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A+A-

    老舍先生80多万字的长篇, 最终浓缩成2万多字的剧本,在舞台上以话剧的形式, 呈现从北平沦陷直至抗战胜利,一个胡同里几家人、各个阶层的经历,超长的时空跨度,厚重的历史背景, 对于编剧、舞台调度和演员来, 都是极大的挑战和考验。

    而对于场下的观众,在这三个时里要跟随演员和舞台各部门的艺术呈现,融入北平的八年抗战, 身临其境地感受剧中每一个人物的悲、喜、哀、怒。萧鸣觉得, 经受这种心灵上的冲击与洗礼所带来的考验,要远远超过端坐三个时身体的累乏。

    祁家四代, 大赤包,冠晓荷, 钱老人,李四爷……随着剧情的展开,这一位位中的人物活灵活现地立在舞台上, 把书中的对白演成了真实的经历, 带着全场观众跟着笑,跟着哭。特别是其中几场重头戏,萧鸣直接哭成了个泪人。

    穆旻天从她吸溜鼻子的声音和抬手拭泪的动作中感觉到她的动情和投入,默默递给她一包纸巾,看着她接过, 这边眼泪刚擦完,那边又流了下来。

    直到书人宣布了抗战胜利的好消息,全场登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一直延续着,是观众们发自内心的,因产生共鸣而想要表达的感激和褒奖,演员们一次次反场,掌声一轮赛过一轮的高涨,似乎场上和场下的人都已全然忘了时间早已过了饭点,自己还空着肚子。

    精神食粮的力量令人亢奋。

    “好看?”

    穆旻天看向身边已站起身鼓掌的萧鸣,问她。

    “太棒了,实在太精彩了!”

    萧鸣的全身都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冲击着,震撼着,四肢冰凉,而内心却犹如澎湃着万马千军,血脉贲张。

    待到场内散得差不多了,穆旻天拉起萧鸣的手:“走,带你见见我的恩师。”

    萧鸣一时还沉浸在三个时的余音里,并没在意穆旻天是何时,多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以及他是从何人手里接过一捧早已预备好的鲜花,她又是如何被他牵着,穿过重重人流走到后台。

    化妆间里,演员正在卸妆,有的门开着,有的门半掩。穆旻天轻车熟路地敲了敲其中一扇门,里面很快传出一个老者洪亮而熟悉的声音:“请进。”

    这个声音,不正式刚刚舞台上的祁老人么,如今在台下这么一听,萧鸣不禁蹙眉——很像广播学院表演系的客座教授,老白。

    “呦,旻天来啦!”

    化妆师刚刚帮老者取下花白的山羊胡,从镜子里看见走进的穆旻天,老者显然十分兴奋,很快站了起来。

    “白老师!快坐,您快坐!”

    穆旻天把鲜花放在老者的化妆桌上,搀扶他坐下。

    萧鸣从他的臂腕间看过去,真的是老白!

    那个曾经和表演系的学生,“同学们,台词可是基本功”的老戏骨!

    “这位是……”

    老白坐下,很快发现了站在穆旻天身边的姑娘,微笑着问他。

    “哦,我女朋友,萧鸣。”

    “白老师好!”

    萧鸣礼貌地朝老白鞠了个躬,她以为自己每次都是去蹭听他老人家的课,老白对她应该没什么印象。

    谁知老白对她点了点头,笃定地:“我记得你!”,然后又飞快地拍了拍穆旻天的胳膊,:“你子可以啊!有眼光,有魄力!”

    穆旻天抿嘴笑,像捡了宝贝似的止不住得意:“是,那当然!”

    “别站着,都坐下。”

    老白脸上的老年妆还未卸尽,几条皱纹深深浅浅地分布在前额和眼角,怎么看,都是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

    “不了,白老师,我和萧鸣一会还有事,和您个招呼就走!”

    “这么着急?”

    话间,穆旻天按住了又要起身相送的老白,恳切道:“您别起了,改时间我们再来看您!您多保重。”

    老白似是有话要对穆旻天,吞吐了几下,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旻天啊,你母亲,她还好吧!”

    穆旻天来找老白,个照面就着急走,一是不想占用老白的休息时间,三个时演下来,老爷子已经很疲倦了,二是不想给他提诸如“你母亲怎样啊”这类的问题。

    他答不上来,他和母亲之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彼此的消息了。

    他们之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老白对他们母子有恩,他并不怕老白提问,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答不上而让他失望。

    “都挺好的。您放心吧。”

    回答的内容是敷衍的,但穆旻天的态度和语气却十分诚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就好,那就好!”

    只要是从穆旻天口中出来,老白对这样简单的答案也是满意的,坐那喃喃自语道。

    “那,我们就先走了,改天找您喝酒。”

    穆旻天牵起萧鸣的手,朝老白挥了挥。

    “叫上你萧叔,一起!”

    老白叮嘱。

    “得嘞,就按您吩咐的,我一定妥妥安排好!”

    穆旻天学着《四世同堂》里的李四爷,落地有声。

    “臭子,快走吧!”

    老白着还是站起了身,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又对萧鸣:“你是个好孩子,我的课,就数你听得最认真,一个旁听生,倒比本专业的还认真,让我很感动!旻天他是个苦孩子出身,缺爱。要是让你受了委屈,你就上学校找我来,我替你做主!”

    还未等萧鸣应好,穆旻天插话道:“嗨,萧叔就是她大伯,还轮的到您老操这份心!不等您做主,估计她大伯就不会放过我!您就放心吧!”

    “哦?”

    老白眼睛一亮,放出喜悦的光,用祁老人的口吻:“这感情好!下次喝酒,萧你也来!”

    “好!”

    老白送人,向来要送到来客消失在视线里才作数。他就那么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穆旻天和萧鸣三步一回头,直到走进电梯间。

    “你和白老师是怎么认识的?”

    “为什么他是你的恩师呢?你不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吗?白老师是我们广播学院的老师啊!”

    “苦孩子出身,缺爱?噗,是真的吗?”

    电梯门刚合上,萧鸣就开始向他抛问题,一个接一个。

    “你不饿吗?”

    穆旻天一个问题也不接,大拇指腹在她的虎口上轻轻摩挲着。

    “饿。”

    萧鸣这才觉出饿来,同时,也察觉到了自己被他抓住的手,温热的,柔软的触感。

    “先吃饭。这附近有一家淮扬菜很地道,我带你去。你好好吃饭我就都告诉你。”

    萧鸣喜欢这种有人为她做主的感觉,点头好。

    走过去才知道,酒店今天接了婚宴,他们去的晚,正赶上婚宴散席,新郎官和新娘子站在门口送亲朋好友,地上铺满了各色彩纸亮片,孩子们穿得漂亮,手里拿着气球和花朵,穿梭在来客和新人之间。巨大的结婚照立在门口,正是夕阳下的海边上,新人额头相依的场景。

    “还进去吗?”

    萧鸣不确定地问穆旻天。

    “进去看看吧。”

    穆旻天的坚持是对的,酒店照常接散客,并且因为过了饭点多时,客人很少,菜上得很快。

    他们被安置在了靠窗那排的角落里,正好可以看见对面国话的圆形建筑和路上的车水马龙。萧鸣十分安静地埋头吃了一阵,直到把自己喂饱,放下筷子看着正坐她对面的穆旻天,:“这下可以了吧。”

    “好吃吗?”

    穆旻天依旧王顾左右而言他,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

    “好吃!我好好吃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萧鸣托着腮,等他的答案。

    “什么?”

    穆旻天装傻。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

    萧鸣起急。

    “好了好了,我我。”

    穆旻天笑着放下手里的筷子,慢慢道:“只是来实在话长,我就捡最关键的吧。”

    “恩,洗耳恭听。”

    “老白是我时候跟我妈在剧组里拍戏时认识的。他那会也就三四十岁,自己没有孩子,很喜欢我,觉得我有天赋,在我话还不清楚的时候就开始教我。他拍电视剧,也演话剧。因为他的缘故,我的学生时代几乎一有时间就往话剧院跑,看他们排练,看着看着就开始演,演着演着就到了今天。”

    “那他为什么你是苦孩子?”

    “因为我没爸。”

    穆旻天得甚轻松,萧鸣却是一愣,赶紧接了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早晚都会知道的。”穆旻天淡淡道。

    萧鸣不算继续问了,可穆旻天倒像开了话匣子,继续道:“我的童年是在剧组里长大的。我的妈妈名叫奉娴,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影视巨星,《大众电影》的封面女王。”

    他到这里时顿了一下,萧鸣趁机插话道:“哦,我知道,奉娴,我时候房间里曾经挂过她的日历,卷发,大眼睛,高鼻梁,长得很好看。”

    仔细看看,穆旻天和他妈还真是很像。

    “恩。在她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嫁给了改革开放最先富起来的那拨人里的富人,从此息影,做起了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直到那个‘成功’的男人因经济犯罪啷当入狱。”

    “那个男人就是我爸。我出生那年,他病死在狱中,留给我们母子的是破产的公司和一屁股外债。于是我妈带着我,为了生计重新开始了混迹于各个剧组的生活。只是这时距离她息影已过去七年。”

    “你知道的,在影视圈,七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女演员来等同于职业生涯的基本终结。我妈的人气和知名度都已大不如前,相应的,收入也远远少于一、二线明星。”

    “她要活下去,带着我活下去,就不得不多接戏,从跑龙套重新开始,四处求人,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腆着她那张已经失去灵动但仍带姿色的脸,将原来还有点交情的人都求了个遍。那些人,曾经把她捧上天,如今愿意给她开扇门,听她几句已是格外开恩。”

    “转机是一部叫《人间》的戏,大制作,大班底,从建国初期一直讲到改革开放后,年代跨度长,出场人物多,光主要角色就有六、七人。我妈经老白推荐,在剧中扮演其中一位主人公的母亲。而你的大伯母陈嘉文,则在这部戏中饰演另一位主人公的母亲。”

    “知道我妈一路拼的不易,特别是还带着个孩子,老白和你大伯母对我们母子都十分关照。”

    “剧组里的有些势利眼们看见跌落神坛的奉娴带着个拖油瓶,有时会借拍戏的由头难为她,这个时候,我妈多半抿嘴一笑,全当听见了却没往心里去,只有老白和你大伯母跳出来一定要人家把话明白,绝不吃这哑巴亏。”

    “我妈拍大夜的戏彻夜不回,老白和你的大伯母就轮流就带着我睡,就连我生病,也是他们轮番照看。一部戏拍完,我妈将我领到你大伯母和老白跟前,让他我朝他们磕了两个响头,:‘叫干妈’,‘叫师傅’。

    “从此,我便多了一个疼我的干妈和一个疼我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