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很安稳, 过了年，张明芳在正月里发动了, 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儿，足有七斤重。

    孩子出生的时候就白胖, 胎毛浓密, 孩子的姥姥颠着腿儿来看过一回，也是爱得不行，更别他的爹娘和两个姐姐了。

    孩子的奶奶马艳红没有多大触动，但看孩子长得好，心里也是欢喜。

    这孩子被取名为傅强, 孩子的二姐提出抗议, 但没有被采纳。

    张明芳结婚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女儿，这也让她在婆家有些抬不起头来, 不敢和妯娌相争，如今一朝得男, 身上的那股自在舒心劲儿就甭提了。

    傅秀对孩子耐心严重不足，过去看嫂子和侄儿, 只坐了个炕沿, 探头看了孩子一眼，没伸手逗弄。

    那孩子被包在襁褓里, 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两腮肥嘟嘟的，都是奶膘, 轻轻着呼噜。

    “哎哟，宝宝可真好。”傅秀笑道，这孩子名儿就叫宝宝。

    张明芳围着被坐在炕里头，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映着半边满足的脸，她吃得好喝得好，到了这个年纪，身上倒丰腴起来了，摸了摸儿子的脸蛋儿，笑着看向姑子，“秀儿，你也摸摸。”

    傅秀一愣，登时觉得这个大嫂有哪里不一样了。张明芳这个大嫂，在傅秀这里的印象一直不错，为人谦和忍让，对姑子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怎么呢，刚才对她话的那个口气，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

    ……一种女主人式的客气。

    傅秀心里顿时就有些微妙了，暗想，我这是靠着亲爹娘吃饭，还没靠着你吃饭哪，你就给我摆起这个脸了？仗着生了儿子，真把自己当成老傅家的太后了？

    她倒在脸上没摆出来，只笑着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才从外头回来，还没洗手，手上不干净。”

    张明芳垂下眼，瞅瞅姑子那双又细又白的手，在心里撇撇嘴角，啧，她这个姑子，就是会作怪。

    顺着那双手，她就看到了姑子身上的新衣，那是年前才从镇上买的布，她婆婆熬了两晚给裁出来絮上棉花缝好了，崭新崭新的，有点儿刺眼。

    她又在心里不平起来，她千难万苦生了个儿子，婆婆别给孩子制新衣，连个棉花头都没看见，就给了一床夹被，里头的棉花还是她娘家妈拿来的。

    张明芳这么想着，就觉得绝不能那么算了，脸上挤出个笑模样儿，一手轻轻拍着儿子，缓缓地：“秀儿，眼看这就开春了，孩子见风就长，我想着，你侄子也该做两件衣服穿。”

    傅秀随口应了句：“也是，嫂子这里有大人的衣服，给他改改就是了，一件大人的，还能改成一身孩子的。”

    这年头谁家不是这么干，一件衣服，大人穿完了给孩子穿，大孩子穿完了给孩子穿，她时候儿也是这样。

    张明芳见姑子这么不上道，都没客气一句，心里恨得牙痒痒，故意叹气，“大嫚二嫚那时候，家里实在没有，叫她们捡大人剩的衣裳穿，也是实在不得已，我活了半辈子了，才有你侄儿，突然就不知道怎么疼他才好，想着，他光溜溜的来世上一回，怎么也得穿上件新的才好。”

    她这么唱念做的，一篇话得实在好听，傅秀想了想，笑道：“孩子穿大人的旧衣服才好呢，软和，新布的料子粗，磨着皮肤发红，反而不好。咱们村里数着嫂子手巧，多下些工夫，把那旧衣裳改出个样儿，不比新的好？”

    从前张明芳是极喜欢和这个姑子话的，她能出主意，有什么自己做的不到的，她还能帮着跟婆婆讲情，但这会儿却恨她机灵太过。

    她也不接这个话茬儿，试探道：“秀儿，你也是宝宝的姑，就不表示表示？”

    傅秀顿时就全明白了，她这个嫂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原来是盯上了她手里那两张布票。

    她心里觉得好笑，抬手道：“嫂子不用了，我知道了。”

    张明芳面上微露喜色，还等着她识相地要“表示表示”呢，就见她一言不发，抬脚就出去了。

    这下她心里忐忑了，这事儿出去是她不占理，怎么，大嫂子问姑子要东西，这放哪儿也不是体面事，要叫婆婆知道了，恐怕饶不了她。

    可她偏又在坐月子，自己下不了炕，两个闺女又一早就出去了，当下就急得心里跟猫挠似的。

    马艳红正在灶下吃烤地瓜，从灰里扒拉出一个来，揭开皮，香甜的焦香味儿四溢，见闺女从院子里走进来，还奇怪地问：“不是去你大嫂子那屋了，怎么就坐了这么会儿就出来了？”

    不得不，马艳红有一个母亲特有的敏锐直觉，都不用怎么留心，就发现了傅秀身上那丝残存的不快。

    傅秀当然不会为张明芳隐瞒，她也蹲下去，接过她娘递过来的地瓜，一边吃，一边就把那事儿了。

    马艳红没发怒，她都这把年纪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一听就：“你大嫂子这是觉得生了儿子了，腰板能挺直了。”

    她对两个儿媳妇性格的拿捏比闺女还准，用粗短的手指头飞快地剥着皮，指点她道：“你大嫂子那个人，也就是个面儿上老实罢了，其实啊，心眼子多得跟筛子眼儿似的，你二嫂子嘴皮子上厉害，其实就是个傻大憨儿，你看吧，你这两个嫂子论干活儿，都不少，怎么人家就只你大嫂子人勤快，你二嫂子懒呢？”

    傅秀吐出一块地瓜皮，笑道：“这还用，大嫂子处处为得到，二嫂子手头上是麻利，但她一点儿多余的活儿都不干，不上工的时候就只知道瘫在炕上，人家凭什么她勤快啊？”

    马艳红道：“哟，你知道啊！也是，你这丫头像我，嘴头上不，但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儿。”

    傅秀笑道：“我可闭不上您老呢，凭她大嫂子再精，二嫂子再横，不也就是那孙猴子，逃不出您这五指山嘛！”

    马艳红哈哈大笑，被闺女哄得高兴起来，母女俩一块儿吃完了烤地瓜，就各做各的事儿去了。

    整个白天，马艳红一直没发作，张明芳提着心，婆婆的厉害，她是深知道的，绝不可能就这么忍气吞声。

    当天晚上那边一家子在吃饭，张明芳食不知味地独自吃完了她的月子餐，给儿子喂了奶，就趴在窗户后等着。

    她看见丈夫咂着嘴从那屋里出来，婆婆从门后探出头来，叫着：“老大，过来，娘有话跟你。”心就是剧烈地一跳，心里只想着，终于还是来了。

    老俩口的屋里，傅卫东偏腿坐在母亲跟前，问：“娘，什么事儿？”

    马艳红瞧了瞧大儿子，话还没，眼泪就刷的下来了。

    这下可把傅卫东给吓傻了，他娘厉害了一辈子，再苦再难的时候，也从没有在儿女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哪！

    他连忙问：“娘，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有事儿事儿，你先别哭啊。”伸手就要给他娘擦眼泪。

    马艳红避开儿子的手，呜呜咽咽地狠哭了一阵，见儿子被哭得都六神无主了，才抽抽搭搭地：“你、你要是容不下你妹妹，你就现在跟我直接，别等我跟你爹都闭上眼了，你又去欺负她……”

    傅卫东一听就急了，也顾不得什么，断他娘的话，：“娘，你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容不下秀儿了？”

    真是天地良心，对这个跟自己闺女差不多大的妹，他一直是很照顾啊！

    “那今天，你媳妇……”马艳红一边抹眼泪，一边抬眼觑他，不添油不加醋的把白天的事儿了，哭道，“你媳妇儿是以后的当家嫂子，我的秀儿就是个姑子，现在我和你爹还在，她就敢跟秀儿要东西，有哪一天我跟你爹走了，她还不把你妹这个人都给卖了！”

    傅卫东听得一时怒火冲天，一时羞惭无地，在地上连着转了两圈，脖子上的几根青筋都爆出来了，怒道：“杏她娘竟然敢这么干，看我不揍死她！”着，就要回屋去老婆。

    马艳红又拉住他，：“你好好儿的跟她，她还坐着月子呢，受不了屈。唉！我都这么一把大年纪了，除了你妹妹，还有什么挂心的？只要她真心改了，肯以后照顾照顾你妹妹，老大，我就是死了也能合上眼了。”

    傅卫东让老娘一声叹气叹得心酸，低声：“娘，我知道了。”这才走了。

    等他出了堂屋门，马艳红冷笑一声，水擦了把脸。

    大儿子大儿媳妇这两口子弄的那些勾当，真当她不知道？老大会动他媳妇一指头才怪！人哪，都有个亲疏，媳妇亲，还是妹子亲，谁分不出来呢。

    要是她再年轻上个十岁，也不会用这么个下滥招数对付人，可不服老不行，她眼瞅着就六十了，不知哪天梦里就蹬了腿儿，闺女可还没成人呢，不靠着她哥哥，还能靠着谁？老二没良心，也只能凑合着用老大了。

    另一边，被丈夫劈头一问，张明芳满脸是冤枉，“我就是那么一问，也没怎么着她呀，她也没搭理我，抬脚就走了。”做出一脸委屈的样子。

    傅桃也在一边帮腔道：“就是，她对我娘还不礼貌呢，再，谁不知道她手里有票，一个做姑的，给侄子点儿东西，还亏着她了？”

    傅卫东不好对老婆动手，提起拳头瞪了二女儿一眼，翻过身去，他虽然不善言辞，可也不是傻子。

    张明芳看着丈夫沉默的背脊，心里知道，这事儿在他心里生了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