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Deer 39
七点, 舞剧《唐吉诃德》准时开场。
酒红的帷幕开, 序幕是一名贵族唐吉诃德幻想自己是一名骑士,与倒映在墙壁上的自己的影子做斗争, 并踏上追寻他想象中的女主人杜尔西娜雅的旅程的故事。
序幕不长,颇有一些怪诞与诙谐。
序幕结束后,第一幕是在熙攘繁华的集市,年轻男女们起舞示爱, 音乐喜庆。一座拱桥下,手执折扇, 一身红裙身姿轻盈的女主角琪蒂在众人瞩目中登场,连续三次大跳, 获得底下观众的掌声。
……
孟濡坐在后台塑料椅中, 身上盖一张薄毛毯, 侧身脑袋轻轻地贴着椅子靠背, 额头上有擦干后又隐隐渗出的冷汗。
她左手边凳子上放着一杯热饮,是意大利团长去排练厅给她接来的,她只喝了一口就放回去。
前台乐队演奏的声音传入后台, 孟濡只听音乐就能判断出现在跳的是哪一幕。
这时候每个人都很忙,团长只顾得上给她接一杯水, 就急于去忙碌其他的演员们。
团长走前问孟濡需不需要去医院, 孟濡摇着头拒绝了, 她不想再麻烦舞团里的每个人, 她觉得自己休息一下应该就好了。而且刚才演出前临时换b角登台, 后台好一番忙碌, 本身就让她特别愧疚。
明明知道可能性很低。
明明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登台。
还是,头脑发热。
团长走时拍了拍孟濡的肩膀,遗憾:“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现在的情况,给了你压力。濡,不要愧疚,这不是你的错,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相信你会好的。”
话虽如此,孟濡还是从团长眼中看到了无奈。
她抬起腿,蜷缩起身子。
刚才孟濡倒下时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无奈。
她跟自己要坚持,起码坚持到这场舞剧结束,她脑子里也很清楚自己应该这么做。
但是手腿无力,耳鸣,头晕,眼前地板在三百六十度翻转。她这段时间积攒的压力,以及长时间不好好吃饭、体力达到极限,在这一瞬间爆发,身体不行。
孟濡手臂撑在地板,竭尽全力也不能站起来。她咬着齿关,忍得眼周一片红,谁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委屈又认输地对团长——
——“对不起。”
——“换人上场吧。”
她主动放弃了。
她知道这个状态绝对跳不完一整场舞剧。
玩命般努力练习了一天半。
孟濡终于认清这个结果。
孟濡双手护住胃,头深深地埋着,倚着靠背,眼角耷拉。
这个地方不太有人注意,每个人回到后台就忙着紧迫地换衣服,即便有人视线转向她,也是担忧居多。孟濡不知不觉地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睡了两个多时。
醒来时,舞剧已经演到最后一幕,主角琪蒂正在和巴西里奥跳著名的大双人舞。
孟濡睡了一觉身体好了一些,她动了动,身上的毛毯掉下,弯腰去拾。孟濡偏头,看到舞台前的观众席,脑袋里有什么事情迅速闪过,她忽然想起来……
陆星衍。
她邀请陆星衍来,好要把票给他。
孟濡匆忙站起,把毯子放回凳子上,回到排练厅找到手机。
电量只剩百分之一。
未接通话三十几条。
联系人:陆星衍(33)
孟濡怀着愧疚的心情,用仅剩的1电给陆星衍拨回去。
没人接。
孟濡开微信给陆星衍发了条消息,解释自己不接电话的原因。
她只排练前出了点意外,没是自己身体的原因。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就自动关机了。
孟濡找到一名工作人员借了充电器,充上,不能开机的这段时间,她走到剧院外面看了看。
剧院大门外只有寥寥几个路人,以及卖黄牛票的,看不到陆星衍的身影。
也是,都两个多时将近三个时了,谁会等那么久啊?
孟濡猜测陆星衍早就回家了。
她回到排练厅,手机开机了,微信里多了一条消息。
陆星衍:【知道了。】
孟濡更加确信陆星衍先回去了,又发了一条 诚恳道歉的消息,接着,前面的舞台响起动人激烈的掌声。
——舞剧谢幕了。
孟濡捏着手机,一瞬间五味陈杂。
几分钟后,芭蕾舞演员们陆陆续续从后台回来,看到孟濡,有些和孟濡关系好的会亲切地关心孟濡的身体情况。
“孟,你还好吗?”
“是不是昨晚练习得太累?”
“没关系,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
孟濡一一回应,向他们的善意道谢。
最后一场巡演结束,大家心情轻松,商量晚上去哪里庆祝。有人问孟濡去不去,孟濡浅浅一笑,“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演员们换回自己的衣服,一个一个离开覃郡大剧院。
孟濡的衣服在后台,她仍穿着女主角第一幕登场的舞裙。孟濡朝后台走去,后台的道具也撤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两个员工在整理东西。
孟濡没有进试衣间换衣服,而是踩着足尖鞋,走向舞台。
舞台下的观众已经走光,座位席空无一人。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两盏壁灯,孤零零地照着整个大厅。
孟濡站在舞台中央,视线看向没有观众的座位席,足有一分钟。
她缓慢地往回走,到尽头,转身。孟濡轻轻踮起足尖,抬起双臂,像《唐吉诃德》中第一幕琪蒂出场时那样,向前,抬腿,纵身,一个完美的梦幻般的大跳。
空中停顿的那一瞬有如天鹅。
孟濡轻盈落地,鲜红的舞裙在她身后热烈绽放。
她几乎不停,优美地跳完三个大跳,耳中早已保存了舞剧的音乐,每一个步伐都踏在节奏上。
她提起裙摆,起舞在无人观看的舞台。
陆星衍没有走。
他在剧院门口给孟濡了二三十通电话,得舞剧快开场了,也还是没人接。
舞剧门口很多卖黄牛票的,专门高价倒卖票给买不到的人。其中一个走过陆星衍面前,看了他两眼,估摸着他的模样不像是来看芭蕾舞剧的,忽略他,问旁边两名过路的女孩:“意大利舞团《唐吉诃德》池座第五排中间,要票吗妹妹?”
女孩摆摆手走了。
倒是刚才那个不像是来看芭蕾舞剧像是来干架的少年,直起身子,走向他,垂着眼尾,居高临下脸色沉沉地看着他,“多少钱?”
“……”
如果不是他问的话,看起来就像一个抢票的。
黄牛报了个价。
陆星衍没什么,微信扫码付钱,拿到票大步走进剧院。
他找到位置坐下,没过两分钟,舞剧开始。
陆星衍对芭蕾舞剧《唐吉诃德》没有研究,倒是看过书。
开头是两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戏份,看起来像是争执,又像是各各话。
五六分钟后,这一幕结束,下一幕是一场群舞。舞台站满年轻的男人与女人,气氛洋溢,陆星衍看了眼,没有孟濡。
紧接着,一名像是女主角的演员从后方登台,起跳,落地。
身姿不如孟濡优美,动作不如孟濡流畅,落地时不如孟濡轻盈。
是另一名芭蕾舞演员。
陆星衍皱了下眉,半个多时后,所有演员都已经出场,唯独不见孟濡。
前排有个女生不知从哪里听孟濡今晚会出演舞剧,也是为了孟濡而来,声地跟同伴抱怨:“不是原来的主角腿受伤了,回国修养,今晚孟濡代她出演吗?怎么没看到孟濡,她是不是不来了?”
女生的同伴附和:“我也没看到,是不是消息有误?这场舞剧的主演本来就没有写她的名字。”
女孩面露遗憾,“我好喜欢她呢……”
……
陆星衍知道消息没有误,孟濡亲口过她会参加演出,除非有事,她不会不登台。
陆星衍没有继续看下去,起身走出观众席。他来到剧院后面的排练厅,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扇亮晃晃的落地镜。
他再走到剧院外,还是没找到孟濡。
陆星衍给孟濡的手机都快爆了。
电话不接。
人不见了。
舞剧没有参加。
她到底在哪儿?
耍他玩儿呢?
还是知道他发现了她的厌食症,故意躲着他?
陆星衍中途离场,不能再回到剧院。但他带给孟濡的足尖鞋和书包还在座位席,陆星衍坐在剧院门口的一家冷饮店里,等舞剧结束,所有人散去,他再次回到剧院大厅。
孟濡给陆星衍电话时,陆星衍正给胡阿姨,确认孟濡没有回家。
他收到孟濡的微信,得知她还在剧院,回过去【知道了】,算一会儿见面再问她怎么回事。
然后,陆星衍从侧门走进一楼演播厅。
还未进门,就听到脚尖很轻地落在地板上。
没有音乐,这声音显得格外孤独。
他没有停步,走进门内。
万籁俱寂的演出厅,一个人的舞台,没有观众的演出厅。
孟濡凭借她身体的记忆,点足,起舞,旋转,她像音乐盒里体态完美的跳舞娃娃,一只长腿向后勾起,踮起单足旋转时足下几乎没有移动,舞蹈美丽而轻盈。丝毫不在乎没有人观众,有没有人看她的表演。
因为知道了她身体的情况,更加显得震撼。
那具纤弱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丝力量榨干,每一次舒展双臂的跳跃都充满张力,像天鹅奋力地挣脱水面,飞向长空。
陆星衍站在门口看了几分钟。
孟濡没有注意到他。
又过了一分钟,陆星衍转身出演出厅。
很快他回来,右手拿着把不知怎么从乐队提琴手里借来的提琴。
孟濡跳到一半,听到一阵悠扬的提琴声。
她稍微停顿,侧身看向观众席,原本空荡荡的座位间,陆星衍不知何时过来的。他站在最中间的过道上,与她隔着四五级台阶,提琴放在左面锁骨,右手持琴弓,黢黑沉澈的眸不偏不倚地对上孟濡的目光。
他拉的是《唐吉诃德》的乐队配乐。
他竟然知道这首曲子。
孟濡只惊疑了一下,陆星衍拉的曲子重新响起,孟濡跟上他的节奏再次起舞。
空旷的演出厅,提琴曲美妙动听,扩向四周,让人联想到轻松惬意的镇,女人踩着他音乐中每一个节奏点,轻巧踮起脚尖起舞,天鹅颈优美,手臂纤细,轻轻后抬,偏头看向观众席,漂亮精致的脸扬起唇角,露出动人的美丽一笑。
提琴与芭蕾。
从未配合过的两个人。
此时却融合得恰到好处。
最后一段大双人舞,孟濡在没有男演员配合的情况下,除了几个必要的托举动作,她独自一人完成了整支双人舞。
舞蹈最后,孟濡单膝跪舞,臀点着后脚跟,另一条腿前身,手腕在身前交叉,额头深深点着足下的舞台,像一只休憩的天鹅,许久没在动。
陆星衍放下提琴,少年腿长,几个跨步就跳上舞台。
“孟濡!”
他以为孟濡昏倒了。
陆星衍扶起孟濡的肩膀,孟濡抬头,陆星衍这才看到她眸如清水,没有昏迷。
只是眼尾湿润,眼眶因为某种情绪忍耐得红红的。
陆星衍想到她的身体,一瞬间碰都不敢碰她,抬起手指轻轻擦拭她眼睫毛下没有泪的眼尾,问道:“你还好吗?为什么不站起来?”
孟濡收起双臂,实话实:“……我腿麻了。”
陆星衍微愣,然后转身,屈膝在孟濡面前蹲下,手指向前弯了弯,“我背你。”
孟濡仍跪坐在地,看着少年宽阔的背,微微向后的侧脸,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才整个人爬上他的背部。
少年起身,双手自然地勾住她的腿弯,稳稳地将她背起,向台下走去。
孟濡趴在陆星衍背上,这个姿势不太舒服,过了会儿,手向前搂住陆星衍的脖子,在他身前紧扣。她眨了下眼睛,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谢谢你来看我的演出。”
陆星衍脚步慢了下,却没有停。
少年托着她双腿的手心滚烫,走了两步,动动嘴角,声音不快,微沉声线传来的力量让人心安。
“以后,”他。
“你的每场演出,我都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