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顾 碧落黄泉心亦安(上)
麟德三年,春正月,戊辰朔,车驾至泰山顿。是日亲祀昊天上帝于封祀坛,以高祖、太宗配飨。己巳,帝升山行封禅之礼。
庚午,禅于社首,祭皇地祇,以太穆太皇太后、文德皇太后配飨;皇后为亚献,越国太妃燕氏为终献。壬申,御朝觐坛受朝贺。改麟德三年为乾封元年。
秋七月,乙丑,还京师。徒封殷王旭轮为豫王。八月,丁未,杀始州刺史武惟良、淄州刺史武怀运。冬十月,己酉,命司空、英国公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以伐高丽。
因韩国夫人武氏身染沉疴,宫婢们深知忌讳,谁也不敢再如常笑,还必须常作悲悯神色。整个后宫,当然啦,后宫也只仙居殿里的一位正主嘛,反正是弥漫着一种消极氛围。
起韩国夫人的病,来的着实突然而且怪异。夏末,我们搬回长安,武媚娘家的两个堂兄弟武惟良、武怀运本是奉旨往泰山参与封禅大典,跟着回了洛阳,后又一道跟来长安。原本一切正常,二人暂留长安,教各自幕僚不断入贡外州方物,吃喝玩乐飞禽走兽什么都有,皆与宫中之物大异,我们看了直呼新鲜,又听贺兰瑜他们对荣国夫人很是孝敬,隔日便设宴款待或亲自载歌载舞,令老太太甚为舒怀。可,不过月余,一场夜宴过半,韩国夫人忽道体虚乏力,初看似有中毒迹象。武媚担忧,特遣御医前往诊治,道确是中毒无疑,而毒物则来自食材,便是由武家二兄弟所贡。这还了得,不待进一步审问,武媚直道他们因前事坏恨于心,欲对自己不利,不料却误害了韩国夫人,总之一句话,‘拖出去斩了’。从那之后,韩国夫人入住太液池北的承香殿,留宫悉心医治,只是总也不见起色。
一件身存各种纰漏的投毒疑案,两个犯罪嫌疑人不及为己申辩尽归黄泉,只留下一位瘫痪在床的无辜被害,谁不疑心?却又有谁敢为她发声?就连天子亦不曾过问,只牵挂辽东战况。
而我自己,唉,因为旭轮离不得我,才过新年,我跟着旭轮一道读书,几乎天天要和薛绍打照面。本以为回来长安就没事儿了吧,好嘛,李治给妹夫指派了新职,薛家也跟着回了长安,我还是得继续和薛绍坐在弘文馆的同一间学堂一起学习。仗着唬人身份和年幼,我是怎么邋遢怎么来,发髻斜插毛笔,大鼻涕直冒泡儿也不擦,墨汁抹的满满脸,简而言之,不惜一切自毁形象,只求薛绍不对我产生任何好感,甚至教他厌恶我。就算是过十年二十年后必须要和他做夫妻,也只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让他看我不顺眼,再收十七八个通房大丫头什么的最好不过。
面对我这样一个虚年不足四岁无畏又无知的女童,年已六旬发须花白的直学士高智周实在头疼,可我既不吵闹也不影响别人听讲,他也只得视若无睹,每天回家勤洗眼吧。鹃娘也很头疼,偶尔黯然泪下,对我的未来充满了忧虑,还曾向高氏诉苦。不意被武媚获悉,并不以为意,只吩咐她一句‘由得她吧,过一二年便好了’。
这天,北向的妖风肆虐,风声几乎不曾间断,似孩儿呜咽一般,教人听了心里直发毛,甚至将悬于飞檐下的金铃吹断一只,咣当坠地,把守门的禁军都给吓着了。学士才宣布下课,隔桌的李钦凑了过来,问我在纸上涂写的都是什么。李钦乃纪王李慎幼子,赐封‘建平郡公’。放眼学堂,若论听课不专心的程度,我认第二,也只虚长我两岁的他有足够资格认第三。
我微惊:“三字经呀!你没背过?”
李钦满脸狐疑:“三字。。。经?闻所未闻。”
我放佛明白了什么,难道,截止唐前期还没这本幼儿启蒙读物?可我清楚记得某部汉朝古装剧里出现过它的伟岸身影呀。赶紧撕碎了两张自以为写的还不错的‘墨宝’,我只对李钦装傻卖萌。
旭轮和薛绍并肩走来,二人侍者各抱一个盛放文具的山水螺面多宝银匣。薛绍瞥李钦一眼,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方碧色帕子递给我。
“表妹,鼻尖染墨了。”
我不接,抬,以衣袖一擦了之。
“哎呀!”,李钦嫌恶,不敢置信的瞪着我:“你。。。我阿姐断不会如此!”
“我自不比楚媛姐姐,如何?”,单支着脑袋,我挑衅看他:“非是陛下、皇后,谁也别想管我!”
“可你的举止如此鄙陋,日后极难嫁人的呀!”。李钦表情十分夸张,指我大嚷。
因心虚,我偷瞄薛绍的反应,见他正强忍爆笑,必是赞同李钦。如此来,薛绍对我的确是没几分好感的喽。
再接再励,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谁我嫁不出去!我乃大唐公主,尊贵帝女,我可凭心意择选驸马。我偏教他哪里也不许去,天天看我举止无状,料他也不敢有何怨言。”
李钦撇嘴:“给你当驸马的人着实是天下第一可怜之人!”
“阿宝!休得胡言!”,旭轮极为不满,警告李钦:“月晚必能嫁于这世上顶好的男子!”
“我哪里是胡言,”,李钦好不委屈:“豫哥,你看她。。。她怎么可能。。。”
眼见旭轮更恼,薛绍赶紧打圆场:“呃,既然你二人各执一词,不若今日便立下一道赌约,且看表妹十年后能否如愿出降。”
心薛绍实在算不得一个聪明人,这什么破烂赌约,简直无聊至极啊!然而,却只我一人想错了,旭轮和李钦竟当了真,二人发泄似的把个蜀锦香囊啊玛瑙臂钏啊一股脑的飞速摘下,又全塞给了薛绍,教他做十年之约的见证人。至此刻,我无力伏身书案,什么也不想不想做。
过道的另一端,萧至忠一字未漏,面似一本正经的收拾文具,实则已笑到内伤。他是李治恩师萧德言的曾孙,比我们都要年长,但也只八岁。他原本还有一个六岁的同桌窦怀贞,出身勋贵世家,高祖父乃窦毅,是高祖李渊发妻窦皇后之父,若以血缘来论,我得管窦怀贞叫一声表哥。我们几人关系还算不错,不巧的是,八月里他父亲窦德玄不幸病卒,他需留家守孝,要年后才能回来。
李钦瞥他:“阿萧,你可愿。。。”
萧至忠急忙摆,笑容尴尬:“我不参与!便是要赌,我只会附和豫王,公主她。。。呃,天家贵女,如何。。。不能嫁得佳婿?”
李钦气闷,眼圈霎时泛红:“你们欺负我!我不管,反正月晚是最邋遢的女儿家,必是难寻驸马!”
别李钦委屈,我也是委屈的不行啊!我清清白白一女子,我招谁惹谁啦!竟然平白无故成了议论的热点!
拽过薛绍里的怕子,我亲自为李钦擦泪:“阿宝哥,莫哭,我一定嫁不出去,好吗?”
李钦不肯轻易领情,推开我的,自己拿帕子捂着脸,一边抽泣一边道:“你。。。你就是嫁不出去!就是嫁不出去嘛!”
我再没任何耐性,起身便走。鹃娘正在偏室的门外等候,暗不好,赶紧跟上我。来在左千牛卫衙门附近,正遇李弘,几个东宫幕僚紧随其后。我们一行人依律向李弘行礼,李弘见旭轮神情沮丧,关心的询问原因。
旭轮双眼含泪,低声道:“阿宝欺负我,还道月晚以后嫁不出去。”
匆匆打量仰着一张花猫脸的我,李弘竭力忍笑,又好言劝慰旭轮:“嗯,必是阿宝不对。待除夕见到阿宝时,阿兄为你出气。”
旭轮这才高兴许多,李弘依次摸了摸我们的头顶,微叹,语气无奈:“稚子,何来愁绪?快些回内宫,过会子我去找你们。”
“是,太子!”
待回了仙居殿,果然武媚仍旧不在。现如今,若非在南宫陪同李治,每回北宫,她必先往承香殿亲自看望韩国夫人。高氏等大赞武媚友爱足,隔日便召御医垂询韩国夫人的病情,看来她是病愈有望了。只我心中冷笑,武媚早定杀心,足等了近两年的时间,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她不可能浪费武惟良、武怀运二人的‘牺牲’。韩国夫人病愈有望?笑话,怎么可能!便是一时半刻死不了,余生也只能当个一事无成的瘫子。
知女莫若母,荣国夫人焉能不懂武媚的‘用心良苦’?虽常往承香殿探病,却都空而来,医生啊药材啊,什么都不敢带入宫中,只得痛苦等候长女的死讯,毕竟,她必是救不回了,可她还有一双正值花样年纪的儿女啊,荣国夫人总要做长远打算。
高氏围着旭轮,先问他今日学了些什么,再问他想要吃什么。旭轮表情悻悻,一看就知他想把李钦之事告诉她。我急忙插话,思量最好不要教武媚知晓。就我所知,武媚跟老李家的男人们极不对付,哦不,不止李家,也不止是男人,只要让她不痛快的人,结果都。。。
“桂花凉粽!我要吃桂花凉粽!”
旭轮被我这吃货的热情感染,彻底忘了李钦,直嚷着也要吃桂花凉粽。烹制凉粽稍费时辰,高氏立刻教人去吩咐膳房。
鹃娘笑问薛绍:“郎可有偏爱饮食?”
虽早有武媚特许,但其实薛绍极少随我们进入内宫,今日也是第一次赶上饭点。宫婢都知他的身份,也知城阳长公主得武媚看重,因而对薛绍的态度不谄媚恭维,却也极为礼遇。尤其有一次,我竟偶然听高氏对鹃娘‘薛家郎乃圣人嫡亲甥子,又生的清贵出尘,足以匹配公主’。
薛绍腼腆笑答:“只凭张娘娘安排便是。”
见他如此客套,鹃娘二人直掩嘴轻笑,高氏道:“郎只管吩咐,不必拘束。”
她们哄着劝着,终于‘逼问’出了薛绍的心头好,忙着为他张罗。
薛绍无意侧目,见我和旭轮都气鼓鼓的瞪着他。我气是因认定鹃娘她们有‘疼女婿’的嫌疑,至于旭轮,大概是自觉备受冷落,想与薛绍‘争宠’。
“呃,我。。。”,薛绍想是明白了,暗思对策:“下次再来,我送你们绢人,这可是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稀罕物啦!我家家奴带我去西市顽,民众争相抢购,我高价买下十余个,有五个造的比月晚还要高二三寸。五官相貌,衣冠配饰,全按着西域诸胡雕刻,栩栩如生,哦,那啊脚啊的都能灵活掰动!楚媛央了我许久,我尚不曾答应给她呢。”
旭轮抱住他,又跳又笑:“表哥真好!我要第二高,最高的绢人就给月晚吧!”
综合遗世的各类史料,二武此年被杀是因魏国夫人贺兰氏暴毙一事,武后指是二人投毒。
贺兰氏先于母亲武氏而亡,因本文需要特做更改。见谅。
武弘度,字怀运。驸马都尉武攸暨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