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毒蛇和狐狸的开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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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初遇

    端和十二年,七月中的炙热晌午。

    通往御书房的长街上,才满二十岁的修仁气喘吁吁的跑着,他伸手探去前方,对着那个藏蓝色袍衫的少年哀求的喊着。

    “四……四殿下……咱们慢点儿不行吗……奴才……都要累死了……实在是跑不动了。”

    那少年闻言回身,他乌眉明眸,一笑如春,浑然散发着无尽活力和欢愉,赫然是年仅十五岁的宁容左。

    “快点儿,一会儿背好的书都忘了。”

    宁容左说罢,又拔腿向去路跑着,修仁只得舍命陪君子。

    只是快到那葱郁拐角,就听到一道脆厉的女声。

    “起开!不用你管!”

    宁容左茫然放慢脚步,拐入御书房的院子,瞧见有个御前的宫女怯生生的往后,不安道:“奴婢知道了。”

    宁容左见状,好奇的抬头看去。

    御书房的窗外下,正跪着一位少女,她穿着一身霜色的袍裙,双手抬高举着个装着许多冰块的银盘,偶尔皱眉抬头,大抵十二三。

    宁容左眼中一亮,心说长安城还有这般模样的女孩儿,不似寻常大家闺秀般柔软,五官凌厉深邃的很啊。

    他负手走过去,帮她挡住那刺眼的阳光,笑道:“你是哪来的宫女?怎的跪在这里?”

    江淮瞥眼,又冷冰冰的转回头去不予置喙。

    宁容左一愣,往前伏了伏身子:“本王问你话呢?”

    江淮依旧不理。

    宁容左慢条斯理道:“难不成是个哑巴?”

    江淮忍无可忍,扬头反驳道:“你才是哑巴,我可是皇上新封掌内御呈!”

    谁知手一斜,那银盘里的化开冰水直接流了些进领口,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被凉的紧闭双眼,复又睁开,嘴里不知道在骂什么。

    宁容左好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江淮啊。”不拘小节的蹲下来和她平视,“既然不是哑巴,为何不回我的话。”

    江淮刚入宫不久,遂用鬼窟般的大眼打量着他:“要我回话,你又是何人?”

    宁容左笑的好看:“我是皇嫡子明王殿下,还不快问安。”

    江淮蔑然转头:“问你个头。”

    宁容左神色一变:“放肆!”

    江淮懒哒哒的:“放肆你个头。”

    宁容左气的猛地起身,用手狠狠的指着他:“……你这丫头还真是……惹人烦。”复又得意轻笑,“不过我不会生气的,你在我面前跪着,我只当你是给在我跪安了。”

    江淮挑眉:“我这一跪是跪皇上,你难不成有僭越之心?”

    宁容左笑容逐渐僵硬:“……好厉害的一张嘴。”

    江淮没有搭话,而是因着胳膊太过酸涩而露出些痛苦的表情。

    宁容左神色难辨,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淡淡道:“别跪了,我去向父皇给你求情。”

    “……”

    “你说话啊?”

    “怎么又不说话了?”

    宁容左促狭轻笑,抱臂道:“不说话就跪着吧,手里的银盘拿高点儿。”又补了一句,“我可是以四皇子的身份命令你。”

    江淮正在受罚,不得不依言照做,只是那手臂不停的颤抖着。

    宁容左得寸进尺的笑道:“再高点,罚就得罚重点儿。”说着还去捏她的胳膊,“手臂抬直。”

    江淮气怒,将银盘里的水一泼:“你吵死啦!!!”

    修仁在旁吓得捂嘴:“殿下!”

    而成了落汤鸡的那人愕然的眨了眨眼,随即长呼了口气,甚不在意的扫了扫身上的余水:“终于凉快下来了。”

    江淮闻言,气消了些,古怪的看着他。

    宁容左则对她露出一个美的惊心动魄的笑,抬脚步悠哉的进了御书房,临了还不忘强调道:“你叫江淮是吧,本王可记住喽。”

    ……

    ……

    2.春

    端和十三年,三月初的舒适午后。

    软榻上的小案几左侧,江淮盘腿坐着,手按着古籍读着,而对面的宁容左斜靠着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道:“你还要看多久啊?”

    江淮目不转睛:“还有两本。”

    宁容左强行驱赶瞌睡虫:“今天都要看完吗?”

    江淮轻应。

    “啊——”

    宁容左无奈的拉了个长音,索性趴在桌子上,伸手抄起江淮散落在案几上的青丝,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的转着。

    江淮随意抬眼,并未在意他的无礼之举,而是道:“你要是觉得没意思就去马场啊,跑我这上御司来做什么。”

    宁容左固执道:“我才不去。”抬眼盯着江淮,“你前两天刚刚升了掌外女官,我可是特地推了二哥的邀约来上御司找你的,怎么也算是庆祝了,半路走了像什么样子。”

    江淮撇嘴:“打哈欠给我庆祝啊?”

    宁容左猛地直身,委屈道:“我不是送了你一根兔毫吗,你知道那根毛笔多贵吗,再者说了,我要带你出宫玩,你也得答应啊。”

    江淮翻页,一心二用的很熟练:“不行,我才升掌外,正是用功的时候,要不然怎么给江家争光。”

    宁容左松开她的发丝,轻嗅掌心梅香,促狭道:你知道……你怎么才能给江家争得最大的荣光吗?

    江淮抬眼,觉得他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象牙。

    果然不出她所料,宁容左道:“嫁给我啊,等我过两年封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未来的中宫啊,这还不够争光吗?”

    江淮神色一下子气鼓鼓。

    宁容左一愣,连忙低下头去:“我什么都没说,你别生气。”

    江淮指了下不远处的博古架:“帮我把看过的书整理一下,完事后若是天色还早,我就和你出宫去玩,怎么……”

    “说话算话!”

    还不等她说完,宁容左就一个鲤鱼打挺的起身,乖乖的跑去博古架前给她整理散乱的书籍,嘴里还不停的念道着:“速度速度……”

    江淮背着他失笑,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依稀不知多久,反正天色还早,宁容左将最后一本书放好,满心欢喜的回头,却是微微一愣,那人已经趴案几上睡着了。

    江淮的侧脸压在手臂上,睡得很是香甜,那白皙的眼底泛着连夜劳累用功的乌青,而随着她的呼吸,鬓发也起伏着。

    宁容左无奈轻笑,不忍心叫她醒来,只拿过衣架上的披风给她仔细盖好,然后坐回案几对面,拄头看着她。

    他黝黑的眸子如明镜,里面装着的,全是面前的女孩儿。

    我的小江淮。

    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嫁给我吧。

    ……

    ……

    3.夏

    端和十四年,六月中的宫外碎溪。

    宫外的翠绿山谷内,那流速飞快的小溪边,伴随着鸟语花香,响起宁容左担心又宠溺的笑声。

    “你慢点儿。”

    宁容左伸手拽着江淮的衣角,生怕她探身太多而弄湿自己,而那人一手撑着溪岸,一手往水里伸着,脸上笑得极其欢喜。

    有通红的小鲤鱼从卵石间飞快游过。

    “嘿!”

    江淮手速快的惊人,竟然真的徒手将它握在了掌心,看的宁容左十分愕然,然后呆呆的问道:“要烤来吃吗?”

    江淮扬手就把它放了,笑道:“这么小,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若是要填饱肚子,怎么也得几十条吧。”

    几十条!

    宁容左瞪眼,心道幸好自己出身皇家,要不然还养不起她了呢。

    觉得膝盖处有点儿痛,他回头把那颗尖石子拿开,再转身,宁容左的脸上瞬间爆红,恨不得滴出血来,叱道:“你做什么!”

    正坐在地上脱足衣的江淮被他吼的一愣,便往上抬了抬脚,神色有些莫名其妙,接着摊手无辜的说道:“脱鞋啊。”

    她出身大燕,自然不愿遵从大汤那些禁锢女子的规矩。

    而宁容左瞧见她那白嫩可爱的脚丫,更加羞赧,慌乱打开:“你都来了大汤两年多了,怎么还这样没羞没臊,你给我穿上!”

    江淮笑吟吟道:“我才不要!”

    说罢,她站起身来,抬脚就要往那溪水里的石头上踩。

    宁容左连忙拦住她:“别,那水很凉啊。”

    江淮认真道:“我不怕凉。”

    宁容左还是不肯:“小心掉进去。”

    江淮闻言,伸手过去,笑的明动:“那你扶着我啊。”

    宁容左的心跳猛地空了一拍,下意识的接住她的手:“好。”

    江淮紧紧的握着他,身形轻快的跳到那石头上,还不等站稳就狠狠打了个激灵,忍不住笑道:“好凉啊。”

    接着往前迈腿,她那白皙的脚丫和黑色的河石形成强烈对比,宁容左撑着她的手,在岸边同她一起往前走,眸光温柔。

    “还是快下来吧,小心着凉。”

    “再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升了品我高兴嘛。”

    “好。”

    宁容左无可奈何的纵着她。

    “又有鱼!”

    江淮兴奋的指过去,却不小心歪了下身子,登时站不住那滑溜溜的石头,整个人往前面倒去!

    “啊——”

    宁容左见状,竟然一个施力将她凭空拽了回来,也仗着那人轻功极高,直接如八爪鱼般抱住他,两腿还盘住了他的腰。

    宁容左则吓得伸手托出她的小屁股。

    两人抱住后双双愣住。

    宁容左表面镇定,但心里已然开花:“我说了小心。”

    江淮耳根微红:“我知道了,放我下来先。”

    宁容左却扑哧一笑,把她抱得更紧些:“不要。”

    江淮气的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啊啊啊——”

    山谷里顷刻响起宁容左杀猪般的叫声,可那人就是死不松手,抱着她左跑跑又跑跑,轻松的好像怀里是棉花一样。

    江淮气极反笑。

    而宁容左也笑个不停。

    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满天星河都比不了的欢喜。

    我的小江淮。

    你身子可真轻啊。

    我娶了你吧。

    ……

    ……

    4.秋

    端和十五年,九月尾的秋尽头。

    上御司的院门口,江淮推开笑着走进来,大声喊道:“北堂!出来吃刚考好的红薯啦!”

    她说着一愣,瞧着坐在廊下,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宁容左,他浸泡在夕阳的红光里,却漂亮的比夕阳还夺目。

    “怎么来回来啊。”

    那人拉长音抱怨道:“我等了你一个多时辰。”

    江淮走过去坐在旁边,淡淡道:“去找长姐了。”见北堂不在,把另一个红薯递给他,“这是天葵给我的,快趁热吃啊。”

    宁容左的肚子正饿着,接过剥开皮大口了一口,也不嫌烫,只觉得整个人都暖了,满足的说道:“好甜吧。”

    江淮笑着剥开另一个咬了口,点头含糊道:“是好甜啊。”

    再想咬第二口,手里的红薯却被人抢走,宁容左一手一个,十分霸道的说道:“我等的你快饿死了,这两个都归我了。”

    “不要脸!”

    江淮伸手去抢,那人却故意把手抬高,笑道:“都是我的!”

    江淮瞧着他的样子,哑然失笑。

    宁容左坐直身子,左边一口右边一口的吃着:“你笑什么?”

    江淮淡淡道:“我笑你都十八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宁容左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在这皇城里,若不活的幼稚些,自己找趣儿,那得多苦多难熬啊。”

    江淮闻言微怔,双臂环抱着膝盖,将下巴垫上去,若有所思。

    宁容左心满意足的吃完两个红薯,还剩一口连着皮儿的,索性递到江淮的嘴边,说道:“这是奖励你听话的。”

    江淮想着事情,下意识的就吃了,等咽下去才反应过来,双颊飞上些害羞的红晕,照着他的腰狠狠一拳。

    宁容左痛嘶,顺势倒在她的肩头,那人也没躲,而他瞧着不远处院墙飞进来的枯叶,百无聊赖道:“一片。”

    江淮看了他一眼,正好又有一片飘进来,她也配合道:“两片。”

    “三片。”

    “第四片。”

    “五片。”

    “第六片。”

    “七片……”

    数着数着,宁容左微微抬眼,江淮那白净的下颚角近在咫尺,青黛色的领口飘出些诱人心神的梅花香气来,让人如痴如醉。

    还有她伸手数着落叶的时候,右手拇指上的那枚鸽血扳指,还是自己送的,江淮倒还真的乖巧的戴着。

    宁容左想着,根本不舍得挪开眼睛。

    我的小江淮。

    你都及笄半个月了。

    咱们成亲吧。

    ……

    ……

    5.冬

    端和十五年,深冬。

    江淮正在上御司的书案前临摹字帖,那属于从四品掌外女官的草花玉印章就在手边不远处,彰显着她如今女官之首的身份。

    “江淮!”

    院内传来宁容左的笑声,那人转眼就如一阵风卷进屋里,他脸上的神色很是激动和兴奋,以至于没有察觉到江淮眼里的异样。

    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

    “怎么了?”江淮迷茫道。

    宁容左快步过去,撑着那案沿儿笑道:“我要封太子了!册封的玉诏已经交去礼部赶制了!是母后告诉我的!”

    江淮瞧他笑的欢喜,也忍不住轻笑道:“那这是好事啊。”

    宁容左见她一点儿也不吃惊激动,撇嘴道:“可你这样子,我听着怎么一点儿都不像是听到了好消息呢。”

    江淮失笑:“真幼稚。”

    指了一下旁边快被蘸干的砚台,她吩咐道:“快给我磨墨,若是断了蘸磨,让我这字出了色差,看我怎么收拾你。”

    “戚。”

    宁容左虽然嘴上倔强,但依旧口嫌体正直的拿起墨锭磨着,抬眼看着江淮的草书,由内而发的夸奖道:“你的字可真好看啊。”

    江淮得意道:“那当然。”

    宁容左端详着她,忍不住接连赞叹:“你说你,长得好看,这身条也是万里挑一,才华如云,又一手好字,将来谁要是娶了你,可是烧了高香了。”停了停,“就是脾气暴躁了些。”

    江淮抬笔看着自己的字:“瑕不掩瑜嘛。”

    宁容左的眼神难得腼腆:“那你……准备便宜谁啊。”

    江淮并未察觉他此刻的异样,只随意答道:“先来后到呗。”

    宁容左眼底一喜,磨墨的动作停住,微咽口水,下了好大的决心这才道:“江淮……其实我一直……”

    “四殿下,皇上传您去御书房。”

    北堂突然进来,打断了他一直没酝酿完的话。

    宁容左一愣:“现在吗?”

    旁边的江淮缓缓抬头,神色已经有些闪烁了。

    北堂颔首:“是。”

    宁容左无奈咂嘴,只好道:“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罢,放下墨锭走了出去。

    而江淮盯着他的背影,眼神有些迷茫和不安,再想提笔写,可那根宁容左送的兔毫突然重如千斤,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北堂担忧道:“大人。”

    江淮放下毛笔,轻摇头:“我没事,你出去吧。”

    北堂只好依言照做。

    那房门紧闭。

    直到深夜时分再次被人敲响。

    一门之隔。

    宁容左抬手覆上,清冷无情的声音透过来,如利刃般穿透那清白单薄的窗纸:“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江淮正对着房门,低头盯着那月光束里飞舞的灰色尘埃,如鬼窟般的瞳孔毫无生机,一言不发。

    “你知道我没有谋反之意。”

    “……”

    “父皇把我贬去渝州了。”

    “……”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给我个理由。”

    “……”

    “好,你等我回来。”

    话音没有温度的落在雪里,然后是宁容左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后是合院门的声音,上御司再无声响。

    门内的江淮平静抬头,眼眶泛红,淡淡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