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樊川诗会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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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川,汉舞阳侯之食邑也,自古便是人文荟萃之所。及至隋唐,此地僧侣云集,法严、兴国诸寺均在此营建寺院,权贵望族亦多在此设立私园别院,可谓三川才俊汇聚,四海英杰云集。文人仕子在此或凭吊古迹、或投卷拜谒,往来不息、络绎不绝,真个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

    有介于此,开元二十年,玄宗下旨,明昭天下,定于每年的中秋佳节在樊川举办诗会,选取诗魁,得魁首者可以不经科举,无需举荐,直接入仕。虽然就成色来,稍逊于正统的进士出身,但是却不用经历守选,可以直接出仕为官,无需蹉跎岁月。

    此制一出。天下文人仕子为之欢欣鼓舞。要知道,唐朝科举的难度,为历朝之最,每年录取的进士只有三十人,而天下学子何以多也。是以,每年的中秋前后,无数怀揣梦想的文人仕子,都会从给全国各地,云集樊川,以图踏上终南捷径。

    然今载的情况却又与往年不同。

    数年前,李白只身入京,踏歌而来,以行路难、把酒问月,一举夺魁,而后又得玉真公主和贺知章推崇,誉满京都,名扬全国。及至其告官还乡,天下人莫不引为憾事。却未想,不过短短数年之后,长安竟又出了一个诗才与李白不相伯仲的天才人物,而且竟然只有弱冠之龄。是以,今岁参加樊川诗会的权贵勋爵尤其之多,远胜常年。

    这一届樊川诗会的地点被选定在樊川中部,潏水北岸的桃溪堡。如果按照原有的历史,几十年后,会有一名叫做崔护的年轻人,在这里偶遇农家女,销魂荡魄,惊为天人,却缘悭份浅,自此后再难相见,怅然若失之下,写下了那段流传千古的名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时值正午,迎着毒辣的阳光,奴仆们就已然开始忙碌起来。三道明黄色的帷幕在河堤上圈出了一处方圆足有百步的巨大空间,空出的一面,正对潏水,将一河胜景尽收眼底。帷幕内,黄土地上,以鲜红的波斯地毯铺就,厚有寸余,红毯上,食案、胡床俱备,按照规定的顺序一一排放整齐。

    樊川诗会虽然天下文人仕子皆可参加,但是要进入这帷幕之内,却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除了那些公子王孙、权贵望族和少数诗名在外的文士之外,大多数的人,都要经过国子监的考核,才能取得进入帷幕之内的资格。

    每年樊川诗会之前的三个月,位于长安务本坊之内的国子监,就会单开一衙,接受和登记天下文人仕子的诗作,由国子监祭酒最后评定资格。期间有当朝宰辅轮流值守,更有天子近臣不时巡查,是以大体上,还是非常公平的,很少有徇私舞弊的情况发生。

    夕阳西下,暑意稍退。河堤上人逐渐多了起来,以至摩肩擦踵,人满为患。不多时,有资格进入帷幕的贵宾们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整个樊川古道上顿时处处鲜车健马,比肩击毂,溅起一阵阵烟尘。

    此次樊川诗会的主事是宁王李宪,乃睿宗长子,玄宗长兄,平日里深得玄宗器重,地位崇高无比。而主持樊川大会的则是国子祭酒李麟,亦是宗室之后,乃剑南节度使李濬之子,规格不可谓不高。

    李宪年老体衰,已是古稀之年,是以直到诗会快要开始,才赶到桃溪堡。他这一来,众人顿时全都坐不住了,纷纷离开座位,来到河堤上迎接。

    李宪在帷幕前下了车架,精神倒也算是矍铄,和众人打完招呼后,突然开口问道:“那位名满京师的少郎君可曾到了?”

    谢轩闻言,立即拨开人群,走到李宪的面前,翻身跪拜道:“末学谢轩拜见大王。”

    李宪笑道:“起来话吧。”

    谢轩闻言,站起身来,李宪直到此时才看清了他的姿容,顿时就在心底暗赞了一声。

    谢轩此时已然戴上假发,不再是短发的装扮,一袭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姿容雄伟,相貌隽秀,直如谪仙临世。

    “好一个翩翩美少年,果真有龙凤之姿。”李宪不吝赞美之词。

    而周围那些未曾嫁娶的女眷,有不少人都是春心萌动,一双双美眸里,秋波流转。

    众人重新又回到帷幕里落座,宣读制书之后,樊川诗会终于是开始了。帷幕内顿时鼓乐齐鸣,丝竹飘飖,中央的红毯上,有伶人以歌舞佐酒,筵席间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一派热闹的景象。但是也只是热闹而已,而绝非精彩。

    历届樊川诗会的重头戏,都是入夜之后,泛舟潏水,吟诗赏月,评选诗魁。而在这之前,顶多也只能算是开胃菜而已。虽然亦会出现不少诗作,但是佳品却极少。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若是此时就出现了锦绣佳作,珠玉在前,还有谁敢再作诗献丑,自讨无趣?那么,好好的樊川诗会,岂不是变成了饮酒大会了不成?这样一来,即使是作诗者最终夺得了诗魁,扫得是皇帝的面子,扰得是众人的兴致,也绝计讨不得好去。

    当年李白就是因为如此,惹得玄宗面上无光,权贵败兴而归,其后,即使是夺得了樊川诗会的魁首,依然要靠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举荐才能入仕做官。有此先例在前,其后的樊川诗会,在入夜之前,以赏舞听乐,饮酒闲聊为主已成惯例,诗文虽众,而佳作几无。

    然今载的情况,却与往年不同。谢轩以诗文震京师,在座的文人仕子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在心中接受一个事实,今岁的诗魁已与他们无缘了。在这种心态下,众人当然希望谢轩能在这一届诗会上,多作出几首传世之作来。

    是以,宴席才刚刚开始,两曲舞毕,谢轩就已经被邀约了数次,全都被他婉言推拒了。此举顿时就引起了在座一些仕子的好感。这些人的诗才虽属上乘,但是距离顶尖仍有差距,本来有无谢轩,诗魁对于他们来也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但是在这帷幕之内,谢轩的推诿却给了他们在权贵望族之前展现自我的会。如果运气好,得到哪位权贵的青睐,至少以后的投卷举荐就没有问题了。

    但是这种和谐的气氛,却在第三曲剑器浑脱又有人向谢轩邀诗时,被破坏了。

    事实上,在临来桃溪堡之前,张九龄就差人再三告诫他,切莫再步李白之后尘。是以,按照原定的计划,谢轩是准备在最终评定诗魁的时候,才拿出自己的诗作的,盗哪一首诗词也已经想好。

    然而就在他又一次婉拒他人的邀诗之时,离他坐席相距不远的一个年轻人突然阴阳怪气道:“谢君三番两次拒绝邀诗,莫非是徒有虚名,亦或是江郎才尽了?”

    谢轩与那人素未蒙面,突然被其针对,不觉有些摸不清深浅,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次的樊川诗会,他的坐席被安排地极为靠前,能与他并列的,必定是官宦之后,而且品级还绝计不低。

    正在踌躇之时,一旁的张昱突然探过头来:“此人名叫杨奕,乃是当朝权相杨国忠的嫡子,仗着其父的荫蔽,平日里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为人又最是记仇,谢郎切慎之。”

    那边杨奕看到张昱和谢轩交头接耳,料知绝不会他什么好话,顿时恼怒道:“田舍奴,净只会做些背后中伤的事情。”

    若是别人被杨奕这般骂了,也就是捏着鼻子忍了,但是张昱却不会怕他,两人的至亲,都是当朝宰相,门第相当,彼此本又是政敌,自然不可能忍让过去:“犬彘之辈,以尔之所为,何用你家阿耶背后中伤,整个长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恨不能生啖尔肉耳。”

    两人这边的动静,顿时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包括了距此不算太远的三位当朝宰辅。张九龄只是瞥了一眼,就一脸风轻云淡地看向场中的歌舞;杨国忠则是满脸无奈地看向自己的活宝儿子;唯独是李林甫动起了别样的心思。

    三位宰相之中,论得宠,他与杨国忠不相伯仲;论资历,他比张九龄略有不如,但较之杨国忠却又强了许多;论权势,他布局多年,更是已经占据了朝堂的半壁江山。

    但是唯独,才学是他的软肋,被世人讥讽为杖杜宰相、弄獐宰相,一向被他深引为耻。一直以来,他都想寻找一个身世干净、仕途清白的干才做为自己的心腹,却始终是求之不得。如今,若是能将这世人皆认可的才子收至自己的麾下,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李林甫端起酒樽,离开坐席,走到谢轩的面前:“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不知道老夫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够向谢郎邀诗一首啊?”

    李林甫笑容儒雅,让人如沐春风,但是谢轩却算是见识到了李林甫的厉害。他这后半句话自然是在替谢轩解围,不无拉拢之意,然而前半句话却是不动声色地挑拨了谢轩和杨奕,乃至和杨国忠之间的关系。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口蜜腹剑,绝非是而已。

    对于这种人物,谢轩自然是不敢怠慢:“李相有命,末学焉敢不从?还请李相命题。”

    谢轩的态度,让李林甫还算满意。对于饱读诗书的文人,他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讨厌,但却也更加渴望得到他们的尊重,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当下他就笑道:“不如就以这剑舞为题,谢郎,你看如何?”

    歌舞喧嚣,主座之下的一块屏风前,谢轩持彤管,正在奋笔疾书。此又是樊川诗会的一个特色了,凡有诗作者,皆可在主座之下的屏风上题诗。能否将自己的诗作长留在这里,自然就看作诗者的水准了,会有专门的人评选,由更优者取代前者的位置,是以又被称之为诗魁。而那些抬下去的屏风,也并非是全无用处,早在作诗者在屏风题诗的时候,就会有传诗侍者,将屏风上的诗句用纸张誊写下来。在场的一些本来就对作诗者有兴趣或是兴致突至的权贵,就会从传诗侍者中要来诗作品赏,若是看中了,则会出价将题有诗句的屏风拍买下来。若是无人看中,传诗侍者则会向外宣诗,由那些没有资格入内的人参与竞价。每年的这个时候,外宣的诗词往往会被一些商贾巨富们拍出匪夷所思的天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