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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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崖下的白骨不是别人。

    她叫郭姗姗, 失踪前二十六岁,政大法学女硕士。

    陈皖南发现她时, 尸体呈白骨化,风霜雨雪日晒, 脆化的严重,不经意的踩过,宛如一根枯枝, 轻易碎裂。

    做刑警的天生直觉,他在风雪里停住脚步,然后发现了这位半身埋在雪里, 半身躺在石岩下的失踪者。

    夜色漆黑, 狭隘的一线天山涧里,风声呼啸如万马奔腾, 留住陈皖南那一声脆响,何尝不是这具白骨的主人想要得到一种的解脱呢?

    多少人在寻她……

    人到暮年仍做着挑山工的老父亲,挑的不是一瓶瓶水,一盒盒饭;挣的也不是一身汗水的钱与财, 只抱着那一丝侥幸,也许漫长山路中发现她的蛛丝马迹;再就是, 那一名隐藏高学历的机电工, 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她曾努力攀登,也得过他的心,然而被毁于一旦, 如此轻易。

    那是郭姗姗进荣鹏的第一年。担任法务专员的职务。

    曾鹏和她一个学校毕业,不过之前一直没交集,除了在校友名录上看到过此人深沉精英的样子,至多的不过是一句称赞,进了荣鹏她所关心也无非是工资卡上的数额,绝不想象今生会与此人有额外的交集。

    所以在工作之外的高山救援队组织里看到他,郭姗姗相当吃惊。她虽然业务能力精湛,广受领导们的侧目,但这位是老总,身份首先不一般,加上平时很难看到他和员工亲近,大会上也不是健谈开朗的风格。

    埋头苦干的技术精英,少搭讪为妙。

    郭姗姗自觉戴上口罩,心里侥幸,大概老总也不认识她这个才进公司半年的法务。

    “郭姗姗姐,记住我的长相了吗?下次见面,别又不认得。”

    第二天工作日,郭姗姗食堂遇到他,一向没在餐厅出现过的总裁先生,不但点了一份和她一模一样的工作餐,还从她身边经过,似笑非笑的扔下了这么一句话。

    交集从这儿开始,并且不受控制。

    相同的爱好,让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队友。

    郭姗姗不敢越过“队友”这个关系更多一点,他是曾鹏,荣鹏国际的总部大楼矗立在宁城最接近云层的地方,他是掌舵人。而她一个从山区走出来的平凡姑娘,从普通专员做到法务总监,也只不过是曾家的员工。

    很清醒,所以当感情克制到自己心知肚明即将要超越某道安全界限为止。

    郭姗姗退出了高山救援队。并且申请调任外地。

    曾鹏拒绝了她的申请。

    去意已绝。

    退掉租住的剪子巷38号院子,郭姗姗却被房东告知,房子不再属于他,要退,找曾先生退……

    她到临死前都没提过这件事:你这套房子不是用来哄我的,名字是你的,可一个学法律的女人,要查一间院子归属与谁,太简单……

    不简单的是与你并肩走下去……

    郭姗姗有想过,在剪子巷悠悠然过掉平凡而知足的一生。

    不过世界上有双胞胎这种事情,真的太可怕了,交往第一年整,郭姗姗被与曾鹏一模一样的脸的他的弟弟,困在剪子巷38号里的时候,她开始恐惧世上任何两件一模一样的事务……

    事发后,病房里全是血腥味,不知是来自她手腕,还是下.身的撕伤……

    在被曾锐那样前,郭姗姗是处子……

    姗姗……

    原谅我……

    醒来第一眼看到是曾鹏,他终于回来了,也宁愿他没有回来,比起她破败的身体,有那样一群家人才是真的可痛。

    ……分手来的很快,一个月不到。

    找一个强大的女人,伴你左右,风霜雨雪不倒。

    这是郭姗姗对他最后的祝福。

    两年后,曾鹏娶卓韵为妻。

    如斯人所愿。

    ……

    冰冷空寂的市局审讯室里,对于一般犯人,怕是要怵的不行。

    不过曾鹏肯定不是一般人,无论是荣鹏国际的主席台上,还是此时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落座,他的表情都是坦然的沉默着。

    当然,还是了两个字的,那就是当赵乐天问他,需不需要律师在场时,他回了不用。

    ……然后就一直缄默坐了两个时。

    门再开时。

    是高跟鞋敲地的清响声。

    在这间四面面似乎都只是高墙,一点出口不存在的审讯室里,卓韵在他面前站定。

    “老公,你有没有话要对我……”她勾唇笑了笑,可惜不太成功,所以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曾鹏抬眼看她,墨黑的瞳里,没有半点波动。

    不过卓韵是强大的,她双眼布满血丝,朱唇甚至有些颤抖,但不妨碍她花容月貌的失笑,声音银铃,“我终于搞清楚……这段时间你身上时不时出现的擦伤,不是女人抓的,原来是我老公伪装上瘾,用索道维护工人的身份,上下来回,走了上百遍的峡谷地段寻找他前任女朋友的尸体——可你找到了,你四个月前就找到了,为什么不带上来!”

    卓韵到最后一句是很痛心的,眼泪变成两条河,染她的面庞泛银光。

    她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强大。

    曾鹏看了,眼底微有了动容,然而又是无关紧要的,他大概沉默太久了,早忘记和别人怎么沟通,但卓韵毕竟是他妻子,无法不影响他。

    “鹏哥……”她用儿时的称呼叫他,热泪满面,“时候,真没想过嫁给你。一直感情不顺,和初恋分手时,很痛苦,你开导我,去认识新的朋友。就真的是大哥哥的你……”

    卓韵哽咽的不下去,她从朦胧泪光中似乎看到曾鹏深深的凝视过她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似乎她的存在是他极大的痛苦,可是痛苦对她而言也是如救命药一样的存在,“……当时奇怪两家联姻,你为什么不反对……但我一定不是让你讨厌的女人,才结的婚吧……想不通……三年了……同床共枕三年,你替郭姗姗报仇前,一点点就不考虑我吗?我是什么存在啊……曾鹏……我现在有点恨你呢……”

    “三年还不够你忘记一个人吗……”

    “四个月前……你把她的尸骨带回来……就不会发生现在这些事情……你到底怎么想的啊,杀死张烁前,甚至还下了一趟峡谷看她……”

    “我怎么想的,不正是犯罪心理研究的吗?”曾鹏轻笑了一声,目光柔和的看着她,像是时候,安慰跌破膝盖时哭泣的卓韵一样,“别难过。从这里转身出去,瞿律师在等你。属于我身上的,干干净净挣回来的产业,你拿着吧。曾家其他的那些,不干净,别要了。岳母那边,我这样,她不可能再难为你。离婚吧。别为我哭泣。”

    “老公……”卓韵泪眼看他,只觉得世界一片天旋地转,好不容易伸手摸到他的脸颊,入手的却是一片沉凉的皮肤,她坐回椅子里,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到桌子上面。

    “我怀孕了。”

    “……”曾鹏一直平静的脸色骤然起了风云,不可思议的半眯了眸子,第一反应不是去看那支验孕棒上,而是质疑,“你确定?”

    “怎么不确定?”卓韵看到他这样子,终于由被动转主动,挂着泪嘲笑了出来,“你安排来安排去,有没有安排过对你的骨肉怎么交代?鹏哥,算了吧,你当我傻,我也不能一直傻啊。三年没避过孕,我没有问题,你你有问题,it男么,精子活力低很正常,可婆婆找好了医生你又不去,我早该发现那瓶维生素有问题。只不过不敢相信你会做这种事情,直到四个月前,你性情大变,极其的沉默寡言,我不得不查你,发现你的前任郭姗姗曾怀过孕,轮到我不可能怀不上……”

    “别再了。”这一声十分的嘶哑,他嗓子像是受伤了,连带眼神都痛的不行。

    “你为了我们的孩子,还是为了郭姗姗和曾锐的孩子这样啊?”卓韵感觉自己除了哭做不出其他表情了,开一个人的心锚如此艰难,尤其这个人是他丈夫。

    你必须刺激他。

    瞿嘉的声音犹如在耳。

    她只能再接再厉。

    “曾锐冻死的那个女明星,顶多算过失致人死亡罪。判不了几年。你让石海做我的保镖,一路跟随在警方身边转,找到曾锐的时候,你没有让石海去推他吧?但石海为你这么做了。他原来是端山的机电维修工,你们在山上认识,四个月前你找到郭姗姗的尸骨后,把他安排到我身边,是保护我吗?谢谢你鹏哥,曾锐这个畜生,他不能拿我怎么样。但你和石海互换身份,警方控制他,一查他行踪,你就暴露了啊。你不怕被抓,也只杀了一个张烁,却把曾锐留下了,是要干什么?”

    ——这才是瞿嘉的重点。

    站在监控室里,隔着一扇玻璃,她看到曾鹏的表情出现了极大的破绽——隐藏。

    他彻底的隐藏住了。

    卓韵再套不出话了!

    瞿嘉很失望,手指握成拳,紧张的关节发白。米诺,关于米诺,曾鹏知道多少?

    此时,监控室里站着的不只瞿嘉一个人。涉及的曾家两个儿子都是宁城的重要人物,除了刑侦的白局,负责经侦的张局长也来了。

    看里面这情形,大家表情都不好看。

    张局首先开口,“刑侦这块儿,你们怎么处理这两起案子我属于外行。但曾鹏刚才的那句,曾家其他产业,不干净。很有暗示意味。正好了,曾鹏一背案子,查荣鹏是必须的事了。这交给我们吧。”

    “行吧。这曾鹏,看样子,要默认杀死张烁的罪名。没把郭姗姗的尸骨从崖底带回来,明显是内心羞愧。瞿嘉,这块儿你慢慢研究吧。叫陈皖南把那个保镖石海查个底朝天,这家伙空有武力,大脑还是抵不上曾鹏,留下的破绽很多。”白局左右望了望,只有瞿嘉在这里应声,他虎目一沉,“陈皖南干什么去了?”

    “在查石海。”瞿嘉回复了一声。

    白局点点头,不再看审讯室里面,拉着张局长,有商有量的走了。

    监控室里只剩瞿嘉一个人。

    她坐下来,目光沉静的盯着地上某个点,这起伴随大雪来临的案子,算是破了,可曾锐是这起案子十足的罪魁祸首,曾鹏留下他,只会用比张烁更惨的结局来对付他,会和米诺有关系吗?

    曾鹏知道自己会查米诺,然后翻到曾家的黑底子,树倒猢狲散,所以提前把卓韵安排走?

    曾鹏连他自己也没放过啊,杀了张烁入狱,或者死.刑……

    啪的一声。

    一支白色的棒子扔到了桌面上。

    瞿嘉回过神,看清那是一只有着两条红杆的验孕棒。

    卓韵身心俱疲,面色苍白的倒进一张椅子里,她此时没有什么眼泪,盯着玻璃对面,重新坐进去的三名干警,他们要问什么,曾鹏会不会回答,都似乎无关紧要了。

    “他会被判死刑吗?”卓韵忽然笑了下,“不对,不是关心这个。那什么,这支棒子,帮我谢谢人家。”

    “……”瞿嘉身子僵了下,这支验孕棒来自dna室怀孕六个月的郑大姐,曾鹏被她们欺骗了……

    “你别这幅表情。”卓韵哑着嗓子,忽然泪光凶猛地泛滥眼眶。

    “你……”瞿嘉颤声。

    “是的。我真的怀孕了。三个月。”卓韵转头看着她笑,“避孕药一停,立即怀上了……”

    ……

    上午十一点。

    曾鹏双手被拷着,从审讯室走出来时,他头发没用发胶,碎发全掉在眼睛里,这使这个男人看上去非常的柔软,然而他眼底那抹执着深沉的黑色,浓的是任何人化不开的决绝。

    监控室的门口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瞿嘉,另一个自然是卓韵。

    曾鹏经过自己妻子身侧,忽然停住脚步,“如果你要生。别让孩子姓曾。”

    卓韵真想把他千刀万剐……

    然而她面色苍白,没有回话,笔直站着,目送他背影在转角消失。

    接着,那个转角,走出来好几个男人。

    武钢体型抢眼,白色的法医袍更加叫人难以忽视。

    然后她看到了陈皖南,瞟到那一瞬间,眼泪就控制不住,想对瞿嘉声对不起,来不及出口,就把陈皖南借来用着了。

    “别这样了。哭有什么用。”陈皖南一把将卓韵搂住,她像块破布,毫无分量,一放下估计就得瘫在地上,“听怀孕了?几个月?……干爸太多了,我第一个占位,其他人老二老三的往下排好吗?”

    “那我占第二个吧。”武钢无意识接口,又反应过来二爸特二的感觉,但卓韵在哭着,也就不敢挑剔什么了。

    “大爸,二爸,噢,大妈也在呢。”陈皖南安慰着。

    突然升级成大妈的瞿嘉:“……”

    不想和他过日子了……

    案件后续的进程非常快。

    瞿嘉没怎么参与,她肩后的烫伤发炎,挂了三天的消炎水,期间除了每天必去看看卓韵,其余时间就是在书店看书养伤。不过铺天盖地的新闻将市局大门口的地钻缝上这种细节都拍的一清二楚,舆情更是狂风骤雨般的扑向曾家这座大厦。

    陈皖南非常忙碌,有好几次上镜头的画面,他历来烦这个,被拍到时表情都不太美妙,甚至有指着镜头,要拷记者那种不耐烦野蛮劲儿的眼神。

    但架不住他长的帅,记者就爱拍他。

    瞿嘉看这三天,局里乱的人仰马翻,就准备了下午茶,开车送过去。他本人正去了检察院,根本没在办公室。

    ……过几天再米诺的事。

    瞿嘉只好作罢,可又想到过几天就该过年了……

    “……嘉儿?”这一道男声响起,在市局响起,让瞿嘉十分意外。

    她放在陈皖南办公室门把上的手顿住,扭头看向声源处,此时外面太阳光虽炽烈,但室内不开空调的地方仍是刺冷冷的。

    走廊这种不被照顾的地方,自然寒凉。

    那个高挑男人穿了一件阿玛尼的黑衣长大衣,里面是熨烫笔挺的西装,像是从哪个正式会议上走下来的样子,步履匆匆,似要往楼上,看到她出现,才停住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

    “瞿逸斐?”瞿嘉准确喊出他的名字。

    “真是你。”

    来人正是瞿逸斐,他是曾鹏的律师,瞿嘉有所耳闻。

    “我这两天在休假。”她没什么大的表情,静静望着他开怀的疾步而来。

    “是。我跑了三天市局,没见找人。听了下,你在休假。没想到碰上了。”显然,瞿逸斐见到她很高兴,一双黑亮的眸,泉眼似的涌着清澈的光,“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你应该很忙吧。”瞿嘉声音很淡。

    “的确。”瞿逸斐没否认,笑道:“不过吃饭的功夫还是有的。当然,这顿不吃也没关系。”他声音停了下,目光变得深切与柔和起来,定定望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睛,低声道:“除夕,需要我接你吗?”

    走廊里相当安静。

    瞿嘉笑了笑,对他,“不必了。我原本便没算赴约。祝伯父伯母新年好。”

    作者有话要:  双更没有,肥章还是一样的。

    明天开启第三卷《相思》,全是陈皖南和瞿嘉的故事,让你们看他俩看个够。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