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一章 漕运起徭,天下大苦(两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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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白眼声音之大,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是从他那精瘦的身板里发出来的。

    此时船上其他的水船工已经得知消息,一连串情绪高昂的口令和号子声中,漕船解缆拔锚驶入渭水中心的主水道,宏大的长安城渐渐远去,历时一年四个月后漕船重新踏上了漕运归程。

    陈白眼回头看了看长安城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刚刚上船的两个客人挽回了他对长安不少的好印象,与此同时憋闷尽去的心里莫名其妙的生出些胡思乱想,今天这两个豪客男的俊女的俏,且都是气度不凡,可惜那男的不该是个和尚,要不然两人站在一起倒还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随即他自己都被这念头给惹笑了,边摇着头“罪过罪过”边跑进了船舱。像这样的长程客总该带着去见见船老大的,此刻想必那和尚应该已经见完了。

    过去一,女做男装的女豪客也没多什么,摆摆示意他引路,两人到时正好碰上和尚从船老大的舱室里出来,正正撞了个脸对脸。

    陈白眼见状正要开口,却见那和尚脚步猛然一顿,“李商隐,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坐船”

    “你要去哪儿?”

    “去东都给我二叔上寿,怎么,无花你是在盘问我?”

    原来这两人是认识的,而且两人之间似乎还有一种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陈白眼能出任漕船的外联事务,人滑溜脑子也活,当即闭嘴啥也不了。

    “岂敢,岂敢”无花瞅瞅李商隐,转身回了自己的舱室。进门就见着杨达杨杰驰望着他抿嘴偷笑,当即没好气道:“你知道了?”

    杨达笑的跟偷鸡的黄鼠狼似的,“她要这是偶遇,你可信?”

    柳轻侯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白眼。

    杨达见状愈发笑的欢畅,“这位李工部家的闺阁倒还真是执着,圣僧,你跑不了了”

    时间渐长,柳轻侯在御史台落下的官场诨号已经传开,杨达有事儿没事儿就好以此调侃。

    跟他这专职清客斗闲嘴就从没赢的时候儿,柳轻侯也不去找虐,顾自走到狭窄的窗前去看窗外水情。

    随着漕船的开动,此次的巡按淮南之旅也就算正式启程了。

    虽然台中察院鼓励监察御史们在巡按地方时采用不亮明身份的暗巡,柳轻侯却非刻意如此。对于这次的淮南之行,比之于常态化工作的巡访按查,他更大的心思反倒是在漕运上。

    此前从已有的资料卷子上已看过不少关于漕运的记录,越看越发现以前是把漕运想的简单了,也正是如此遂萌生了要亲自走一趟漕运水路的打算。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看的再多,听的再多,想的再多终究不如实实在在跟漕船跑一趟来的通透。

    主意一定就将此次巡按分成了两路,吉温带着其他的判官、支使走陆路进行常规的观风及资料收集,自己则是以普通人身份走漕运水路到淮南道治所扬州。

    身边带着的除了乌七和车太贤外,一并同行的还有杨达及他带的一个伴当。杨达此行是要到扬州市舶司衙门勾兑,并摸摸海舶行情,为杨家涉足海上丝绸之路打前站。

    上次在硖石落水了一遭,事情过去后柳轻侯除了偶尔会想到之外也没在意,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此番再一上船心里竟总有些没着没落的发飘,总感觉脚底下不稳当,上次大惊怖的落水分明是落下了后遗症。

    这就已经够让人烦了,没想到刚刚又劈面撞上个李商隐。

    她先是把自己家左右的宅子都给买了,继而又在这同一艘船上出现。杨达的话看着是调侃,但有一点倒是真到了心坎儿上,这个李商隐还真是执着。

    柳轻侯依窗看着下方被船劈开后翻卷着浪花的渭水,心中暗道,看来这一遭水路怕是轻松不了。

    尽管漕船已经不,这间干净却简洁到极处的舱室也不算,但坐了一会儿后还是难免感觉憋闷,柳轻侯索性邀了杨达上甲板。

    刚刚走上去,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河风,柳轻侯顿时感觉爽利了不少,稳着步子一步步走到正举目远眺的船老大病周处身边。

    船老大刚刚已经见过,其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量高而瘦,皮肤暗沉色做淡金,似是总带着一副病容。

    看船老大脸上似有忧色,柳轻侯开口问道:“怎么,有问题?”

    “渭水大无常,流浅沙深,跟这水比起来,漕船有些太大了。不得就要用纤”

    刚才的那次见面只是例行的寒暄,此时见他到漕运水情,柳轻侯顿时来了兴趣,依着记忆中看过的资料道:“我记得前隋文帝时也曾因渭水水势难以把握,遂于开皇四年命宇文恺以汉代漕渠故道为基础开挖漕渠,并引渭水以充沛水量,而后至潼关入黄河一路坦途,现今为何不用?”

    “你这和尚知道的倒是多”

    病周处讶然的看了柳轻侯一眼,“我不知道什么宇文恺,你的当是永通渠,那渠我曾访着去看过,早已壅淤的不成样子,就是板舟都走不动了,更别漕船”

    “原来如此”柳轻侯点点头,“周老兄既是亲自去探看过,不知那永通渠可还能疏浚?”

    “基础在,有什么不能?只不过这事朝廷若不出面,谁能干的了?”

    两人正自着时,李商隐从下面走了上来。柳轻侯看了她一眼没话,她也看了柳轻侯一眼没话,自顾自向陈白眼问道:“贵船东主为何诨号叫做‘病周处’?”

    陈白眼闻问嘿嘿一笑,“尊客可知道周处?”

    李商隐点点头,柳轻侯对此一话题也感兴趣,遂也走了几步靠近些。

    但凡是读过书的人就没有不知道周处的,其人字子隐,吴郡阳羡人氏,乃三国时吴国鄱阳太守周鲂之子,典型的官二代同时也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少年时好纵情肆欲、任侠使气为祸乡里,以至于被地方百姓与水中恶蛟、山中恶虎并称为三害。

    后来周处幡然醒悟,入山杀虎、入水斩蛟,并拜名士陆、陆云兄弟为师折节读书,吴亡入晋之后出仕于西晋,先后任官新平、广汉太守直至御史中丞,最终死于平叛之战的战场上,成为一代之名臣。更留下了“周处除三害”及浪子回头的经典故事。

    “尊客既是知道周处之事那就好了,我家船老大江都人氏,自幼就喜欢戏水,后来十几郎当岁的时候就在水路上为非作歹,祸害地方”

    陈白眼到这儿,那些正各司其职的船工水们闻言哈哈大笑,别他们,就连柳轻侯、李商隐及杨达都没忍住。一时间整个甲板上欢声一片气氛好的很。

    陈白眼向病周处挤眉弄眼了一番后继续,“他正在扬州江河湖泊间肆意快活的时候,遇上了江都新任县尉张公,受了张公点化改过自新,张公喜他浪子回头,能明忠义,又是个天生的病夫黄面皮,一时兴起就给取了这么个诨号”

    柳轻侯笑着欲问,旁边站着的杨达已抢了先,“张公?谁?”

    此前一直嬉皮笑脸的陈白眼闻问当即正肃了脸色,就连那些个船工水们也不再玩笑了,“就是一曲春江花月夜遍传天下,‘吴中四士’之一的张若虚张公”

    柳轻侯听完哑然一笑,这世界还真是啊!

    杨达听完“啪”的击掌而笑,指无花道:“尔等可知他的萧艺可是得过张参军亲传的,传的还正是这首春江花月夜”

    “真的?”

    “好巧!”

    “这和尚什么来头,竟能让张公亲传萧艺?”

    刹那间满船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柳轻侯身上,而后落在他中把玩着的那支看似青翠如竹的尺八长萧上,就连那船老大也不例外。

    柳轻侯嗔怪的横了杨达一眼,虽怪他多嘴多事,不过倒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这趟航程太长,能与这些行船的拉近些关系总是有益无害。

    “哪儿有亲传萧艺,不过是给张参军奉过萧并在一边听他奏过一曲罢了”

    “那也是好大的缘”陈白眼这油滑汉子口中着竟拱向江南的方向虚空行了一礼,“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柳轻侯再度感受到了什么是唐朝的诗,诗的唐朝。与此同时亦替张若虚欣慰,其人虽然一生仕宦坎坷,但有这一首“孤篇横绝”的春江花夜月,有这些糙汉子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崇敬也足堪安慰了。

    这时,有船工出言请柳轻侯吹奏一曲,却被病周处给阻止了,渭水水情不好,还是专心行船才是正经。

    漕船一路前行,病周处娴熟的操舟技艺渐次得以展现,尽管渭水水情不好,但在他的亲自驾驭之下,粗苯的漕船恍若有了生命般总能找到最为合适的水道,最终一天行船下来,水道上的许多些的船只都挂上了纤绳,漕船却始终没用,黄昏时分入泊在沿途一处深水码头。

    船只稳稳当当的落帆停定之后,船工水们不约而同发出一片欢呼,始终紧绷着的病周处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泊处不远是一座市镇,柳轻侯陪着杨达上去转了转,市镇太没什么意思,活动活动脚就想回去时正好碰上一家铁匠铺子。

    柳轻侯心头一动,走了进去,随着他的杨达莫名其妙,“你进铁匠铺干啥?”

    “打个东西”柳轻侯随口回了一句后就与迎上来的老铁匠细所要之物,刚完,杨达扯扯他袖子向外边指了指。

    柳轻侯回头向外一看就见着李商隐站在街对面,她带来的健卫正在买着什么。

    “她明显是随着你来的,难得她这一片心意,航程也不算近,你老是不与她话得多别扭?”

    柳轻侯听着没什么。给老铁匠下了定钱约定明天一早来取后离开铁匠铺回了船。

    回到船上时天色尚未黑透,船工水们正将河里打上来的鲜鱼扔进一口硕大的三足釜里乱炖。

    看着这粗放的烹饪方式,柳轻侯愈发庆幸刚才订制那口炒锅实是明智之举,这艘漕船干净是干净,但指望一帮船工水糙汉子能整治出什么美食来显然是想多了。

    在船上吃过中午那顿饭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路上最大的挑战只怕就在饮食上,长程远行本就难受,要是再天天吃不好那可就遭大罪了,刚才订制铁炒锅与其是灵光一闪,不如是久矣有之的想法被突然激发。

    毕竟亲自炒几个菜吃吃是早就有过的念头了。

    等待鱼熟的时候李商隐回来了,跟着她一起回来的是诸多店铺中的伙计,捧着各式各样日常用的器具,看看那些器具再看看伙计们身上的穿戴,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捧着的东西必定是店中最为上品的。

    这些人流水般上了船,随后不久贴身长随车太贤就上来报李商隐正带人重新布置他的舱室,并请示该怎么办,要不要阻止。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哪

    柳轻侯刚一起身就被杨达扯着坐了回去,“人家一片好心,你是准备跟她吵还是闹?”

    怎么吵?怎么闹?柳轻侯冲着车太贤一摆,“她既然有钱没地方花,那就随她”

    不一时,鱼炖好了,随风飘来的味道竟然很香,实是大出柳轻侯预料之外。

    这时李商隐也上来了,径直走到柳轻侯身边学他的样子就坐在甲板上,“同船共度,我就认识你这么一个熟人,搭个伴当”

    杨达“嗤”的一笑,起身扯着乌七又踢了车太贤一脚后领着他们去了另一处地方,单把这一处留给了两人。

    “这位当就是杨行首家首席清客杨达杨杰驰,瞅着是个不错的人”

    柳轻侯直接翻了个白眼儿,“凡与我结交的,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李商隐坦然自若的笑笑,“你若非要问,那还真是没有”

    苍天呐,大地啊,谁来告诉我遇到这种事,这种女人该怎么整?

    李商隐的健卫送来两张几,丫环自带食具上前到三足釜里取来炖好的鱼肉,而后一番铺排,转眼间几上就有了点心果子,新烹制的胡饼,甚至连酒樽都有,酒瓯里倒出来的居然是红色的葡萄酿,更夸张的是甚至还有冰,虽然没有雕成鱼形状,但毕竟是真正的冰啊。

    摆好后一挥丫头们退去,李商隐顺着柳轻侯的目光看了看冰,“市镇里有家做冷陶的铺子藏着些冰,我亲自看过了,倒还洁净能入口。只是此间实在太,买不得波斯葡萄酿,只有将就着用些河东的,今日走的实在太匆忙了些,没个准备”

    柳轻侯彻底无语,这还啥呀,吃。一口鱼汤下肚,居然极为鲜香,鱼肉亦是滑嫩可口,只三两口就将他的胃口开的通通透透。

    尤其是让车太贤把随身背着的辣酱送来配上后,那滋味简直了,一顿饭吃的柳轻侯是酣畅淋漓,可算把中午的份儿给补回来了。

    柳轻侯眼见李商隐也学他的样子用胡饼蘸辣酱,心里憋着就是不,想看她被辣后的样子,结果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李商隐除了最初的皱眉之外居然适应的很,后来更是一边嘴里哈着一边还要吃,她是个天生的辣口儿。

    除了硖石于老都头及柳寒光、柳万洲外,李商隐是到目前为止的第四个。

    吃完收拾完,船老大病周处走上前来拱行了一礼,目的是请他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看着执礼甚恭的病周处以及那些船工们殷切的眼神,柳轻侯实无拒绝的理由。漱口起身看着远处明月下隐泛波光的渭水,执萧而奏。

    片刻后,一道宛转的萧音在明月渭水上袅袅而起,柳轻侯看的是皓月下的渭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日醉梦楼中张若虚与许公达琴箫合奏的丝竹和谐,心念至此萧音中便多了些幽深渺远的意味。

    扶李商隐起身的婢女看着执萧长身玉立的柳轻侯,尤其是他月色笼罩下的侧脸,脸上莫名的晕了晕,低声道:“状元郎的萧真好听,便是府中号称乐伎第一的钟离师怕也不如”

    她还要再时却被姐给阻止了,李商隐微微阖目凝神而听,意甚陶醉。

    传言中无花僧寒微于醉梦楼做乐工时曾亲得张若虚指点萧艺,虽然白天被他矢口否认,但此时听来却是真的了。

    若非是张参军亲自指点过,这一曲春江花月夜又怎会如此动人心神?

    一曲终了甲板上久久无声,良久之后不知何时到了船首处的病周处远远的隔空一揖,隐隐间竟颇有些一曲知音的意味。

    “难怪张参军唤他病周处,张参军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之言,但这船老大倒还真跟其他水上草莽不同,身上还长着几根雅骨”

    李商隐的品评中,不知那个船工率先开口唱起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随后引来船工水们竞相附和,只不过他们唱的有些怪怪的,俚音既重,调子也低沉的很,其实并不符合春江花月夜的意韵。

    此时许多歌诗就是民间流行音乐,跟后世人们唱的流行歌曲没什么区别。所以纵然没读过书的人会唱诗也实属平常,尤其是这种风靡一时的流行名篇。

    李商隐皱着眉头听了几句,“真难听!”

    柳轻侯抬眼去看距离最近处那个船工歌唱时的神情,仅仅片刻之后他便恍然大悟,“情有所感,以歌发之。他们唱的不是春江花月夜而是满腔的思乡之情,离家一年多不见亲人,又怎么高兴的起来?”

    李商隐顺着柳轻侯的眼神看去,待看清楚那船工的神色后深深叹了口气,“我听父亲过漕运的事情。离家数千里南北奔波,一去一年多的在风浪里挣命挣扎,稍有不慎便是舟船倾覆再难归乡,漕运起徭,实是天下一等一的苦役。但又不能停,否则长安及关中的粮食就不够吃”

    此时船工水们的歌声已经唱到“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歌声愈见凄凉,竟让人有些不忍卒听。

    柳轻侯抚长萧低声叹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因是声音太低李商隐没有听见,追问道:“你什么?”

    “我这漕运是该改改了!”柳轻侯的声音里蓦然多了几分激昂意气。

    李商隐点头以应,要开口话时她的健卫首领走近前来,看了看柳轻侯。

    “无妨,有什么话就直,他不碍的”

    得了李商隐的叮嘱后那健卫首领才道:“后面有艘船在跟着我们”

    柳轻侯一听这话心中紧了紧,顺着健卫指的方向却因天黑什么也看不清,“你怎么确定他是跟着我们?有恶意吗?”

    那健卫没搭理他,只是看着李商隐。

    “心留意,明天再看看”

    健卫一点头后去了,李商隐转过身来解释道:“这四人都是幽州边军中的捉生将出身,他们的眼力无需怀疑。”

    闻言,柳轻侯再度抬眼看了看健卫的背影。捉生将可是大唐边军精锐中的最精锐,因需要经常孤身一人潜入敌境探寻消息或是杀人掳口,所以凡是能入选捉生将并最终活下来的无一不是猛人,还得是有勇有谋那种,基本就相当于后世的特种兵。

    之所以对捉生将有了解全是拜安禄山所赐,这货和史思明就都是捉生将的出身,而其发迹的第一步就是因为任捉生将时战功卓著。一个毫无根基,之前还要靠兼职偷羊贼才能谋生的九姓杂胡要没点儿真本事岂能蹿起的那么快?

    有了这个消息后什么诗情画意,思乡之情都没了。柳轻侯收起长萧反身坐了下来。

    后面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跟着?目的何在?因是信息太少,这些问题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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