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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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扉轻轻推开, 猫娃子心翼翼的探进去半个身子, 朝着守在床边的母亲使了个询问的眼色。他母亲摸了摸眼泪, 俯身:“人来了。”

    纪宝深呼一口气, 慢慢走了进去。屋里很干净,但有股老年人身上那种特有的苦辛味, 像是过往岁月的艰难都融成一缕轻烟。

    氧气面罩下那张枯槁的脸,如同朔风中枝头颤栗的黄叶, 随时都会卷入狂风, 飘向天际。而宽厚被褥更显得这具年迈的身躯是如此瘦削, 仿佛羽绒被下只剩一具骷髅。

    那个将自己扛着肩头的男人,真的老了。

    纪宝眼眶一红, 抬手捂住嘴。

    床上的老人似乎感应到什么, 掀开沉重的眼皮。他浑浊的眼睛慢慢聚焦,眼前模糊的人影终于变成他牵肠挂肚的女孩。

    ......长大了。

    记忆中还是扎着羊角辫的模样,如今已经亭亭玉立。

    白薰华心中一叹, 抚着纪宝的肩膀,对床上的老者轻声问候:“莫叔叔, 我和纪宝来看你了。”

    着她轻轻推了推纪宝, 纪宝吸吸鼻子, 走到床边哽咽的唤了一声:“...我回来了。”

    莫老爷子喉咙一耸发出呜咽的声音,猫娃子心领神会,疾步上前替父亲取下面具。

    旁边一直默默无声的中年妇女突然怒道:“你干什么!”

    猫娃子无奈的喊道:“妈。”

    床上的老者却浑然无视母子两人,颤颤巍巍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宝儿...”

    妇人看看床上的丈夫,摸了摸眼泪, 瞪了纪宝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猫娃子满脸无奈,朝纪宝点了点头:“姐,你陪我爸会话,我去看看我妈。”

    纪宝低着头一直没吱声,白薰华只好替她回答:“嗯,你快去吧,照顾好你妈妈。长辈其实也很脆弱,但你哄哄她就会很开心。”

    白薰华话总是这么平稳从容,让人信服,让人觉得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听她的不会错。猫娃子重重点点头,赶紧出门去安抚母亲。

    少了两个人,屋里空荡许多。白薰华心里非常明白,对于床上的老者来,自己其实也是多余的人。就像年少时候的那些照拂,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是纪宝的好友。

    这个男人一生的温柔,大概都给了纪宝和她故去的母亲。

    “纪宝。”白薰华拍拍纪宝的肩膀,轻声嘱咐她,“好好陪莫叔话。”

    她完,转身离开房间。

    年少时的记忆,如同钱塘潮水般涌上心头。白薰华一时心神恍惚,扶着楼梯伫立许久。幼时清贫窘迫的生活、母亲阴晴不定的情绪、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

    宋半烟的不错,她的确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年少时代的家庭环境,让白薰华一直在生活的失控感中焦灼不安,惶恐绝望。那种失控感就像被困住水中,冰水早已没过下巴,一个微的浪头就能将人淹没窒息。

    而四下茫茫,连一根浮草都看不见。

    “薰华?”

    白薰华惶恐一惊,直到看见离自己四五阶楼梯的宋半烟,这才安心下来,移步走下去,安抚道:“别担心,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宋半烟心里若有所思,应了一声,故作吃醋的问道:“嗯,和纪宝青梅竹马的岁月?”

    白薰华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和纪宝做朋友,是她年少时最温暖也最幸运的事情,以至后来的命运因她而改变。

    宋半烟非常了解自己女朋友,知道她不会分不清友情爱情,所以对于纪宝,宋半烟一直也是当做好朋友看待。可眼前人温柔而略带甜蜜的笑容,瞬间把宋半仙心底密封好的醋坛全炸裂了。

    又不能发火。

    宋半烟心里气呼呼的,觉得自己特别委屈。要不是在别人家里,丘布又在楼下看着,她当场就想发作: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开始哼哼唧唧。或者直接扑倒狠狠亲上两口,宣示一下主权。

    白薰华看着宋半烟脸色突然一黑,接着变来变去,最后竟然咧嘴笑开了。白薰华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觉得很可爱,忍不住抬手戳了一下:“傻笑什么?”

    宋半烟登时反应过来,刷一下脸红如胭,捂着脸低声嘟囔:“原谅你原谅你...原谅你还不行么...”

    白薰华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此刻完全被她治愈。过往的岁月已经烟消云散,握紧眼前人才是真正的生活。

    半烟,你哪知道我灵魂的缰绳,是由你掌握着。

    宋半烟的确不知道,但她敏锐的觉察到白薰华情绪的变化,顿时志得意满起来,牵着白薰华的手:“我就猜你一会儿就会出来,丘布那个莫爷一定要纪宝回来。”

    白薰华知道她没出口的后一句:根本没你什么事。

    “莫叔对我有大恩,我当然要来。”白薰华轻轻一叹,低声讲述道,“这些年纪宝在外面,莫叔时不时就找我听她的事。他非常惦记纪宝,但纪宝心里总闹变扭。”

    白薰华只是突生感慨,所以语音不祥,宋半烟听了糊里糊涂。两人此刻已经走到楼下,和丘布了声招呼在沙发上坐下。

    宋半烟将自己吃了一半的柑橘递给白薰华,心思一转,向着丘布问道:“上次去新疆你们带回来的那只猞猁呢?”

    丘布没有多想,立即回答道:“估计在崖上晒太阳,那东西白天懒洋洋的。”

    宋半烟面露好奇之色,连忙追问:“听话吗?你能不能带过来给我们看看?”

    丘布看了白薰华一眼,当即站起来,豪情的:“成,你们等会,我去把那猫崽子叫过来。”

    白薰华见宋半烟把丘布哄走,等他离开后不解的问:“怎么了?”

    宋半烟凑到她身边,用脑袋蹭蹭白薰华,黏黏糊糊的:“想跟女朋友独处的心情,难道还需要理由么?”

    “少来。”白薰华闻言一笑,指尖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推开,“有话直,不许跟我兜圈子。”

    “哦。”宋半烟听话的端坐好,拿起一个柑橘讲起来,“我刚刚跟丘布闲聊,听他的口气。这位莫爷应该是个厉害人物。这才几个月?丘布就这么心悦诚服,那年轻时候肯定更不得了。然后我就想起来,纪宝她什么混江湖的时候,就有些好奇啦。”

    她话里话外,连同语调里,都明明白白带着旁敲侧听的意味。白薰华岂会听不出来,不过她一向觉得事无不可对半烟言。既然她这么好奇,那就告诉她好了。

    白薰华剥了一瓣柑橘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慢慢回忆起关于莫叔叔的点滴。

    她没有见过莫叔叔年轻的样子。印象里那个男人已经被岁月与世情磨过,却又有着年轻人也少有的强健。脸上一条蜿蜒的伤疤,还有刀斧一样的眼神,总是沉默而威严,站在那里就让人想绕开走。

    没有见到莫叔之前,白薰华已经听同学过,新来的转学生有个凶神恶煞的爸爸,有时候会开着黑色的轿车来接她。

    在那个年代,那座城里,一般家庭很少能拥有汽车这样的奢侈品。

    白薰华被纪宝缠上之后,两人渐渐熟络,坐过几次那辆黑色轿车。看着外面北风呼啸大雪如刀,而车里却是暖洋洋的,第一次有这样体验的白薰华为此怔楞许久。

    不过白班长更在意的是,她发现这个冷峻的男人,并不是纪宝的爸爸。他并不常常出现,特别是很少在纪宝家。纪宝非常喜欢他,当面背后都会喊他爸爸,但在妈妈面前,她就会改口“莫叔叔如何如何”。

    年少敏感的白薰华立即意识到纪宝家庭关系的复杂,她选择缄默,但心里还是暗暗期盼着“莫叔叔”真的变成纪宝的爸爸。

    那样,纪宝应该会很开心。

    然而世间的事情很少能如她的愿,当她从繁重的高中课业里抬起头时,纪宝已经要出国了。白薰华并不知道是因为纪老爷子的亲子车祸离世,所以才决定找回这个遗落在外的私生女。她和纪宝一样仓皇无措,只能被动接受那些强有力的手,从天而降把她们的生活乱,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愿排序。

    奇怪的是,莫叔叔一直很沉默。不论纪宝如何哭闹反抗,他都只是站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般沉默着。

    后来白薰华才渐渐知道,莫叔叔竟然是纪宝亲生父亲的手下。她隐隐猜测到当年的故事,但还是选择如同年少时一样,什么也不,什么也不问。只在莫叔叔需要的时候,告诉他纪宝的近况。

    宋半烟望着白薰华精致的脸庞,迷迷糊糊的想:寒门出贵子,大概就薰华这样吧。

    白薰华侧目看向她,眉梢微挑:“半烟?”

    宋半烟嗯了一声,抓抓脸颊露出疑惑的表情:“嘶,我觉得有点奇怪。”

    她这话才很奇怪,以至于白薰华茫然不解:一段模糊不清的陈年往事,怎么会奇怪?

    宋半烟自己也不出来,只是越想越觉得有古怪。她站起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绕得白薰华都快头晕了,她才突然眼睛一亮:“不对,我觉得...”

    宋半烟话未完,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纪宝冲了出来。她满脸泪痕,惶恐无措的喊道:“薰华,你快来!”

    古希腊诗人,阿那克里翁。

    作者有话要:   古希腊诗人,阿那克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