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淡灰27

A+A-

    颜春晓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给肖光电话。她没有段寻的号码,就算有,此时也一定不通。

    肖光的电话也一时没有人接,她一遍又一遍地追着,直到第三次才接通。

    “颜医生?”肖光那头一片嘈杂。

    “肖光,段先生现在怎么样?”

    “还在鹤亭警察署,我……”肖光话还未完,就听到有人在叫他,肖光答了两句,又回到听筒这边,“颜医生,我现在有点事,等下给你回电话。”

    电话就这样断了。

    颜春晓原本心里就乱糟糟的,被肖光挂了电话之后,心里更加没底了。

    “姐,去哪儿啊?”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着她,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地址。

    “鹤亭警察署。”

    “好的。”

    司机掉了个头,往鹤亭警察署的方向驶去。

    颜春晓趁着这个空档,赶紧点开网页,想去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段寻人的新闻已经都被撤了。

    很明显,是有人出面公关了,而且,这个公关力度很强势。

    段家在环城的声望颜春晓早有耳闻,她知道,就算段寻被带到了警察局,也不会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有点担心他。

    大约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出租车才到警察局。

    颜春晓一下车,就看到警察局外到处是记者,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挤不进人。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看见肖光从警局里走了出来。

    肖光边走边着电话,他的目光望着马路方向,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颜春晓朝肖光招了招手,可惜,他并没有看到。

    稍微过了一会儿,马路上驶来三辆黑色的商务车,车子齐刷刷地停在了警察局门口,车门“哗”的一声拉开,车上跳下十来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肖光遥遥使了个眼色,这些男人立马包围了举着相机的记者,把记者拦到了道路两旁,并挡住了他们的镜头。

    段寻就在这时候从警察局走了出来。

    他应该已经换过衣服了,整个人傲然挺拔,形象与平日看起来并无落差。可颜春晓却能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的那种颓然,他就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困兽,越若无其事地掩饰伤口,越让人心疼。

    记者都想拍他,可在黑衣保镖的压制下,没有人能举起相机。

    段寻戴着墨镜,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肖光等在车边,早早就替他开了车门。段寻上车之后,卡宴快速驶离了警局。

    “人还这么嚣张。”有人声地发出不满。

    “听是因为他妹妹被渣男害死了。”

    “不是自杀吗?”

    “谁知道呢……”

    颜春晓默默地转身,她正要离开,却看到几米外一个穿着皮外套的男人正斜倚在行道树上,扬手朝她微笑。

    “嗨,姑子。”

    是莫子昂。

    --

    莫子昂将他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推,露出一双带笑的桃花眼。他的眼睛和尹伊很像,微微一弯,成片的桃花都要往外扑的感觉。

    颜春晓以前很担心这样风情万种的尹伊没有人能镇住她,直到莫子昂的出现。这两人,把造物主一物降一物的游戏规则体现的淋漓尽致。

    “嗨,姐夫。”颜春晓学着他的语气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刚好路过,看到这里人多,就过来凑个热闹。”

    “是么?”莫子昂往段寻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谎了吧。”

    颜春晓干笑了两声。

    “怎么你们都学过心理学么?”

    “都?还有谁?”

    颜春晓不吱声了,这个莫子昂看起来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样子,实则细心的很。

    “谁?”莫子昂穷追不舍。

    “一个朋友。”

    莫子昂笑了一下:“我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只是阿寻喜欢看这类书,我跟着翻一翻罢了。”

    颜春晓恍然,她之前判断的一点没错,段寻在这方面果然是有研究的,所以,他才能轻易从她的肢体语言判断出她是否在谎。

    两人原地站了一会儿,警察局门口的记者随着段寻的离开慢慢散了,那群黑衣保镖也离开了现场。

    “走吗?”莫子昂问。

    “走。”

    “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莫子昂扫了一眼春晓的脚,“你脚不方便,碰到了还不送你,被你姐知道,你姐会革了我的职。”

    “什么职?”

    “姐夫这个职啊。”

    颜春晓被逗笑了,也不再推脱客气,直接跟着莫子昂去了他的车边。上车的时候,颜春晓注意到车里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纸袋,纸袋里面放着一套男人的衣服,那件被随意揉成一团的白衬衫上,血迹分明。

    “这是?”颜春晓指着那个袋子。

    “阿寻换下来的衣服,我今天就是过来送衣服的。”

    “段先生流血了?”她的语气不由地重了。

    “别担心,那不是阿寻的血。他可不是那种会随意让自己流血的人。”

    颜春晓吊在嗓子眼的心微微放下了些,仔细想想也是,刚才看他从警局走出来的样子,不像是受了伤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怎么回事你应该清楚吧。”莫子昂从后视镜里看了春晓一眼,“邱函对不起灵灵,不是你发现的么?”

    “证据确凿了?”

    莫子昂点头:“肖光查到邱函和那个潘晓婷早就有一腿,他们两个合起伙来匡灵灵的。”

    一切都是个预谋。

    邱函和潘晓婷是异地情侣,邱函早前并不在环城工作,是去年才调来的。段灵和潘晓婷虽然关系很好,但她并不知道潘晓婷有这么一个男朋友,潘晓婷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两人平时都自称单身狗,有事没事就聚在一起聊聊理想型,畅想一下将来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会是什么场景。

    潘晓婷是很懂段灵的,至少在对爱情的期许这件事情上,她对她了如指掌。于是,她联合邱函,轻而易举便策划了一场令段灵心动不已的偶遇。

    完美的开端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更可怕的糖衣炮弹。

    段灵喜欢男人贴心细致,他就贴心细致。

    她喜欢男人上进有责任心,他就表现的上进有责任心。

    她喜欢男人爱狗爱猫,他就爱狗爱猫。

    ……

    邱函这个男人,简直就像是为段灵量身定做的一样,陷入其中太容易了。

    段灵恋爱了,单纯的她,全心全意地投入进这段感情。

    邱函来回挤地铁上班太累,她就把自己不开的奔驰车给了他;邱函想买房,她就去买房;邱函的父母在乡下需要钱看病,她二话不便把钱掏了……他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甚至冲撞了她最爱的哥哥,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偷偷与他领证。

    然而,领证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这一切只是个骗局,什么灵魂伴侣,都不过只是一个假象。她在邱函的车里发现了潘晓婷的孕检报告,她知道了两人的关系。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可是段灵不知道该怎么发作,她明白的,一旦穿,她辛苦经营的一切就都毁了。她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试图去“一春”心理咨询室向颜春晓寻一个情绪的出口,可最终,她不忍启齿,选择了一走了之。

    “潘晓婷和邱函设计这一切,就是因为觊觎段家的财力,想要从段灵身上得到钱?”

    莫子昂点点头。

    这乍听或许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

    金钱衍生出的欲望,能腐蚀一切,包括人性。

    “阿寻把邱函叫出来对质,邱函面对证据抵赖不得就承认了。”

    “所以他就把人了?”

    “对,阿寻直接在咖啡厅就把人狠揍了一顿,发了狂一样,咖啡厅的店员怎么都劝不住,只能报警,所以事情才闹大了。”

    颜春晓不由轻叹了一口气,莫子昂也跟着叹气。

    车厢里一阵简短的沉默。

    “我能理解阿寻,这种人渣,换我我也揍。”莫子昂一拳落在方向盘上,过了会儿,他紧绷的神情又忽而变得悲伤,“阿寻多疼灵灵,外人根本不知道,可我知道。”

    前方一个红灯,莫子昂轻踩刹车,车子慢慢停在斑马线后,行人笑着从他们车前走过,莫子昂微哑的声音在那些笑声里特别突兀。

    “你不知道吧,阿寻和灵灵,从住在孤儿院,两个孩子在外孤苦漂泊相依为命了十年,才被带回段家。”

    --

    颜春晓回到家之后,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莫子昂的话。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段灵仅因为哥哥不看好她的恋情就陷入抑郁,而段寻,在背后的默默付出和事发后的隐忍更是让人唏嘘心疼。

    这对兄妹把彼此都放在了那么重要的位置,他们不该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分离。

    颜春晓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出神,肖光的电话终于回过来了。

    “颜医生,抱歉,刚才一直在忙。”肖光满是歉意。

    “没关系,段先生怎么样了?”

    “他……”肖光顿了顿,欲言又止,“他不太好。”

    这个回答在颜春晓的预料之中,可即便如此,她的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肖光,我想去看看他,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颜春晓按照肖光给的地址,车去了段寻住的地方。他住在城南的一个别墅区,位置有点偏,但依傍着鹿海,风景瑰丽又大气。

    肖光早就等在了大门口,一看到颜春晓,立马迎了上来。

    “颜医生。”

    颜春晓对他点了点头,目光穿过院子:“人呢?”

    “在里面。”

    肖光比了“请”的手势,带着颜春晓走进了客厅。

    客厅很宽敞,装潢简洁又自有格调。客厅北边是个壁炉,方便冬天采暖,南边是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之外,就是碧蓝的鹿海。这样的距离,容易让人产生伸手就能拥抱海洋的错觉。

    肖光对颜春晓微微扬了一下下巴。

    颜春晓顺着肖光的视线望去,看到了阳台上的段寻。

    段寻回来之后洗过澡了,刚才警察局那身用于伪装的精致西装已经被换掉了,此时的他穿着白色的上衣和一条浅栗色的麻裤,在壮阔的蔚蓝面前,淡得像是天边的一片云。

    段寻背对着她,并不知道她的到来。

    颜春晓推开了通往阳台的那扇玻璃门,朝段寻走过去。她的脚步声,并没有引得他的回头。他好像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段先生。”颜春晓轻轻唤了声。

    段寻昂起头,看向她,他的头发刚干,落在额前盖住了两道凌厉的眉毛,让他看起来乖顺而脆弱,完全不像刚疯魔过人的状态。那栗色的眸子里,甚至浮着一层来不及掩藏的水光。段寻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是在无声地询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这答案不用她给,他又很快猜到。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默默地伸手替她拉了一张编藤的靠椅。

    颜春晓坐到椅子上,两人肩并着肩,面朝着大海。风很大,海浪拍着礁岩的声音清楚地在四周环绕着,她的余光悄悄地落在段寻脸上。

    “段先生……”

    她是个心理医生,她受过专业的培训,也因此比一般人懂得更多的安慰技巧,可此时此刻,面对段寻,她却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也很难受。”颜春晓。

    共情,这是心理安慰的第一步,可她走这一步,并不是为了共情而共情,她是真的能感同身受。

    “但这一切的发生,并不怪你,你也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声音在风里带着一丝缱绻的暖意。

    段寻目视远方,远方惊涛拍浪。

    “我宁愿这一切都怪我。”他,“我宁愿她是和我赌气才走上了绝路,也不希望她最后抱着那样的委屈离开。”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对于妹妹段灵,他愿意用余生的自责,去减轻她离开时的压抑与痛苦。

    如果段灵知道段寻这般为她着想,她还会不会为了一个毫不值得的邱函离开这么深爱着她的家人?

    没有答案了。

    人在遭受一些难以承受的负面事件而冲动的瞬间,悲观、压抑和狂躁的情绪就会被放大,根本不会思考那么多。

    “她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也很容易相信别人。当初我反对她和邱函在一起,就是怕她会上当受骗。”段寻摁着眼窝的位置,轻轻推挤着,“或许我该再强硬一些,我不该心软。”

    “我理解你,你的反对和你的心软都是因为你爱她,你既怕她被骗,也怕她会因为你的干预而错过真正的爱情。所以你半推半就,也顺其自然。”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段寻的肩膀上,语气坚定:“你做的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她试图引导他走出悲伤与自责的情绪。

    段寻感觉到左肩膀上那簇微热,隔着薄薄的衣衫在他的皮肤上晕开,他没有抬头,眼睛却因为这温度变得湿润起来。

    颜春晓是懂他的,这种懂不仅仅是一个心理医生技术层面上的理解,她更像是一个朋友,一个与他同悲的朋友。

    他凌厉的悲戚,忽然变得温柔了起来。

    心还是很痛,可痛得不再冰冷。

    “对了。”她忽然收回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直录音笔,放在玻璃桌面上,“段先生,这是给你的。”

    段寻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那支录音笔。

    “这是段灵在我那里治疗时留下的录音资料。”她。

    颜春晓原本是算把这支录音笔留给邱函的,可是,去见邱函的那天,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给邱函的,是一支完全空白的录音笔。她想以此测试邱函对段灵的真心,而邱函让她大失所望。

    这个男人口口声声会回去好好听,会把段灵的声音当成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可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发现那支录音笔里面是空白的,这明,他根本没有将那支录音笔开过。

    颜春晓非常庆幸自己留了一手。

    要不然,这对段寻而言非常珍贵的东西,或许已经被邱函毁了。

    段寻拿起桌上的录音笔,按下了开关。

    “颜医生,我很在乎我哥的感受,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把我的幸福建立在与他的隔阂之上,我很痛苦,如果我哥能祝福我就好了,我真的希望他能祝福我……”

    段灵轻柔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出来的刹那,段寻垂下了头,把脸埋进了掌心里。

    他并未失声痛哭,但那微微耸动的双肩出卖了他的情绪。

    无声的流泪也是哭,悲伤的深浅并不在于哭声有多么响。有时候,越肆意的东西,越是虚假。

    哭出来就好。

    能宣泄就好。

    海风狂乱地飞舞,风里的腥咸就如同眼泪的味道。

    颜春晓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拍着他的后背。

    “段先生,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将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只要你还想她,她就永远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