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残红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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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春晓没想到,蒋静会忽然提到许易的母亲。

    她愣了愣。

    “抱歉,我有点激动了。”蒋静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慌忙道歉。

    “没关系,你吧,对于他的这段过去,我的确不够了解。”

    蒋静点点头,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我们班的同学,毕业之后,大多都入行成了律师。大家都混得很好,唯独许易,成了异类。”

    “为什么?”颜春晓不解。

    “因为他太过刚正了。他接案子,是有选择性的。但凡客户可能存在污点的,他都拒绝辩护。所以,整个律师事务所就他最不合群,而他也不在乎,他空闲下来的时间,都花在了公益上。”

    “公益律师吗?”

    “对。那两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弱势群体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我很佩服他的这种精神,可是到底,律师应该是他赚钱的工作,并不该只是他充满理想主义的英雄梦。”

    而这个道理,许易等到他母亲病重,才幡然醒悟。

    面对母亲昂贵的医药费,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力不从心。

    这个一直走在阳光大道上的男人,终于被血淋淋的现实推到了十字路口。他不得不违背之前铁一样的原则,做出选择。

    白臻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汤臣和孙辉的家庭看中许易之前在律政界良好正派的形象,想以此挽尊,遂邀请他做辩护律师,他们给出的条件相当丰厚,许易斟酌再三,还是同意了。

    当时的他不确定汤臣和孙辉是否无辜,但是他确定自己需要这笔钱。

    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很难的拉锯战,没想到,官司意外的简单,警方根本找不到任何对汤臣和孙辉不利的证据。

    许易赢了官司,也拿了钱。

    可最后,他的母亲还是因为治疗不及时而去世了,这成了许易永远解不开的一个心结。他很后悔,他不止一次的思索,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他能多赚点钱,如果他不那么理想主义,如果……他想了很多很多的如果,他痛恨自己最后连母亲都没有守住,却还妄想守护其他人。

    蒋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场葬礼,我从国外飞回来参加了。”她。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颓废的许易,他一个人坐在母亲的遗像前,静默无声,神情呆滞,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灵魂。

    那一整天,他没一句话,也没吃任何东西。

    许易很多同事都来参加葬礼,蒋静帮着招待,他们表面哀痛,可转身却又纷纷嗤之以鼻。对于曾经的异类许易,他们更多的还是不屑和不理解。

    “以为自己是救世主,结果却连自己的母亲都救不了。”

    “先脱贫再做好事吧。”

    “……”

    这些风凉话,也多多少少入了蒋静的耳。

    人性的恶意就是这样,它不会因为谁正在悲伤,而放过谁。

    许易的母亲去世之后,他过了很久才走出来。而白臻的案子,虽然已经被盖棺定论,但没多久,网上又有神秘知情人爆料称他亲眼目睹白臻被人lun奸,但因为汤、孙两家用钱收买他,所以他才没有出面作证,当然,他也永远不会出面作证,只是觉得良心不安,所以想利用网络揭露真相……

    可真相,又是什么。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真相。

    “那之后,许易变了,他也开始接有罪辩护的案子了。很多人都他变坏了,但我却并不觉得他是变坏了,他只是变得和普通律师一样了。进入这个行业之前,大家都一样,对这个行业充满了神往,觉得要维护当事人的权益,洗刷他们的冤屈,可真正有冤屈的当事人有几个?拿日本为例,日本刑事诉讼中定罪率高达99.9 %,如果律师都和最初的许易一样,那谁还请的到律师?”蒋静喝尽了杯中最后一口咖啡,“春晓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三种律师,圣母律师,中立律师和坏人律师。我们多数人都是中间的那一类,而许易曾站在最好的那一端,是生活硬生生把他拉到了中立的队伍,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他变坏了,对吗?”

    谁都想做个好人,可好人也得面对现实。

    颜春晓捻了下湿润的眼眶,心里涌起一浪又一浪复杂的情绪。

    “你不喜欢摩卡吗?”蒋静忽然问。

    颜春晓抬眸,看见她正盯着自己面前一口未动的摩卡。

    “我记得许易过,你喜欢摩卡。”

    “是么。”

    “嗯,他过,他你去咖啡店买过很多咖啡,但买摩卡的次数最多。”

    每一次,他遇见她,她点了什么咖啡,他都偷偷记着。

    但每一次,他都不。他的喜欢,从不比她少。

    颜春晓忍不住泪流满面。

    蒋静伸手,握住了颜春晓的手背。

    “春晓,别太讨厌他好吗?就算不能喜欢他,也希望你别太讨厌他。他那么喜欢你,你的讨厌会击溃他。”

    --

    颜春晓与蒋静见过面之后,一直深陷在自责的情绪里难以抽离。她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没有经历许易的经历,但却高高在上地指责他变了。

    其实她早该看出来的,从许易对白臻的态度而言,他应该比所有人都痛恨自己的改变,而他之所以掩饰、逃避甚至否认,是因为他难以放下自尊和面子。

    他和白臻一样,需要有人拉一把,才能走出过去的泥淖。

    或许他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但颜春晓希望,他能永远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

    白臻醒后,颜春晓去医院看望了她。

    一开始,白臻拒绝见颜春晓,颜春晓不死心,接连几天都去医院,最后在医生的帮助下,她才顺利见到了白臻。

    白臻身体恢复的不错,只是精神一眼就能看出病态。

    “为什么要见我?”她的语气疏离,仍有敌意。

    “我能不能请你原谅他?”颜春晓开门见山。

    白臻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她在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这个?”

    “我没有资格和你这个,但我有资格原谅你。白臻,我差点命陨你手,可我原谅你,这次的事情我不会追究,你能不能接受我的请求,原谅他。”

    白臻没想到颜春晓会忽然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可即便如此,她依然狠心地别开了头。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她,“我的人生已经毁了,我不在乎多一次牢狱之灾。”

    “那卫平呢?”颜春晓绕到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你就不在乎他的人生会不会因为你而被毁吗?”

    白臻的眼眶微微泛起了红,可嘴上仍然倔强:“我不在乎,谁让他爱上我。”

    “你可真自私。自己受过伤害,这不是肆意伤害别人的理由。”

    “这是他的选择。”

    “你也可以有选择。前半生你活得很被动,可后半生怎么活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白臻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我对这个欺软怕硬的世界没有任何留恋。”

    “这个世界欺软怕硬,你不也一样吗?”

    白臻眯了一下眼。

    “不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对付汤臣和孙辉,却死咬着许易。”

    白臻忽然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你心里明白的,纵然许易有错,但罪魁祸首不是他,你对付不了汤臣和孙辉,甚至连他们的踪迹都无法得知,但你又有满腔怒火需要发泄,所以,你便找到了许易,许易比你想象的好欺负,因为他一直在纵容你。”

    “你闭嘴,他不是纵容我,他只是问心有愧。”

    “是的,他问心有愧。”颜春晓的语调缓过来,“他问心有愧明他还有良知。你是算攥着他尚存的良知和他一起一辈子困在过去的泥淖里吗?”

    白臻瞪着颜春晓,眼里已经涌出了热泪。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理解你的不甘心,如果你不甘心,就找合理的方式去上诉去给自己抗争,而不是这样以毁灭自己的方式。你不能因为别人犯的错惩罚自己一辈子。你还有爱你的家人,你还有卫平,一个人爱你爱到愿意为你铤而走险,愿意和你一起下地狱,这样的感情,是多少人倾尽一生都遇不到的。”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白臻还在重复着这句话,但语气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激烈了。

    “白臻,原谅许易,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他不是个坏人,至少,曾经不是。在那个十字路口,他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他有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站在你这边。”颜春晓握住了白臻颤抖的手,“请你原谅他,只要你愿意放下,我一定会帮助你的,我一定尽我最大所能帮你走出来。”

    --

    许易站在病房的门口,一动不动的。

    “许律师?”值班的警察轻声地唤他,表情有点惊讶。

    许易回神,用手掌按了一下脸颊,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眼泪。

    “许律师,你没事吧?”

    许易摇摇头,转身往外走。

    “他不是个坏人,至少,曾经不是。在那个十字路口,他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他有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站在你这边。”

    许易耳边回荡着颜春晓的这番话。

    他越走越快,眼泪在眼眶里转,但是他忍着没有让它再流下来。他终于走出了医院冰冷的走廊,外面,阳光繁盛。

    世界忽然有了温度。

    他闭着眼,昂起头,让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静静地站立许久,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行尸走肉这么久,终于,又活过来了。

    许易掏出了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姜西的号码,将电话拨过去。

    “喂?”姜西接起来。

    她那头传来男女逗趣的笑声,一阵又一阵。

    “姜姐,你的案子我拒绝辩护。”

    “你什么?”

    “我知道你听清楚了。”

    “喂!许易,你别不知好歹。”

    “另外,我提醒你一句,继承人伪造、篡改或销毁遗嘱,情节严重的,会丧失继承权。你好自为之,做人别做太绝。”

    “许易!nitama疯了是不是,你信不信我可以去告你……”

    姜西话未完,许易已经挂上了电话。他知道他这样做后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可是,他不在乎了。

    许易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才等到颜春晓出来。

    她似乎知道他在,看到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警察你来过,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警察还什么了?”

    “你哭了。”颜春晓盯着他发红的眼眶,“许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许易扶了一下额,正欲解释,却见她微微扬起了嘴角。

    她好像很久没有对他笑过了。

    这一笑,竟然让许易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可当初已经好远好远了。

    “我一直觉得,容易被戳到泪腺的人心很软。你也是这样的人,对吗?”

    “春晓……”

    “对不起,之前是我太片面,是我误会你。”颜春晓垂了下头,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其实谁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别人的人生,我也没有。”

    “不,你的没错,是我做错了。这两年,我一直不愿意承认错误,是因为我放不下自己可笑的自尊,我以为我不承认,我就还是之前那个我。”许易哽咽了一下,“作为律师,我或许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可作为人,我对不起白臻,这两年,我知道她有多痛苦,对于我,她只是执着一句道歉,可我,连道歉都不愿意给她。是我错了,是我造成了今天的一切。”

    “等白臻冷静一点,你去和她沟通一下吧。这个心结,注定只能你们自己开。”颜春晓。

    许易点了点头。

    “谢谢你春晓。”

    “不用客气。哦,对了,绑架的事情我不算追究了,但这属于刑事案件,白臻和卫平依然会被起诉对不对?”

    “对,但没关系,后面我有时间,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会接手这个案子,我会替他们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