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番外
冬天八点的阳光照进落地窗里, 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徐玉婷徐徐醒来,却觉得腿脚有些僵冷, 她知道,这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身上还裹着薄毛毯, 捶捶腿脚坐起来, 家里的佣人已经过来搀扶她。
这佣人也有四五十岁了,是她从国内带来的,叫梅姐,人勤快又俐落,絮絮着话:“早上炖了米粥, 贴了炉肉烧饼, 太太快去洗漱吧。”
“越发啰嗦了。”徐玉婷笑睨她一眼,倒没多什么。她年纪渐长,脾气倒平和宽容了许多, 全不似年轻时的暴烈。
从浴室里出来,梅姐已在窗边支了张桌子, 铺了雪白桌布的桌面上还摆了只花瓶,里头一束玫瑰开得娇艳。
这玫瑰也不是寻常货, 是特意去市中心买来的。她一贯讲究规矩, 梅姐摆完饭就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她坐到饭桌旁,看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精致餐点, 却没有半点儿胃口。食欲的消退, 或许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预兆。
顺着透明漂亮的落地窗望出去,外头的花园里枝叶凋零, 草木枯败,只有冬青树上堆着一捧雪,青翠可爱。
这是大洋彼岸的美国,一处位于乡村的幽静别墅,也是她选择的最后居所。
回想当年硝烟战火的日子,也是几十年过去了,在这几十年里,丈夫顾临宗去世了,儿女们也各有各的家庭和事业,最后只剩了她这个老婆子独自待在这个房间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点到来。
尽管是自己选择独居,徐玉婷仍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移开视线,看了看横在墙上那光秃秃的枝头,一时竟要被外头那无边世界的广大孤寂和寒冷摄住。
激灵灵了个冷颤,她裹紧了身上的薄毯,不由自主地往阳光最盛的地方挪了挪,心中冷嗤,或许不是寂寞造成了她的寒冷,而是失败——
可耻的、可耻的失败!
她一生要强,样样儿不愿输与人,她也确实做到了:少年时期,她是上流社会交口称赞的名媛,青年时期,她是军阀顾家享誉盛名的大少奶奶,论才貌,论家世,论夫家,论丈夫,论儿女,她从没输与人,但就是政治上的失败,否定了她前半生一切的成功和荣耀,决定了她后半生所有的流离和沦丧。
一想到那对站在权势之巅的姊妹,徐玉婷就感到噩梦重来,席卷全身。
许多年前,扶桑人败退后,因朝廷颜面扫地,国人的目光聚焦在于战争中赢得了巨大声望的姜顾两家身上。
外人或许是雾里看花不明白,顾家人自知,姜家的整体实力要强于自家,又有姜重嘉姊妹那样目光才干卓越的领导者,顾家的赢面并不大。虽然如此,顾大帅并不算低头臣服。正当整个顾家紧张备战的时候,姜重嘉那个由两家牵头组建联合政府的提议到了顾大帅面前。能不仗,那是最好。顾家响应了姜家的方案。
立宪会议按计划召开了,皇室被代表们投票投下去了,可新的政府班子并没有就此成立起来,中国也没有从此太平。
就在姜重嘉忙着与顾家谈判兼筹备组建政府事宜时,留在西北坐镇的姜大帅遇刺。姜大帅没有女儿的实力和运道,当场身亡,连抢救都没能抢救一下。
惨案传出,天下震动。姜大帅真实的死因至今没有盖棺定论,因为得到消息的姜重嘉立刻就赶回了西北,没几日,西北的大广场前就推出了一大批人,以谋害姜大帅的罪名统统枪毙了。
这期间既没有审问也没有判决,好像几十人的死只是掌权者随手为之。被处决的多是西北集团中的元老和姜家自己的族人,虽然官方这些人的死因是他们谋害了姜大帅,但更普遍的看法是,这只是年轻的姜大姐为稳固自己权位而进行的血腥清洗。这种法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甚至成为了坊间流传的“另一种真实”。
姜大帅既去,顾大帅的心思难免就活动了。他不愿再与姜家平等合作,而是生出了独占权力的心。那时的姜重嘉不言不语,甚至一度还收缩了势力,做出一副守成的姿态。这更加剧了顾大帅的骄横。最过分的时候,他派出使者去西北,提出要为三子求取苏秋露,以便日后占着姻亲身份蚕食姜家势力。
无论遭受到多少屈辱,姜重嘉默默都忍了,她埋头整合势力,一旦有了力量,立刻就是“百万雄师过大河”,直取天下。
顾家兵败如山倒,仿佛是一夕之间,徐玉婷的幸福生活就被破了,她“东方太子妃”的名头没有了,总是围在她身边奉承的贵妇们也没有了,她们都噤若寒蝉地跪扶在地上,迎接征服者的到来。
她没有跪,她跌坐在华美的坐垫上,怀里搂着娇弱的女儿,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穿着军靴的脚迈进门槛,噔,噔,噔,惊破半生的富贵锦绣梦。
耳畔似乎又响起那声音了,徐玉婷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在推她,睁开眼,就见到梅姐担心的脸:“太太怎么睡迷了?梦里魇着了不是?”
她这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低声道:“没事儿。”
梅姐放下心来,:“粥凉了,我拿去给太太热热。”一时粥饭重新摆上来,徐玉婷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太太,国内寄来的包裹到了。”趁着她吃饭的工夫,梅姐出去了一趟,抱回来一只大箱子,神色很有些欢喜。
徐玉婷亦是高兴,两人一起动手,开来看,却是些腊肉笋干点心之物,包得整整齐齐。梅姐高兴地“呀”了声,提起一条腊肉笑道:“就想这一口吃呢,不想就来了。”又轻轻叹气,“这美利坚什么都好,就是吃食上不对口味儿。”徐玉婷叫她叹得有些心酸,笑道:“拿去厨下收拾了,中午用它煲汤吃。一会儿再去隔壁方太太那里一声儿,我这里有好点心,请她赏光来吃下午茶。”
顾家人大部分出了国,还有些留在国内的,徐玉婷素来会做人,国内那些人也肯和她维持来往,知道她在国外想念家乡的食物,时常给她寄些土物儿。
吃过午饭后,她翻检了会儿寄来的东西,被这家乡物什勾起情思,又从箱子底翻出丈夫的旧物来看。
门铃响时,她还在翻找东西。那方太太笑盈盈地走进来,放下一只手提袋,:“做了些苹果派,配着红茶吃。”
徐玉婷起来跟她见礼。这方太太不是别人,却是当年的皇后。
新政府建立后,推行新婚姻法,女子可自由提出离婚,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为离婚与丈夫对峙法庭的女子就是皇后。当年在夫家与娘家的双重压力下,这个大胆的女子没有退缩,而是成功地以一种正大光明的方式结束了令她感到痛苦的婚姻。完离婚官司后,她飞快地出了国,自此再不与国内的人联系。因她娘家姓方,现在的人都喊她一声方太太。
和儿女不在身边的徐玉婷不同,她一生都没个子女,到老也是孤孤单单的。因两人未出嫁前就交好,徐玉婷也怜惜她孤苦,两人就把房子买到了一起。
方太太一径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摸出遥控器来开电视机,又探头看她面前的东西:“这是什么?”
徐玉婷叫着梅姐端点心来,笑道:“突然想起我那死鬼来,想一想,他也去了这么多年了,竟不大记得他的模样了,就找出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来看看。”
方太太随便一换台,就点到了一个付费节目,满屏幕是简体中文,正在播放国内的新闻,字正腔圆的新闻腔解着国内外大事。她不由眯了眯眼,找出眼镜来架在鼻梁上细看。
梅姐端了点心上来,白瓷碟子里码放着糕点,她神情有些拘谨,还称呼方太太为皇后娘娘,又战战兢兢地下去了。
方太太倒没有不悦,拈起一块儿蛋黄酥来心地咬了一口,赞道:“是正宗的京味儿。”慢慢的都吃了。
她年纪大了,一口牙所剩无几,都是镶的假牙,就这样,吃东西也心得很。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老妇人的身影,银灰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俯身写字。配字解里提到这是已经退休的前国家领导人苏女士,日前苏女士七十大寿,国宝级艺术大师钱先生当场作了一副深夜雪山图相赠,苏女士在画上提了诗。画面一转,对准了画上未干的墨迹,方太太和徐玉婷都是自旧时代走过来的人,年轻人不认得,她们却认得出,那几行淋漓的墨迹正是一首唐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否?
……
隔着屏幕和整个太平洋,徐玉婷蓦地被这首诗触动了心肠,几十年了,姜重嘉死了,苏秋露也老了啊……
她一动,就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塑料包,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当年中国与扶桑签定《停战协定》时,《公报》的记者为姜顾两家的年轻统帅照的,当时配着照片取了个很耸动的标题,报纸一时大卖。
尽管受限于当时的技术,照片的清晰度很成问题,但就是这样,也没能掩盖住照片中人的风采,照片上的男女都是一身军装,男的俊美深沉,女的端庄美丽。
这是他一生中最骄傲、也最光荣的时刻,抚摸着照片中丈夫年轻发光的脸庞,她潸然泪下。
他一直希望再回国看看,叶落归根,明年就想办法回国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