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闲闲令 一切自有天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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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宝被杀后过了三日时光,表面上来看,武媚言谈举止依旧如常。我暗自猜测,即便她对他仍留有几许怀念,大多也是在夜半无人之时吧。

    我陪着武媚在简朴雅致的监波阁内会见数位朝中官员,均赐了锦席跪坐,分东西两列,我则侍立武媚左侧。

    微寒春风送来北窗外湖水的清爽气息还有迷人的花香,悄悄侧目,巨幕蓝天之下,只见无垠碧波为岸边的株株重瓣白樱所环绕,花林若腊月飞雪,湖泊恰似一块被上好白绸所包裹的无暇翠玉,一绿一白的搭配令人眼前一亮。唇角不觉微微上扬,心既有如此美轮美奂之景就在眼前,却不能与之亲近接触只得困在高阁之内,实在是辜负这大好春光了。

    听武媚由衷褒赞:“此次二堂忽为大火所毁,我自认乃上苍对我有所警示,欲正己过,遂下制求直言,数日间便得奏疏千余道,却只你刘知己刘子玄一人所疏这四事最得我心!不枉我一向对你委以重任!”

    刘知己即刻于原位伏地叩首:“谢神皇!臣食君之禄,又蒙神皇多年栽培,不敢懈怠、不敢虚言,字字尽为我朝社稷思虑。”

    武媚微笑颔首,令他起身,转而却又敛了两分笑意,视线投向坐于西列末端的吉顼。

    “左台主簿的奏疏令我颇为费解啊。你疏中道我误信有方之士,虚耗无数金钱供养不正之徒。你竟是在指责我为君昏庸?!亦或你言之有据?你且道来!”

    任何人都听得出武媚对吉顼的奏疏十分不满,我不由为吉顼担心,然而,他却依旧从容不迫。

    吉顼面君叩首:“臣确有实据!人告那已被神皇驱返原籍的老尼及其徒众尝于麟趾寺内行烹宰宴乐之事,更有甚者,唉,更有甚者,他们竟在庄严迦蓝的神圣大殿之中做下淫秽行径,女尼们私与寺外男子频频幽会!”

    余众皆惊异不已,唯武媚面不更色,似乎并不信吉顼的一字一言。

    “此言果当真?告人者谁也?”

    吉顼自信满满道:“有洛阳籍妇人,原为老尼门下弟子,老尼返回河内原籍之时,妇人不曾随行,便还了俗世,即将寺中种种不堪往事与人听。臣略有耳闻,后亲寻到那妇人确认确有其事。恰神皇下制求直言,臣遂大胆上疏。臣疏中未能直言,而今再无任何隐瞒。臣初实有欺君之罪,望神皇降罪!”

    见吉顼言辞凿凿,知其并未虚言,武媚恼火老尼对自己的欺骗,眉心骤然成川。

    她对吉顼:“初吉卿疏中不敢直言,是畏我天子之威。现既已陈述实情,我若仍降罪于你,只恐来日再无人敢直言上疏。我为君天下,一旦言路闭塞,岂非种下误国之祸?现细想想看,那老尼的本领。。。的确是言过其实了!她既是如此不端女子,更有欺君之实,便该通缉天下、早日抓回按律受罚!”

    吉顼道:“神皇,臣窃以为,此事切忌大张旗鼓,以防老尼等人躲闪藏匿。为能一举成功,不若请神皇下制,宣老尼重返神都,假意二次重用,再于麟趾寺将其及徒众全部抓获,一劳永逸,岂非上上之策?”

    武媚对此提议满意极了,看吉顼的眼神与当初都不同了。

    “好,甚好!婉儿,便以吉卿之意拟制吧!”

    “是。”

    撇了他人不顾,武媚单与吉顼叙话:“我似记得,往日里,吉卿常与来卿一道面君。”

    吉顼道:“幸神皇不忘。臣任左台主簿,来君尝为中丞,臣常随行上司亦不为奇。”

    武媚再问:“初魏王向我举荐恶尼,否则我也不知其人。以吉卿看来,魏王是否也罪犯欺君啊?”

    吉顼道:“非也。圣明如神皇您任用恶尼数年亦不能察其罪,更何况智慧、阅历均不如您的魏王?只怪恶尼太过狡猾,并非魏王有心欺君。”

    没有直白的抨击武家子弟的过错让武媚脸上难堪,吉顼很懂察言观色。武媚只笑不语,我想,她现在对吉顼已然多了关注还有欣赏。

    堂上东列次座跪着的是攸暨,他斜眼观瞧吉顼,表情还算平静。我心里直直摇头,吉顼现与我已属盟友,今后要携一起为复唐而努力。攸暨正吃吉顼的醋,他又一向冲动好强,可千万不能因失大啊。

    朝臣都散去后,武媚询问我对吉顼的看法。

    我笑:“吉主簿倒是面善的很,仿佛哪里见过,不过,我却并不了解此人,但见他身姿高大,模样俊逸,女儿心里很是欢喜!”

    武媚笑声爽朗,轻捏我的脸颊:“你哟,万幸攸暨不在!他看你看的紧,若被他听到那句话,我看吉顼可就要倒霉啦!”

    母女俩聊起了家常琐事,她嘱我要看紧崇简的功课学业。

    我道:“您的极是,我从不敢懈怠。我不求他紫袍金銙,但读懂圣贤之书总是好事。他如今虽已正式进了成均监,但我命他仍跟随安恒精研春秋。今日监里无课,他正在宫中向安恒求教。我甚少允他玩乐,至多新年里让他松懈两三日罢了。”

    武媚点头:“好,春秋乃儒家大经,亦是我朝官学定了的九经之一,让崇简懂得恪守君君臣臣之道也好。为臣者,当如此。月晚,来,你与苏安恒二人的这段主仆情谊也有近二十载了吧?婉儿,我曾听你提及此人数次,你们在掖庭便已相识,可对?”

    上官婉儿答道:“回神皇,婢子与苏内教自幼便相识,因他虚长婢子三岁,家母令婢子呼其为兄,因此,婢子多年尊其为兄长。”

    武媚笑笑,道:“其实,你正经的血缘兄弟该是你叔父上官庭璋的三个儿子。”

    上官庭璋乃上官仪次子,自入仕之后便在两京外任职,坐父之罪,同时被杀,唯三子经野、经国、经纬因年岁过幼而幸免于难,为上官家保留了血脉。

    上官婉儿的语气仍平静无波:“婢子与他三人虽乃一祖共孙,血脉相承,但至今并不曾谋面,因此,在婢子心里,从未视他们为足。”

    武媚再问:“我昔闻他三人均已入仕,想必你亦是知晓的,你今乃我爱臣,何不为三人向我美言?”

    上官婉儿淡漠一笑:“婢子能有今日风光,全赖神皇恩典、不弃,婢子不敢再有多求。更何况,婢子方才过了,婢子根本不认识他三人,人品、学识,无一不悉!若代三人向您美言求官,岂非明目张胆的犯下欺君大罪?婢子虽万死不敢。”

    离了监波阁,我揣测武媚的用心,怕是她至今未对上官仪的孙女完全的放心任用,便故意地了那些话,意在观察她的反应。她的回答也是滴水不漏,且在情在理,让人挑不出错。

    见到苏安恒,我着急地向他问起东宫近日的情况。

    “如何?你的人见到他了吗?他上的伤势。。。可已痊愈?”

    看苏安恒表情凝重,我的心跳的厉害。

    “仆不敢欺瞒殿下。其实,皇嗣掌心的刀口早已愈合,只因刀口太深,于筋脉有损,虽无大碍,只恐那只日后不能再如先前灵活!公主,仆敢问一句,竟是何人下如此狠重伤了皇嗣?难道是那死鬼冯宝?”

    眼见我闻言即面色苍白失魂落魄,苏安恒心思一转,竟也猜出了七八分,不由得睁大双眼:“总不会是。。。怎会是您?!不会的!还是另有他人?!不会是您!”

    我对苏安恒未有隐瞒,遂向他出了那晚的真相,苏安恒不禁唏嘘感慨。

    “安恒,我真的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去阻。。。为杀冯宝,那一刀,我是用了十分的力气,他乃凡人血肉之躯,重伤自在情理之中,可,怎竟如此严。。。安恒,是我对不起他!我现连去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苏安恒忙扶着我坐下,又安慰我旭轮是绝对不会记恨我的,他一心只为我。

    我哽咽道:“我又何尝不是一心只为了他?可谁知,最后竟是我把他伤的这般重!我情愿不要自己的这只,只想他的能完好如初!”

    有人敲门,我屏息不敢再哭,苏安恒道:“谁人?”

    只听门外是崇简的声音:“弟子崇简!适才闻听家母入习艺馆,特来问安。”

    我赶紧拭泪,再示意苏安恒允崇简入内。孩子眼尖,张口便问我因何事悲伤哭泣,还要替我讨回公道。

    我和苏安恒都知瞒不得,强推未哭只会让崇简的疑心加重。

    苏安恒谎道:“是。。。是我突提及了汝父——故驸马薛君,公主她感怀旧人,不禁泪下。”

    崇简默默垂首,他声嘀咕:“我猜的不错,您爱的男人只有他。可您始终不愿承认,也许因他生前乃国之罪人。”

    我沉声道:“我过,我是否爱他,我爱的是谁,都不需你费心猜测!安恒,我在此处只恐崇简不能静心学习,我告辞了。”

    “仆送公主。”

    迈出习艺馆的宫门时,我转身握住苏安恒的,恳切道:“请继续帮我照顾他!”

    “仆定不负殿下所托!”

    证圣元年春二月,上召河内老尼及弟子还神都麟趾寺,令全部掩捕之,没为官婢。正谏大夫韦什方知事败露,自绞于偃师。

    数日后,对我坚持要入寺斋戒一事,攸暨表示理解却并不能接受。

    攸暨道:“你在府中一样可以服素衣、食素斋,何必一定要去佛授记寺?”

    我道:“是啊,佛法无边,我便是在府中斋戒也能被感知。可,我此次所求乃重中之重,只有以最虔诚的心去拜佛、敬佛,也许才会有奇迹发生,可令他的复原如初。”

    攸暨知我决心已下,况我去是为给兄长祝祷,他也无理由继续阻挠。

    “好吧。多久?”

    “不知,希望尽早。但或许无期。”

    攸暨拿了我的枕抱在怀里,没正形道:“唉,今夜过后我便孤枕难眠了!”

    看我摘尽了由头至脚的一切金玉俗物,更换了朴素的鸦青色宽袍,攸暨忽打趣我道:“你前往梁山为大帝守陵之时曾身着庄重道袍,如今入寺祝祷,怎不也穿上僧尼们的衣袍?可是你心里其实并不看重西天如来?”

    “不许对佛不敬!”怪他话实在口无遮拦,我极没好气道,“我虽不信道,可太上玄元皇帝创建道法,他乃我李氏先祖,况我幼年之时便得道号’太平’,虽长年带发修行、又久居宫中,却正经算是半个道门子弟。而我现虽信佛,长阅佛经、捐财施米,无奈与佛法结缘太迟,也从未有皈依佛门之心,只算平凡信众而已。一身素服前去礼佛,我以为恰当得很!”

    行李很快便装好了,放在一个一尺见方的铜奁里,只是几样简单的生活必需品。

    我嘱咐攸暨:“我去佛授寺记斋戒一事神皇都已知晓,她会派女官看顾府中的大事情,所以,你不必操心,只需仔细照顾孩子们即是。还有,我入寺一事并不为外人所知,你也莫去寺中看我。”

    攸暨心里并不痛快,故意气我:“这可不好!兴许我明儿便辞了官随你一道入寺斋戒去了!届时,咱们夫妻双双修成真佛,岂不大好?!”

    佛授记寺位于怀仁坊内,此坊东临洛阳城东内城墙中段的建春门,向西过永太、绥福两坊之地便是繁华热闹的丰都市。

    寺庙始建于高宗显庆二年,以时年不过两岁的皇子李显之名义为双亲立寺,原名’敬爱’,天授二年改现名。三十余年间信众不断香火、财施,现已是一处颇具规模、名声的迦蓝宝刹。

    我和芷汀入住孤零零的位于寺庙西北角的厢房,房内并无内外间隔,仅地板上铺一张竹席,便是全部家具,与旁的僧人厢房无二,清苦无比。主仆二人每晚同席而眠。

    我一心拜佛,从不去感知时间的流逝,白昼、黑夜于我来已无意义,我只关注自己要做的事。

    不觉常闻林间蝉鸣,天气渐热,又是一夏。这天午前,上官婉儿亲自送来尺厚的蜀中竹丝纸并一盒龙香墨饼。

    让芷汀收了东西,我玩笑:“神皇倒不吝啬心疼,竟将自己的御用之物赏我,还派你这内相屈尊专程送来。竟是何意啊?”

    上官婉儿整理我抄的一大摞佛经,也悠哉悠哉道:“哈哈,若非你要抄经,谁能舍得让你用御品?上月,宫人带回了你的抄经书,神皇她一一看了,夸你的书法增进不少,还看得出你在寺中时必心静如水。诶,对了,你可有听,那位去国离家已二十五载的高僧义净已然还朝,现近了神都。神皇十分看重,决意亲自出城相迎!”

    我惊道:“我尚未听闻此事!未嫁前倒是听几位年长宫人们起过这位高僧出国求教之事,但,已是这么多年了,谁曾想他能回。。。尝听人言,昔年三藏法师西去取经,历一十七年之久、经五十六国之广,还朝之时,携释教真经达六百余部,国人闻之,道俗奔迎,为其倾都罢市,并受太宗、高宗隆重礼待。可惜法师坐化之时,我还未降世,未能亲眼一睹盛况,视为遗憾。这位义净高僧能得神皇如此看重,届时,想又是一番倾都之景吧,这一次,我可不能再错过了!”

    “是啊,有生之年,一个人又能瞻仰几次此等盛况?”,她道,“哦,我几乎忘了要事!出宫之前,我偶遇苏内教,他想是有事欲出宫来见你,我心自己总是要来的,便代他走一遭,替他向你传个口信。”

    我尽量不露声色:“怎么?安恒有话要告诉我?”

    “苏内教请你不必再担心那件事。”

    以上官婉儿的聪明才智,她不会分析不出苏安恒话中的真意,更何况,武媚和她应当十分熟悉东宫内的一切动况,既然她们知道旭轮的受了重伤,就没道理猜不出我如今在为什么事情而担心。

    “好,我知道了。”

    高僧义净游历外邦凡二十五载终回归故国,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商贩走夫,万人空巷,无不想一睹真容。天子率众亲自出城相迎,甚比昔年三藏法师归朝之时。赐义净暂居佛授记寺整理带回经文。

    不久,善大、二乘且旁通异学的于阗国大德僧人实叉难陀应大周皇帝之请在周使的护送之下携完备梵文华严经至洛阳。天子延其居禁内大遍空寺,主译经文。请高僧义净同读梵本,笔受者西崇福寺主——贤首国师法藏,缀文者大福先寺主复礼,参与证义者弘景、圆测、神英、法宝等高僧。

    证圣元年的夏天为之沸腾,大周国内的释教信众以倍递增,众人翘首以待诵读完本华严真经的那一天。

    “公主,咱们该走了,您在等什么?”

    望着位于寺庙中央的大雄宝殿,我道:“今乃义净高僧移居大遍空寺的日子,我连日来还不曾与他相见,深以为憾呢。”

    芷汀笑:“我当是什么?大遍空寺就在禁内,那些大德高僧们现齐聚寺内译经,听神皇亦亲自参与。公主若想瞻仰真容,求神皇便是啊。”

    一想的确如此,并不困难,遂高高兴兴地同芷汀各怀抱一堆东西回府。心没看到唐僧只怪我生未逢时,但是,能见见同时代的其他高僧也是一桩谈资嘛。

    出了寺庙北门,走十余丈地即怀仁坊北坊门,正对仁风坊南坊门,不少朝官亲贵均居于坊内,便是走出来为主人办差的奴仆们也个个眼高于顶。

    心知旭轮的已经完好,我心情愉悦,看周围的一切都觉顺心如意。见前方来了一辆拉载棺椁入葬的木排车,眉目清秀的挽郎们高声唱着悲凉的挽歌护卫在车的东西两侧。

    ‘。。。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我和芷汀赶紧随着人流避让路边,芷汀问我:“您以为灵车前为何高挂诗文?好生奇怪!”

    被旁边一人听到,赶紧卖弄消息:“看二位娘子衣着打扮,可是新近来洛拜佛之人?那棺中人生前乃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周允元周相!因病而卒,神皇念其在世功劳,特作诗以志哀悼,并亲缮写之。那车前高悬之物正是天子御笔啊!”

    芷汀与我面面相觑,我声道:“你我竟认不出阿娘笔体!”

    芷汀吐吐舌头:“十余年来,制书均为上官娘子代笔,我哪里还能认得出神皇御笔!”

    二人至丰都市找了一家赁驴人,坐着驴拉木板车,一路看着热闹街景,胡猜路人身份,有有笑的回了铜驼坊。不过,下车时都已被头顶骄阳晒的晕头晕脑了。

    惠香等三个孩子正在午休,我一一看过了,察觉崇敏较我五个月前离府时瘦了许多。

    池飞叹道:“敏儿对您甚是思念,总让您回来,不肯好好的用膳。驸马不许,孩子不想吃便不必吃了,他还,孩子幼时若事事都能如意,长大后恐会变成一个目指气使之人,稍不如意便要惹事!不巧,前两日又患了暑病,更不思饮食了,这便消瘦了。”

    我恨恨道:“孩子想我,只叫你抱去寺中见我便是了!他再是有道理,可这是他的亲生孩儿啊,又最是年幼,教养时便是娇惯一些也是应当的!真若饿出个好歹,怎么对得起崇敏的娘亲!”

    攸暨下朝后才见我便怪我没有让他前去迎接,我道:“此事按下不提,我们先议一议孩子的教养事宜!”

    整整一个时辰里,二人争的是口干舌燥,池飞、芷汀和王昰之看的是忍俊不禁,不停地劝解、出主意。池飞偷偷出去将学习中的姐弟三人带来面前,二人这才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