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之女(一一七)
过了初始一段,山势突地陡峭。接下来,山路难行,程知便下令众人弃马翻山。
高山与草原交错接壤,放眼望去,不同于中原或奇美、或秀丽、或清逸的景色,别有一番雄伟壮阔。
可是,这山间的一支队伍,却是没有丝毫欣赏外物的心思。只保持着最佳体力,追随着前方那道坚实背影,沉默向前。
月升日降,日出月没。连续几个日夜,中途只几次短促的歇脚。
这会儿,程知忽地目光一凝,到了。
这前头,就是那座乌尔朗日格恩里斯山的顶峰了。再越过这座山峰,便是此行目标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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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抬,众人止步。
“傅山,”
“属下在!”
“准备绳索。”
傅山行礼应诺,拿出主上早有吩咐要备好的东西。
程知抽出一根绳索,将一端搭在背上,绕了两圈,接着再往腰间一系,紧了紧绳结。而后,上前几步,微微仰头,眯了眯眼,一掌击出。
轰地一声,上方山间凸起的一块巨石随之滚落。程知止住巨石落势,将腰间绳索的另一端缠绕在巨石上固定住。
“傅山,一会儿我先上,待我登顶示意,你便带着弟兄们随后。还是傅石压尾。”
“是,主上!”
程知继续接过傅山带着的一大摞绳索,将之扎好,负在身后。随即走到杜玉面前,“你同我一道。”
罢,一揽过杜玉腰间,足尖一点,提气一纵,几下蹬在山间岩壁上,便一路掠上了山顶。
一落地,呼吸稍有加重。放开杜玉,解开身上负重,往地下一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你也不稍微动一下。还挺重的。我之前上来无甚压力,本以为还可以轻松再带一个你。”
“属下的错。”
“先拿三四根绳索,去固定一下。准备接应其他弟兄。”
杜玉应声,打开地上的包袱,分拣出来几根绳索,拾起一端,四下一瞧,将之固定在不远处的古树上。
程知站在崖边,捏着杜玉系好的绳索抖了一抖,觉得没问题了,便两指曲起,口中一啜,长啸一声。
与此同时,拉紧自个儿腰间绳索,轻轻拂过,感受了下力度方向。接着,提起地上垂着的绳索,拿着另一端,携着内劲,朝外头,那约莫底下有巨石的方向一弹,一一激射而出。
不久,绳索止住下落之势。而后,传来一声同样的回应。
这便是程知的打算。
翻山,那便是要真正的翻的。这座山,可是再绕不过去了。
此处山峰先缓后急,坡度由前半段的三十来度缓缓加大,到了后头,陡然激增,一下子超过六十度,直逼九十度垂直。
程知先前走过一遭,独自掠上了山顶,琢磨着,这山势虽险要,除了自己,也没谁能这般上得来。可傅家军里头,这些挑出来随自己奔袭敌后的,各打个是好。有攀山工具,有自己从旁相助,上来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有了这么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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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盏茶后,程知听见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不一会儿,便见着傅山拽着绳子,扒着岩壁,冒出了头来。
程知面露笑意,搭了把,将人提了上来。
“山子不错啊,这速度可以。”
傅山躺在地上直喘气,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多谢主上夸赞!属下可是主上亲卫,得主上指点,可不能丢了主上的脸面。”
程知心下一乐,抵住傅山肩头,输了一丝内劲,助他恢复体力。
“抓紧的,调息一下。”
“诺!谢主上!”
稍后,陆陆续续,又上来了几人。
这法子确实可行。
程知相助这先头几人迅速恢复体力,便将余下绳索尽数放下。先上来的给后头攀登的搭助力。
就这般,数个时辰后,山顶上这一片便密密麻麻地躺满了人。
待到最后傅石出现复命,程知便下令集合,列队报数,清点队伍,准备继续进发。
越过山顶,接下来,又是一段陡峭险壁。
循着前例,程知令众人几个一组,依次下行。因着向下,高度约莫也只是方才的十之六七,速度便快上许多。
这整个草原的地势,总体上是由低至高的。也就是,赤兀极的老巢,比之其余胡人位置分布,算是位处高处的。所以,翻过山顶,再下山,路程的垂直距离就应是要短一些。
中途再经过了一回天黑天亮,程知一行终是见到了些许不一样的景物。目之所及,众人似是瞧见了路的尽头,瞧见了这山底下隐约有若干白色物什错落分布。
依程知目力,自是可以分辨出那是胡人帐子。只是,这耗时,比自己预想的要久。这下山的路,也不知弯弯绕绕了多少。
程知抬头,估摸了下时辰。眼下这天还亮着,一会儿到了底,应是天将暗,还有点时间休整下队伍。待到日头彻底降下来,便可趁着夜色,全力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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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时辰后,程知掐准时间,赶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行至山谷平地。不远处,便可见着胡人帐子,数目不在少。因着腊月天,外头只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
程知摆摆,示意众人借着山体丛木遮掩,原地调息片刻。
“杜玉,赤兀极便是在此处了?”
杜玉被这一声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愣愣向身侧望去。眨了眨眼,一时间过往与当下交织。
开口这人,是傅徵。我现在,是同她在一起,随她重返故地。哦,不,是彻底颠覆故地。
杜玉思绪翻滚,心下突地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恩就是恩,仇就是仇,哪怕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忘却。终有一日,我会让伤我所亲、所爱的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我会让他后悔活在这世上。”
杜玉嘴角一撇,眼中冷芒一闪,“而今,我们脚下踩着的,可是赤兀极眼中的神山圣地。我一卑微贱奴,昔日怎会有资格靠近?
不过,我还是可以确定,前方确是北胡王庭无误。只是,一来,这具体方位,得要星子亮起来才好判断。二来,这实际距离,因着草原上近乎一马平川,后头又是山势连绵,人眼所见恐是作不得准。寻常人会下意识低估间距,偏差还会比较大。”
程知默默伸,刮了刮身后岩壁。触干燥,少有苔藓。
“我们眼下,约莫是处在东偏南的位置。若无意外,赤兀极的王庭,应是在我们西北方向。其他的,既是进入了这神山圣地,那距离再远,也不会相差到哪里去。”
“啊?”你是怎么得出来的?这就有结论了?
“我们先前,最后一回见到日出,是迎着它的方向赶路的。而方才日落,却是相反逆着来的。”
程知一把抓着杜玉的,往岩壁上抚过,“你感受下。”
“”什么鬼?
“如今是腊月里。冬季日出,方向大体是东偏南;日落,大体是西偏南。
再者,这一路下山,我有观察过树木枝叶长势,约莫可以确认,我们后头一段,基本是在向南走。
依我估计,这阴山山脉,横跨东西,连接南北,而这一座乌尔朗日格恩里斯山,应是恰好半包裹住了北胡王庭。
我们许是走过了头,从西边走到了东边,从南边走到了北边,又向前回绕了一段。”
“”
程知扫了眼天色,“时间差不多了,该要动作了。”
又侧头督了一眼杜玉,“怎么了?你不是,我们这会子离北胡王庭,不准距离还有些远?我们待会儿过去,若是不能在天明之前结束战局,那可有些被动。
你这一脸不信的表情,莫不是还想等上一个时辰,见着北辰,以做确认?”
“不,不,不,主上英明!属下方才这是只顾着钦佩仰慕,一时失了反应。”
杜玉只是回忆了一下,以往太阳都是怎么升起落下的。傅徵讲的是对的。而且,这厮还一路观察,还树木枝叶长势,简直了
“那好。据闻胡人帐子一般开在南边,我们这便去剿一个营地看看,做个验证。”
“主上英明。”
程知直起身子,缓缓抬臂,猛然挥下,低声喝道,“行动。”
前方星星点点的亮光,正在燃起。这一支渴盼多时的队伍,待得他们首领一声号令,便宛如憋急了的猛兽,猛地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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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毫无悬念地结束。
不过半个来时辰,程知便大摇大摆地踱着步子,已是绕着这得胜的地盘晃了一圈。
“现在方向定了吧?”
“主上英明。”
“主上,”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此处应是还未至北胡王庭中心。属下留了活口,主上可要审问?”是傅石。
“那带过来。”
程知见着一将领模样的胡人大汉,被五花大绑地拖着向前。那人口中骂骂咧咧,含混不清,只捕捉到其间夹杂着的几句汉语。大致是讲,赤兀极重兵在后,是不会放过自己这伙人的。
程知勾唇,傅石倒是会挑。
那胡人大汉被押解到程知面前,却是突地一顿,双目大睁,瞪得好似铜铃。随即大喝一声,惊诧而愤怒。
不是汉语,听不懂。
程知顺着那胡人目光,往身侧一瞟。是杜玉。
眉梢一挑,“认识的?”
杜玉脸色铁青,下颚紧绷,口中蹦出几字,“自是认识。”
程知心下大致有数,“哦,那送你了,随你处置。”
“主上不问了?”
“你来吧,想怎么问都行。随你高兴。”
“多谢主上!”
杜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尽是冰渣。抽出刀,一步步向前。
那胡人忽地大力挣扎起来,口中冒出一连串的话语,又急又快。
还是听不懂。
然而,程知双目微眯,脑中飞速闪过什么,“杜玉,你且问问他,,乌勒根,人在哪儿?”
杜玉步子一停,满头雾水地回过头。眸中黑云散去,只余茫然不解。
这,这傅徵是在寻人?怎么之前没听她提过?听名字还不像是汉人?那莫不是胡人?
而那一旁还在挣扎的胡人,却是停下了动作。
“好啊,好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胡人开口,改了汉话,“我就汉人最是狡诈,绝不可信!果然!果然!
你们到底是用的什么法子,闯到这里来的?”
程知面沉似水,心下一空,而后又是一定。
对于这个答案,虽早有预料,但这甫一确认,程知一时也分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只是,事已至此,便无需再作犹疑了。
杜玉眼见着二人打哑谜,先是不解其意,两头瞧瞧,随即见到傅徵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却是眸子一缩。依自己对这厮有限的了解,这厮眼下,只怕是很不高兴。
原来如此?汉人狡诈?杜玉眉头皱起,细细思索,突地脸色一变。乌勒根的意思?这意思不是?
“听得懂汉话,又会讲,很好。省了我的事。
你想要知道,我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那你告诉我,乌勒根,他人在哪里?”
“你们不是一伙的?你们汉人又想要耍什么花招?”
“杜玉,”程知满目不耐,“人我交给你,一炷香的时间,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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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
“嗯?”
“主上目光如炬,我军现下正是位处王庭西南,接下来确是该向东北方向进发。”
“继续。”
“此处虽不在王庭中心,却已非外围,离王庭不远矣。加之我军这会儿缴获有一批良马,傅石将军正在清点。子夜之前,我军或可赶至王庭。”
“继续。”
“他,他也在这附近。”
作者有话要:
所谓神兵天降,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这一段,战略战术不会有沂城之战描述的那么具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