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烽烟佳人24
朔风呼啸, 卷起轻盈委地的雪花,在空中着旋儿, 将山谷间的这方天地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世界。
一行骑手疾驰而来,在山脚下勒马停驻, 为首的军官一声呼喝, 当先跳下马来,素青的披风在空中扬起又落下。
他生得剑眉星目,军帽下浓黑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闪动着冰冷的光,正是顾家少帅, 顾临宗。
“嗬!今年这天儿, 冷得真邪乎。”副官嘀咕着,跟着下马,揉揉冻僵的鼻头, 猛的了个喷嚏,从马身上的褡裢里掏出一瓶酒, 拔开瓶塞灌了两口。
他的几个同僚也附和了几句,纷纷拿出足以烧得人面红耳赤的烈酒, 还招呼顾临宗道:“少帅, 您要不要?”
顾临宗摇了摇头,面色森寒, 牵着爱驹往山谷里走去。
几人对视了一眼, 忙不迭地把酒瓶塞回褡裢里,牵着坐骑跟上去。
冰天雪地, 寒风刺骨的天气,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在温暖的屋子里抱着相好的喝酒,跑来这个荒僻地界儿挨冻,当然不是他们突然脑子生病,实在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这里发生过刚刚结束的对扶桑战役中,最惨烈的一仗。
那是这场战役后期的事儿了。
姜家和顾家联合进逼扶桑军的驻地,为的当然不仅仅是给被刺杀的姜大帅报一箭之仇,姜大帅的尊严确实重要,但既然没死,人要首先考虑的当然还是现实的利益,战前,中国一方的战略目的就已经定好,那就是,尽可能占领高地,迫使敌方全面收缩防御,形成对敌战略优势。
为了达成这个战略目的,就是用另外一些地盘兑子也可以。
扶桑军中也有高人,就是一开始不明白敌手的目的,随着战争的进行,局势的明朗,也该明白了。
这里本是顾家的地盘,易守难攻,是顾家与敌占区接壤的最重要高地,如果失去了这处高地,从此扶桑军队可以居高临下,任意窥伺顾家的半壁江山,地位险要,自不待言。
顾家父子都是知兵之人,如何不知道此乃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原是由一个精锐团驻守——倒不是不肯放更多人,实在是受客观条件所限,再多放人也只是对人力资源的浪费。
扶桑军队在这次战役里进行的最大一次军事冒险就选择在这里,几千扶桑兵,人衔枚,马裹蹄,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山口,指望一鼓而下。
驻守此处的那一个团确实是顾家有数的精兵,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依然顶住了扶桑兵的强大攻势,坚持到了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只是全团上下,无一幸存,从团长,到伙夫,尽没于此役。
连顾大帅这样久经战阵的人,听闻此事,也呆了半晌,老泪纵横,派长子亲来祭拜烈士遗骨。
顾临宗默不作声,他平时也鲜少有表情,但跟随他已久的几人就是知道,少帅现在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值,基本上谁惹炸谁。
他们也一声不出,只管跟在顾临宗身后,只把自己当成哑巴。
殊不知,此刻顾临宗的心里充斥的,是何等无地自容的羞耻和愤怒。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以手抓地,用头撞墙,以稍微纾解脸上那被人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痛楚!
他也曾远渡重洋,为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发奋学习;他也曾傲慢自大,认为如果自己权掌天下,定能一扫祖国之沦丧,复我中华之荣光。
事实狠狠了他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没有在他的脸上,却在了他那颗夜郎自大的心上,比他这辈子挨过的所有巴掌加起来还要疼。
长眠在这山上的英魂,比他在军校取得过的任何轻飘飘的成绩都更有服力。
山谷里有一排矮矮的营房,在雪花中几乎不可见,士兵们围着营房进进出出,负责人过来见顾临宗,脸色沉重。
“少帅,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收敛阵亡将士遗骨,请您指示。”负责人是个精壮汉子,言语利落。
顾临宗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拍了拍他肩膀,同样惜字如金:“同去。”
负责人哎了一声,转身去营房里拎出个瘦的少年人,那年轻人缩在一件破旧的灰棉袄里,头上带着棉帽,鼻子通红,看过来的目光有些躲闪。
顾临宗见多了这样的下层人,并不以为异,只把目光投向负责人。
“这孩子是附近的民人,之前负责给这边送菜的,东洋鬼子过来的时候,主动过来帮忙做饭,现在……唉!可以是刘立三他们团最后一个人了。”人到中年的汉子叹了口气,见惯了生死的脸上没有什么恨憾,只是有些唏嘘。
听到他的话,少年嚎啕大哭,嘶哑的嗓音带着一股凄厉尖锐:“刘团长!付班长!大高,炊事班……都死了!”
跟随顾临宗的副官都皱起眉头,但见顾临宗都没什么表示,也就没抢着出头。
把马放在营地,一行人徒步进山,气氛沉默而压抑,在战场映入眼中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漫山遍野都是尸横枕藉,穿中都军的灰军服的,穿扶桑军的黄军装的,剩了半截的、没了头的、纠缠在一块儿的,雪从天上扑下来,盖住了炮火烧灼过的地面,却遮不住斑斑血痕。
只是靠近这片战场,鼻端就好像能闻到未散的硝烟味儿,只是用眼一看,当日的惨烈战况仿佛就在眼前。
顾临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冷得彻骨。
那少年本来抽抽搭搭的跟在他们身边,一见这人间惨象,顿时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发狂般地扑过去,一具具翻找着尸首,状若崩溃。
随行人员立刻开始收敛遗体,己方的收到宽大的担架上,妥善摆好,敌方的堆在旁边,预备一会儿掩埋。
略走几步,脚下就是一只手臂,被刀生生砍离了身体,切口整齐,顾临宗弯腰拾起断臂,身边人刚要上前劝谏,他低声吩咐道:“这些残肢,凡是能收集的,也尽力收起来吧,到时候一并埋了。”
命令传递下去,尽管增加了工作量,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顾临宗脱下军帽,挽起袖子,跟工作人员一起收敛烈士遗体,一干就是大半天。他都上手了,他的随从们也不好干看着,只好跟着干活儿。
到了下午,终于干得差不多了,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山角,向这个悲惨的世间洒下凄冷的光线。
阵亡将士的遗体整整齐齐摆在大担架上,山似的,担架排成一排,煞是壮观,又令人心下悲凉不已。
一块平坦的空地上放了整鸡整猪、枣子、橘子、苹果等,堆在盘子里,几乎冒出了尖儿,一只硕大的香炉摆在中间,那少年头上绑着白布儿,哭得嗓子眼儿要冒血,顾临宗拈了三柱香,拜了三拜,身后众人一齐下拜。
他把香插进香炉里,转过身,沉声道:“烈士英灵不远!我们必将承继前人遗志,抗击外侮,九死不悔!此志,共勉!”
众人只觉心里一股寒意直冲脊髓,激动得浑身哆嗦,大声应道:“是!抗击外侮,九死不悔!”
没几日,山下挖出十几个大坑,烈士遗体依次下葬,填上土,坟前竖起碑,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盖棺定论了。
军中又去附近找了几个和尚道士,过来做了七日水陆道场。顾临宗深受西洋影响,并不很信这些东西,却也没阻止。
不过是活人求个心安罢了,有什么可非阻止不可的。
正当他觉得事情都已经办完,可以启程回家的时候,又一场大雪在夜里飘然而至,阻断了归程。
这天傍晚,就在他坐在烧着火盆的房间里喝酒时,副官探进头来,笑道:“少帅,有人来看你。”
他脸上的笑意太过古怪,混杂着暧昧的趣,顾临宗眼皮也不抬一下,自斟自饮:“谁这个时候儿来?”
副官就嘿嘿一笑,:“徐姐。”
他微愣,本不想见,想起她一个女孩子,过来何其艰难,心就软了软,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下一刻,徐玉婷携着一身寒气进门,一件大红羽纱斗篷兜头罩住她全身,她从斗篷里钻出头来,解开下巴处的系带,脸色冻得都有些青白了。
她甚至没有多加注意自己的状况,第一眼就看向了顾临宗。目光接触到他俊美忧郁的面容时,满心的柔情几乎让她化作一地春水。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了?”她脱下斗篷,走向顾临宗,笑容明亮,双眸清澈,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让她浑身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见顾临宗不答,她笑容不减,在他对面坐下,语气自然如闲话家常:“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来看看烈士埋骨之地。”
顾临宗不耐烦地一皱眉,就要叫人带她出去看阵亡将士墓,徐玉婷也算摸到了他几分脾气,生怕被他赶出去,咬了咬唇,道:“牺牲于此的将士,大多出身贫寒之家。刚刚完仗,大帅府的财政怕也不宽裕吧?这么多人的抚恤,要一下子拿出来,只怕也难。我倒有个主意,可以为你分忧。”
顾临宗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抬头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