夜更深了。

    最容易兴奋起来的山兔已经起了呵欠，两只长耳朵也耷拉了下去，更别是其他式神了，姑获鸟将困得不行的幼崽们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以征询的目光看向了晴明。青行灯顺着她的目光，也瞧了过去。

    “抱歉，青姬，怠慢你了。”晴明诚恳地表达歉意，而后问身侧的少年，“八神，还要听吗？”

    庭院中的人，并非都是喜爱怪谈故事的，孩熬不了夜也是常有之事，到后来，几乎都是青行灯在故事了。而全程都在认真参与，只是和他搭话时走了会儿神的埃兰，此时也还听得津津有味。

    看了看一地睡得东倒西歪的式神们，埃兰眨了眨眼，对青行灯道：“下次再邀请我，好不好？”

    还是在暗室里有感觉。

    青行灯柔柔睨了他一眼，“只要不讲第一百个故事，妾身自然是愿意的。”

    “约定了。”

    对冥界差不多失去好奇心的少年当然不会再这么做。

    埃兰卧房。

    典型的和室，宽敞而舒适，华美而精致的青灯就搁在卧具旁，似乎是察觉到主人的到达，幽幽的青光也明亮了些许。青行灯纤细的手指抚摸着长长的灯柄，仿佛在和灯盏交流着什么，而后慎重施礼，“谢谢，八神。”

    美貌的女妖绽开浅笑，视线在室内游走，落在几案上的镜子上。

    镜面古朴，边缘繁复的花纹缭绕，并不能够一眼勾住人的视线，但愈是瞧得久，就愈加容易被吸引。青行灯凝视着这面镜子，有些疑惑，“这面云外镜……妾身记得，应是在荒川之主处。”

    云外镜，属于付丧神的一种，是镜子历经百年后幻化而成的妖怪，又名镜妖。

    普通的云外镜，能反映遥远地方的影像，而这一面，或许是没有诞生灵智的补偿，它能够反映的，是持有者的过往，可谓万中无一的珍品。

    埃兰点头，“嗯，他送给我了！”少年补充，“这盏灯也是。”

    青行灯有些意外。

    沉稳自负的古老存在荒川之主和不安分的心智处于幼年期的八神——后者失去记忆的事情，在方才聊怪谈时她已听闻了——这样的两个大妖怪，理应毫无交集才是。

    八神失忆前的朋友吗？

    还是……

    想到自己这两日的经历，青行灯猜到了什么，不由微微摇头，对荒川之主起了种同病相怜之情。与此同时，青行灯还少见地涌起了一股敬佩，目光柔和地看向了某人：阴阳师晴明，真是辛苦了啊。

    晴明：？？？

    青行灯笑吟吟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妾身可以将云外镜改动一番，不知各位如何想呢？”

    在卧房里的，是晴明、埃兰、神乐和夜叉，以及经过昨夜后更加粘人的白。在青行灯解释了改动会出现的效果后，夜叉首先赞成。在荒川之主的宝库里时，他拿起这面镜子的时候，可是看见了不怎么愿意回忆的过往。

    白有些踌躇，“这样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青行灯的提议，是让云外镜不再拥有现出持有者过往的能力，转而成为能够呈现敌人往昔的镜子。这在战斗之时或许可以帮助其主找到克敌之法，出奇制胜，但未免失之光明。

    “没有关系的。”青行灯解释，“只要不催动灵/妖力，将镜面的光照射到敌人身上，云外镜便不会发挥作用。”美貌的女妖抬起宽大的袖摆，掩住嘴唇，“晴明一定会好好使用的吧？”

    埃兰不解，“如果是照到谁都能显示的话，照自己不也可以吗？”

    神乐点头，“这样的话，并不限制是敌人还是朋友啊。”

    面对少年和女孩求知的眼神，青衣的女子作出惊讶的模样，含笑道：“哎呀，被识破了。没错，并不单指敌人哦。”

    “那么，劳烦青姬了。”

    晴明下了决定。

    光芒明明灭灭，在云外镜和青行灯之间闪烁，过了很久，美貌的女妖才停下，长长舒了口气，“不负所托。”青行灯微笑着道，“妾身方才想起近来听到的传闻，的是荒川河多了一位驭使风的大妖怪，他温柔而强大，从一个穷凶极恶、要吃掉所有妖怪的恐怖恶鬼口中保护了大家，因而广受尊崇……”

    夜叉：“……”

    神乐：“……”

    晴明：“……”

    白：“……哎？”

    埃兰莫名其妙，“你们看我干嘛？”

    “如此，妾身便告辞了。”青行灯走出屋子，在灯盏长长的手柄坐下，姿态竟无比契合，自她脚下，骤然出现许多青色的蝴蝶，拥着她往高处飞去，姿态美不胜收，夜风中传来淡淡的幽香，宛如幻惑的梦境。

    神乐憧憬地望着，想象着自己长大后的模样，又将视线转到了伙伴身上。

    八神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晴明拎着埃兰去了书房。

    他发现，自己有太多东西不知道了，比如云外镜，比如八岐大蛇。

    在双重结界的防护下，埃兰了很多绝不可以让外界听闻的消息，少年明显没有意识到这些信息的价值在何处，晴明不知该头疼他的迟钝还是欣慰他的坦诚，揉了揉额头道：“烧死八岐大蛇之后，你觉得很饱？”

    “是啊，那天晴明还帮我揉肚子了呢。”

    “……你吃了大蛇？”

    “没有，八岐大蛇是被烧死的。”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撑到，埃兰显然也不明白，歪头道，“我没有乱吃东西。”

    黑暗神所食用的，是八岐大蛇的「毁灭」，而非其本身。本质为黑暗和毁灭的神祇，能够通过「毁灭」增长力量，而失忆后的埃兰，已不记得这点了。书房里，阴阳师和少年面面相觑，都不明所以，只得进行下一个话题。

    清。

    自爱宕山归来的鸦天狗到达了庭院。

    往常这个时候已精神奕奕的式神们，多半还在睡觉，鸦天狗围着宅邸飞了一圈，正暗自奇怪，风忽然一个变向，让他维持不住飞行的轨迹，斜斜落在地上——正对上一双狭长的金眸。

    妖狐。

    青年书生气质温文尔雅，手中的桧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他没有完全保持人类的姿态，耳朵和尾巴都展露在外，右肩的狐狸面具上，黑红色的狐火静静燃烧，映着扬起的唇角，又有种不出的妖异。

    鸦天狗察觉到，对方似乎对他有敌意。

    不论妖狐和晴明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妖狐是远比他强大的妖怪这一点不会改变，鸦天狗态度恭敬：“妖狐大人，你有什么吩咐？”

    妖狐沉吟良久，视线在鸦天狗身上流转，直到这只妖怪满头冷汗，才慢吞吞道：“八神叫你去查探的消息，告诉我。”

    没有用敬语。

    鸦天狗心里“咯噔”一声。

    平心而论，要是被拔秃了翅膀的是他，想必也忍不了——即使不当场怼回去，暗地里恐怕也是忍不住做些动作的。妖狐要报秃尾秃头之仇，鸦天狗没有多大意见，但为什么要找上他啊！

    妖狐貌似好心，悠悠道：“对了，昨晚青行灯来了，大家都睡得很晚呢。”

    潜台词，拖时间也没用。

    孤立无援。

    鸦天狗心绪混乱，一会儿想“什么青行灯来了听那是个成熟美艳的大姐姐呢我居然没看到太惨了”，一会儿想“如果妖狐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消息去对八神大人不利岂不是很不妙”……纠结得羽毛都快掉了。

    妖狐轻轻发出道风刃，擦着鸦天狗的翅膀飞过，青白色的刃如同刀锋，予人冰冷森寒之感。这是威胁。

    鸦天狗反而冷静了，冷静道：“抱歉，妖狐大人，这些我只能向八神大人汇报。”

    大不了喊救命！

    丢脸就丢脸！

    难道妖狐还敢杀了他不成？

    八神大人那么强大，可是连酒吞童子大人都要夸赞的存在，妖狐算什么，手下败将！鸦天狗挺胸抬头，模样竟然有些骄傲。

    接着他就看见，那双狭长的金眸里，晕染开来的笑意。

    妖狐微笑着道：“既然如此，生就和你一起去见八神好了。”书生转身，一派风雅，“走吧。”

    “啊……好！”

    鸦天狗怔了怔，才跟了上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妖狐还挺好看的。

    两只妖怪守在埃兰的卧房门口，见到了水回来的夜叉。紫发的鬼无视了他们，径自拉开格子门进去了，而后室内就响起了少年迷迷糊糊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让我再睡一会，就一会……”

    妖狐握紧了桧扇。

    夜叉习以为常的声音传出，“来，先洗脸。”

    “唔……你帮我啦。”

    鸦天狗换了个姿势倚靠墙壁站着，实在不能怪他对主人不敬，这样怎么看都没长大的妖怪，根本没有多少威严可言。

    室内一阵悉悉索索，应该是在穿衣服，想到夜叉的扮和他能够看见的风景，妖狐牙都要咬碎了，过了很久，才听见里面传来少年的脚步声，格子门再次被拉开，埃兰错愕道：“你们怎么堵在门口？”

    很好，夜叉是真的完全无视了他。

    妖狐闭了闭眼，又睁开，狭长的金眸中流光溢彩，柔声道：“八神，生有件事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