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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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州沛县 从平棘出发后,用了两三天的时间才到了信都,在信都拜见了咸阳王后,拓跋慎并没有多留,第二日黎明时分就出发,之后折路往南。在路过清河郡时,还特意去了一次母亲张嫔的祖籍武城,拜见了母亲的母家几位外舅和外舅母,清河张氏和清河崔氏也各去了一次,在武城停留了两日的时间才重新启程,之后取道济州碻磝津,从碻磝津的黄河浮桥过河进入河南地域。 从济州经过兖州到达徐州沛县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天以后了。 自从过河以后,天气越发炎热,好在这里是北方,天气又还没到最炎热的时候,勉强还能正常赶路,如果到了七月下旬这种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一天中能用来赶路的时间能有半天就不错了,其他时间还得找地方避暑。 拓跋慎的坐车此时已经拆掉了三面的挡板,只留下三分之一的高度迎风,在车厢四面加装上珠帘和纱帘,又在车顶上面用牛皮撑开一个大棚顶遮阴,再加上偶尔经过的凉风,虽然还是有些热,但是再看看骑在马上,热的不停擦汗和饮水的护军骑兵,拓跋慎自觉已经很幸福了。 于忠一持缰,一只举起竹筒喝水。他的头上带着竹笠帽遮阴,经过长时间日光浴以后,微黑的脸上汗水直流,已经湿透的单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怎么样前面可有村落”于忠擦了一下汗水,问道。 他还是第一次到河南,没想到这里的气候会比平城热那么厉害,竹筒里的水他都要喝完了。 “找到了,就在前面三里地,是个不大的村落,看起来不过三四十户,应该能汲取不少水。将士们都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总算能休息一下了。”于麟道 “这么少的人户只怕那里没几口井,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六百人,就算把他们的水汲取干净都不够啊” “看看吧如果井水不足,只能少装些。人且不,只这些马匹,又热又累,一路上流的汗还多,要先给它们喂饱了水才行。” “你先去前面整队,我去请示殿下。”于忠将竹筒掩上木塞,勒转马头向着拓跋慎的马车赶去。 拓跋慎此时正在看皇帝给他布置的书,这么热的天,只能看书,想着“心静自然凉”了。 在听了于忠的汇报后,拓跋慎一口答应了。连他这个坐在车中的都热,更别暴露在阳光下的,而且为了避暑考虑,这些时日都是天色微亮就出发,今日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不能再顶着烈日走了。 于忠得了拓跋慎的答复,回去发了命令,向着村落所在去。 。 此时这个靠着官道不远的村落中,一棵树龄估计有百年的合欢树下的水井边,几个赤膊的汉子靠在他们的粮车上,分吃着干枣果腹,中还拿着瓦罐,不时喝一口井水,透过树荫看着官道。这些人并不是村中百姓,而是应官府差役,前往彭城运送粮食的役夫。 另一边的不远处,有七八个年岁大有四十,有十余的妇人娘子聚在一起浣衣笑,只不过多是心不在焉,不时眼光看着距离他们二十余步远的一辆槛车,年轻的娘子眼中透露着好奇和倾慕,年岁大的妇人则是有些不屑和无视。 这辆被村妇和少女们注视的槛车上,跪坐着一个三十余的雍容且美貌妇人,妇人只看气质便不是普通家庭出身,即便身处槛车之中,也衣着整齐,显得神情自若,面上没有丝毫愁苦之色,只是眼中身处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担忧和期盼隐含其中。 在她的左右,依偎着她的一双儿女,这双儿女靠在车栏上。若论起相貌,就是有着帅哥靓女底子的那种。只不过,他她们的神色明显不如母亲那般镇定,担忧与害怕一直呈现于面上,时不时看着母亲,母亲时不时的安慰着他们。 “阿母阿父还会回来吗我想阿父,大兄了。”左边的郎君拉着母亲的衣袂问道 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夫君会不会回来,或者,她知道夫君不可能再回来,只是不愿意去想这些。 “会的,也许我们还没到平城,你阿父就回来了。”母亲摸着儿子的后颈,轻声着,眼中却微有湿润,只是强忍着不流下泪来。 另一边的女儿看着母亲的表情,抱着母亲的臂,眼圈红红,若不是母亲一路上教导她,她早就哭出来了。 正在母子三人相对悲伤间,于忠已经打头带着几十个亲兵来这里探查清场来了。 于忠进了这个离官道不过几十步远的村落后,看见村落边的树下停着一辆粮车,车边坐着三个闲聊的赤膊汉子后,向于麟点头示意,于麟打马上前,持马鞭喝道“官军办事,闲杂人等赶紧离开。” 几个赤膊汉子一股脑的赶紧跳起来,对面几十个一看就知是官军精锐,他们可不敢还嘴,连忙一边讨好一边绑着车辕,逃也似的赶紧跑了。 正在浣衣的妇人娘子们被突然出现的于忠等人吓到了。对她们来,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一辈子只会走动在家乡几十里方圆的范围,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没有惊慌四散已经很镇定了。 “你们可是这村中百姓里长,邻长可在村中”于麟也不等于忠开口,上前问道 几个妇人看着这些头上扎着长辫子的男子,知道这是个国族人,是个连邻长,里长都害怕的人,是以都不敢回话。 于忠看着这些衣着满是补丁的妇人娘子,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路经此地的官军,只因天热,来你们这里讨口水喝。” 于忠的这番话算是稍稍打消了妇人娘子们的害怕担忧。一个胆大的妇人回道“是,里长一早就下田去了。村中只余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到这里,心里有些害怕这些人会像路人口传那样,见到女人,不分老少便肆意凌辱屠杀,如果真遭了这种厄运,她们这些妇人除了等死毫无他法。 于忠正待继续询问,便见几个身穿长衣,腰佩革带,看起来像是有官身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敢问几位可是徐州军属” “我等乃是天子禁卫,非徐州制下之军。今日途经此地,你们是何人”于忠着看向一边的槛车。 天子禁卫 “可是清河公皇子殿下车驾当面在下乃彭城郡法曹掾邵楷,祖籍东海郡。正欲前往京城羁送叛臣妻。可否请见殿下” 清河公将要前往南朝,途经徐州的事在新任刺史到任后不过一旬便已经传遍徐州, “叛臣”于忠看着槛车上的三人,只觉这妇人颇有大家气度,确不是户人家能有的。 于忠并没有回答这个法曹掾的话,而是嘱咐于麟等人分散警戒,然后带着两个亲兵上马出了村子。 一个郡吏,竟想求见皇子,岂非是妄人 槛车之中的“叛臣”之妻在于忠等人持刃进入村子的时候,心中也害怕他们会伤了自己的儿女,但其后听闻于忠和邵楷的话,知道是京城来的皇子驾临徐州后,心里面蓦地升起一丝希望,她想要试试,如果能让郎免遭耻刑,她愿意付出一切。 按耐住心中的激荡,看着还在呆立原地的邵楷,妇人开口道“邵君,可否请开此槛车,容我母子三人一拜皇子殿下。” 邵楷回过神,转身看着这个在郡中颇有令誉的美妇,道“柳夫人莫怪,柳庆之弃官离任叛逃南朝,你又是任城王殿下亲判没宫,身份非比常人,我也不能不多些心。此中难处还请夫人多多体谅。” “邵君之虑,我自体会得。只是我一家突遭横祸,如今身陷囚笼,便欲心如止水,岂可得乎日后我与女入宫为奴为婢自不去,只我这郎,上月方有十三,如今却要遭那有辱先人之酷刑。思及此处,为母者又岂能不心如鼎沸” “今日既巧逢皇子殿下,不管是否能使我儿脱此劫难,总要申诉一番我才能甘心。邵君亦为人父母,必能体我心思。邵君与家夫既为旧人,今日虽为两国之臣,宁不稍有恻隐否” 邵楷想了好一会儿,看着江夫人眼中的祈求和坚定之色,又看了看倚偎在她身边的一对儿女,微微点点头,抬止住想要开口劝阻的下属,吩咐打开车门。柳夫人从车中下来,对邵楷肃礼拜谢后,才转身将儿女抱下车来。 大约一刻钟后,于忠带着大量护军再次进了村子,挨家挨户检查了一遍,查看了一遍全村,才发现五口水井,问了这些浣衣妇人,才知道树下的这口水井平时就是给过往路人汲水取利的,没人的时候她们就用这口井的水浣衣。 拓跋慎和李彪等人其后才跟着进来,这种村子拓跋慎这一路上进过不少,看起来都是大同异,穷是一样穷。都是低矮的土房,有些房子甚至是用茅草做顶,用竹栏做门,院子也是用竹木圈起来的篱笆墙,养的多是鸡鸭猪狗之类。这种家庭在古代一般才是主流。 拓跋慎透过纱帘,看着这种农家景象,想起前世络上一帮人是古非今,大谈什么古代盛世,治世与当代比如何,当真让人啼笑皆非。让他们来这个古代盛世看一看,恐怕他们忍不住一天时间。 收回视线,拓跋慎看见站在树下的邵楷一众和柳夫人母子三人。刚刚于忠只告诉他遇上了彭城郡吏押送犯臣妻女进京之事。他就留了下心。像这种被特意发遣进京的叛臣妻女,多是犯下“门诛”之罪的家庭。虽然多年前朝廷已经废弃了“门诛”,但是将叛臣和乱臣妻女充进掖庭的刑律并没有废弃。 柳夫人看见拓跋慎的主车在护军的保护下进了村子,待拓跋慎和李彪,郑道昭等人下车后,拉着两个孩子跟在邵楷后面,上前跪拜见礼。 拓跋慎叫他们起来之后,先问了邵楷一些徐州的情况,得知任城王已经上任一个多月了,按时间算,他在路上只用了二十天不到就到了徐州,比起他算是神速了。 柳夫人见拓跋慎问完了邵楷,才一拖着一个孩子上前,再次拜倒在地道“罪妇柳刘氏参见殿下,乞殿下舍一时空闲,罪妇有下**禀于殿下。” 拓跋慎点点头道“夫人且” 他在刚刚看到柳夫人身边的一子一女时,就猜到她要什么了。不外乎是给儿子求情。本朝对于叛臣乱臣,规定,门房男子十五以上尽诛或流放,十五岁以下入宫为奴,其家中妻女也没官为奴。当年太皇太后就是在其父冯朗被杀之后没入宫中,不过太后运气好,她在宫中还有个位任左昭仪的亲姑姑可以照顾她。面前这对母女子看起来可没那种好运气。 这柳夫人的儿子看着就知道未满十五岁,属于要入宫为奴的年龄。男子入宫,当然要施以腐刑。这种刑罚对男子而言是何能侮辱当然太史公若不是为了完成史记,又岂会甘受那等刑罚。 听了柳夫人的自陈之后,拓跋慎才明白,这柳夫人出身彭城刘氏家族,拓跋慎猜测她也许还是刘昶的远宗。 柳夫人的夫君出身河东柳氏,叫做柳庆之。其曾祖父时,因为与崔浩联姻,柳氏遭到族诛,柳庆之的祖父有幸逃亡深山,之后大赦才出来,后来回到河东定居,其后柳庆之的父亲入伍,积功做到了队主,二十多年前朝廷夺取青齐之时,柳庆之的父亲在战后失去消息,柳庆之一直以为父亲已经战殁,没想到两个月前,他的父亲派人来告知自己病重,想要临终前看看他。 柳庆之此时在彭城担任掾属,又有了妻子,两个儿子和女儿,因此一时间下不了去南朝的心,后来几次与南朝来人接触时,被同僚知道了,因此他在紧急情况下,只能带着长子出城潜逃。而与次子和女儿一起去白塔寺祈告的柳夫人在白塔寺中被郡兵缉拿。 其后数日搜寻,一直找不到柳庆之,有边将报知在巡阅国境时发现过他,在得到确切消息以后,柳夫人母子三人便被任城王按律处以没宫。 “罪妇之夫叛逃南朝,罪妇无话可,甘愿身受刑典,只是我这二子何罪,却要受那等绝后之刑,每念及此,岂不心如刀割求殿下开一线天恩,使这孩儿免受刀锯之刑。”完磕头不止,双目也留下泪水。 拓跋慎听完沉默了起来,那个柳庆之或许是被形势所逼,不得已潜逃,只是叛逃就是叛逃,不是有原因就能谅解的。他是本朝的皇子,不是南朝的皇子,这种为叛臣之子留情的事,他怎么能做 就算他愿意帮忙,可是这件事是任城王亲自判的,不定还是他上任以后的第一件大案,抓不到叛逃本人,如果连其子也不追究,他还怎么治理徐州 恐怕皇帝知道这件事后,还会下文申斥他一番,这个时候,拓跋慎怎么敢去情。上次他在赵郡所为,已经在朝廷中掀起一场风波了,如果此次再干出为叛臣之子回护的事,只怕于忠会接到送他回京的命令,其后有何惩罚,只能自己猜了。 “夫人所言,诚人之常情。然国法所设,非为一家一姓。柳庆之叛国是真,孤即便愿意输情求告,又有何理由王叔祖亲定此决,其间又没有冤屈之情,我如何去请呢夫人若是欲孤为一信使寄书南朝,孤尚可胜任,只是让我违背国法,曲以私情,却是为难我了。” 柳夫人见拓跋慎拒绝的如此干脆,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大起大落之下,心中绝望之情大起,有心投入井中,可是两个孩儿还少不了她,只能抱着子女悲泣不已。 拓跋慎看着母子三人相拥哭泣,心里面也有些难受,可是柳夫人的要求他真帮不了。 “刘卿,取十匹绢给邵掾。” “柳夫人母子三人既是没官之人,便是我家奴婢,还请邵掾多多尽心。柳家郎君娘子年幼,受不得苦,邵掾可厚加蒲草铺垫上,以麻布为她们遮阴。” 完这些琐碎之语,拓跋慎都感觉有些怪异,这种话好像不是他该的,他还没到老年琐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