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烽烟佳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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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秋天, 所有的事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俄人仓促撤兵的原因出来了,就在东北得一团糟的同时, 欧洲各国发生了混战,俄人急着回去布防以及占便宜, 这才匆忙收兵。

    国人对洋人的强大艳羡又向往, 但归根结底,对于在华夏大陆上耀武扬威的洋人,所有人心底都藏着一份仇恨,这一点,连西化的留学生也不例外。

    洋人之间生死, 得欧洲一团糟, 国人只有高兴的。

    但没过几天高兴的日子,朝廷就笑不出来了,才在东北受过挫折的扶桑人贼心不死, 纠集了六个军团,用船运兵, 从津口上岸,一路向着京城杀来。

    全国各地虽军镇林立, 重要的港口还是由朝廷把持, 扶桑军队一来,猝不及防的津口守军逃的逃, 散的散, 都没用多敌方费事,就轻易放弃了自己的驻地。

    消息传来, 朝廷大怒,可还来不及调各地军队驰援首都,昼夜赶路的扶桑军已经势如破竹地杀到了京城下。

    朝廷吓得魂飞魄散,一面吩咐卫戍军抗敌,一面飞快地收拾家当跑路。在上层的带动下,底层一片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抛家舍业,跟着皇帝和朝廷出逃。

    这一系列事情发展得太快,秋露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得不跟着父母一起逃出京城,向着茫然远方奔去。

    她也曾想转去东北投奔姐姐,可到处兵荒马乱的,不只有外国军队封锁地方,连本国的兵痞也趁机祸害百姓,她只有一个人,实在护不住一家子。

    思来想去,竟还是跟着大部队比较安全,至少他们作为铁路公司首席工程师苏英华的家属,还算得照顾。

    秋露端着一盆清水进屋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哭,手里的帕子都湿了大半,指缝里露出呜呜咽咽。

    苏政坐在一边吧吧嗒嗒抽烟袋,并不出声,她本已哭得声息渐低,见女儿进来,声音又高起来:“我的儿啊……我的英华……怎么那么傻哟!揉碎了娘的心了!”

    秋露的弟弟,苏英华,并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撤出来,他舍不得铁路公司高价购来的精密设备落入敌手,也舍不得修了一半的铁路,主动请缨留下来,希望能尽到自己的力量。

    他的这个决定,对于苏政夫妻来,堪称晴天霹雳,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他出了事,岂不是要毁了这个家?

    黄氏一听就哭了,寻死不依,苏政更是大发雷霆,但苏英华的决心既下,便不会改,终于还是留下了。

    从头到尾,秋露没一个字,她既自豪于弟弟的责任感和公而忘私的品格,又担忧他身遭不测,只是默默送他出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枪。

    苏英华惊讶于那把枪的精密巧,问她:“姐,这枪你哪儿来的?”

    秋露答他:“西北姜大姐送我的。我们私交甚笃,如果有机会,你可以拿这把枪去请见姜大姐,她会帮你。”

    当时苏英华的眼睛就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冲她一笑:“时间紧急,我得走了。姐,爹娘都要拜托你,珍重。”

    姐弟俩拥抱了一下,苏英华就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徒留秋露看着他的背影,满心伤怀。

    面对母亲的哭泣,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放下水盆,过去扶着她的肩低声安慰。他们现在暂住的地方很,不过一个房间,一有点儿什么声音,左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黄氏哭倒在女儿怀里,涕泪交加,完全不见了素日的精明利索模样,她这次逃难才看出来,丈夫实在是不顶用的,还不如女儿为人可靠有办法。

    现在这个大女儿才是她的主心骨。

    秋露很是安慰了母亲一阵子,她心里也疲累,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总是尽力作出神采奕奕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黄氏抽泣渐止,秋露拧了手巾给她擦脸,看她理清爽了,才:“娘,我去看看胡太太。”

    黄氏按着哭红的眼眶下那一块儿皮肤点点头:“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不要在人家那里吃饭。”

    她知道,胡太太是京都名媛,女儿的朋友,但这会儿还在逃难,什么样有身份的人那里也不宽裕,胡太太还有孕,她怕女儿不懂事,让人家为难。

    秋露应着:“娘,你放心吧,没事别出去乱走,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了去办。”

    跟着皇帝一起出逃的还有数千御林军,虽然仗不成,却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最好恃强凌弱。

    走了这么多天,他们也回过味儿来,知道皇帝和朝廷这会儿要倚靠他们,越发尽兴的作威作福,欺凌难民,强抢百姓家里的钱财女子,乃至于□□文臣,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要不是顾大帅派了儿子带一支骑兵前来护送皇帝和朝臣,他们只有更过分的。

    有天秋露出去向当地人买米,还被几个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兵痞围住,欲行非礼,她不客气地出手废了两个,这才没人再敢过来扰。

    她惦记着顾云浓有孕在身还要奔波劳累,正要过去看看,临出门时,却听见苏政缓缓开口,字正腔圆,带着不耐烦的意味,向黄氏道:“她要是聪明的,早跟了顾少帅,咱们还用受这个罪?”

    秋露只当没听见,照样迈步出门。

    大家的住处都紧挨在一起,没走几步,就到了顾云浓的住处。她那里的条件稍好一些,是个院子,塞了三四户人家,院子里还有棵树,凋敝不堪。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顾云浓正弯着腰在忙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秋露站在门外问:“浓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胡教授和芳姐呢?”

    芳姐是胡家的佣人,跟着主人家一起逃难来的。

    听到她的声音,顾云浓忙转身招呼她:“快进来,快进来,我正想着你呢。”

    秋露面上带笑,先仔细量她一番,大概是路上饮食不好,又担惊受怕,她的脸色有些憔悴,但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苍白带笑的脸庞瘦削了不少。

    “绪宁去想办法弄些好的来,芳姐干活儿去了。”顾云浓收拾出一块儿干净地方,请她坐下。

    秋露笑道:“别忙了,你看你,一动就冒虚汗,快坐下歇歇,正是要紧时候呢。”

    “我和你还有什么可客气的,”顾云浓喘了几口气,也不忙了,就坐在炕上,低头摸着肚子哭了,“只是委屈了他。”

    这个孩子的运气不好,还没到五个月呢,就跟着父母东颠西跑,幸好顾云浓身体底子不错,这才没出什么大问题。

    秋露沉默了一会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她:“你们两口子都是不识柴米油盐的,快断顿了吧?”

    顾云浓抹了抹眼泪,给她推回去:“你也难,一个女孩子,还要照顾家里,有口吃的,就自己吃了吧,别想着我了。”

    “拿着,我也没有多的,也就能给你这一点儿,我爹娘都不知道的。”秋露强硬地把纸包塞在她手里,轻轻的,“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

    一句话触动了顾云浓的心肠,她泪眼朦胧,哽咽着开纸包,见是一块儿白白硬硬的面饼,散发着一股油香。

    她一点一点啃着这块半冷不热的面饼,眼泪就滴了下来。

    她到底不是寻常娇滴滴养在深闺的千金闺秀,吃完面饼,喝了杯水,情绪也就平复下来,有心情和秋露话了。

    出京的这一路上,如果有什么对秋露的冲击最大,那就是底层民众那毫不遮掩的贫穷和□□裸的苦难。

    对于这人间炼狱一样的苦难情景,顾云浓倒是比她更加接受良好,她曾随父亲游历四方,见识超卓,提起一些社会问题也不回避:“这世道就是这样,几千年不变了,杜子美写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恰当不过。”

    她的态度平淡,毫不以为奇,秋露在心里道,不会的,这个世道不会总是这样,有一天,总有一天,它会改变。

    顾云浓的嘴角挑起一个讽笑,冲南边偏偏头:“你听了没?又一个。”

    南边是皇帝驻跸之处。

    秋露先是悚然,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如今在位的这个少年天子,本事平平,却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千古圣君,俄国彼得一世一样的人物,必能重整乾坤,挽回颓势,丢了京城,这对他来是个极大的击,逃命的路上,稍有不顺心,便骂随行的太监出气,把人死的次数不少,皇后前去劝谏,他不但不听,反而连皇后也疏远了。

    听皇后在大帐里日夜啼哭,哀叹国家不幸,又惹得皇帝动怒,险些捱了。

    顾云浓“又一个”,便是皇帝又死了一个人。

    两人默默坐着,不言不动,心中都充满了对国家前途的担忧,直到胡绪宁回来,秋露才起身告辞。

    她暗下决心,等帮着父母安置好了,她就去东北投奔姐姐。

    这个流亡朝廷一路逃窜,最终在南京停下来,此时已是人困马乏,跟出京城的民众十不存一。

    在铁路公司的尽力周全和胡家的帮助下,苏家申请到了一处房子,交了购房款后,就此安稳下来。

    秋露去学校办了肄业,不顾父母的挽留,毅然折身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