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八方云动 五

A+A-

    面对着这看似随意的一拳,柳复却是如临大敌,身躯紧绷如新月,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身体,以期能避过来拳。但是很快他就绝望了,陈玄礼的这一拳看似轻描淡写,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如影随形,锁定了他全身的气。

    柳复顿时恍然,所谓大道至简,大音希声,武学到达顶尖,亦应该抛却浮华,返璞归真,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将死之际,竟悟透了这个道理。

    “嘭!”巨大的声响自柳复胸口处传来,柳复的胸口,立时就塌陷下去了一大块,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足有数丈之远。大口的鲜血夹杂着破碎的内脏,自他的口中喷涌而出,眼看就不活了。

    柳信、柳澜二人顿时悲呼道:“大哥!”

    他兄弟三人乃一母同胞,自幼长在一起,情谊极为深厚,陈玄礼这一拳,当真是让二人心头啼血。

    陈玄礼冷冷道:“汝兄弟是人,而我之军士非人邪,尔等出之时,可曾想过他们父母妻子?父母失其所养,妻子失其所依,何其悲也,杀人者,人恒杀之,尔等早该念及有今时之事。”

    而后他看向痛哭流涕的二人:“你二人是束就擒,还是要步乃兄后尘?”

    柳信看向柳澜,悲呼道:“大哥既死,我二人有何面目归见父母、嫂嫂,与这恶贼拼了。”

    陈玄礼冷哼一声:“以尔等作为,有何资格指他人为恶?顽冥不化,找死。”

    话之间,柳信、柳澜二人已经杀到面前,陈玄礼不闪不避,伸出两只大,一把握住来袭的两把唐刀,用力一绞,唐刀便从中折断。接着,他变掌为拳,双拳猛然砸在断折的锋刃上,两把断刀顿时从柳信、柳澜中倒飞而出,化为离弦之箭,瞬间便从两人的胸口贯飞而过。

    陈玄礼看也不看在地上不住抽搐的二人,大步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尔等是束就缚还是要我亲自动?”

    那些杀看陈玄礼杀武道宗师如屠鸡犬,早已被吓得胆寒,如今又听他如此,哪里还敢生出反抗之心,纷纷抛下中唐刀,跪地受缚。

    张悦强撑起身子喊道:“快,快将他们绑将起来。”

    陈玄礼大步走进内院,但凡能勉力支撑身体者,无不分列院门两侧,夹道相迎。

    陈玄礼走到谢轩面前,淡笑道:“让幼安受惊了,我之罪也。”

    谢轩险死还生,心中百感交集,陈玄礼对他有活命之恩,任是千言万语也无法尽述他心中谢意。然而诸多话语,滑到嘴边,却突然不知从何起。半晌之后,谢轩唯有对着陈玄礼,躬身一拜。

    陈玄礼坦然受之:“这些人专为幼安而来,非是普通贼匪,余以为必与幼安身世有关。幼安至今仍对自己的身世全无一点印象吗?”

    陈玄礼的分析合情合理,事实上这也正是众人一致的想法,但是唯有王逸之和谢轩自己知道,这绝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谢轩躬身道:“回禀大将军,末学确是全无一点印象。”

    陈玄礼闻言,顿时眉头微皱,似是在考量谢轩此话的真假。

    王逸之有心为谢轩岔开话题:“幼安,我已令属下在曲江池毗邻各坊,全力缉拿贼匪,倘若此事真的与幼安身世有关,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陈玄礼顿时皱眉道:“你欲动用私刑?“

    王逸之道:“不然呢?交给金吾卫亦或是大理寺吗?“

    陈玄礼道:“国之法度所在,理该如此。“

    王逸之笑道:“数量如此庞大的制式兵器偷运进长安,夜禁之后,这么多的贼匪,竟能避过诸坊武侯铺以及巡街的金吾卫,聚拢至此。若金吾卫没有内贼,大将军可还信吗?”

    陈玄礼道:“此事我自会查明,倒是你,夜禁之后,率数百骑,自朱雀大街,招摇而过,此事,你浩气盟需给我一个交待。”

    王逸之淡然道:“事急从权,何须交待?”

    陈玄礼对于王逸之的观感可就远远不如谢轩了,闻言冷笑道:“好一个事急从权,浩气盟执首江湖,竟视朝廷法度于无物了吗?”

    王逸之淡淡道:“不敢,大将军若定要追究,亦无不可,但请将宁王与建宁王一同法办,我浩气盟上下,自无怨言。”

    一旁的谢轩感慨万千,陈玄礼贵为禁军龙虎大将军,乃天子宠臣,地位崇高无比,又新携雷霆之威,王逸之面对他,竟能据理力争,争锋相对,这世间身居其位者,果然都非易与。

    陈玄礼闻听此言,也是一愣。严格来,正如王逸之所言,李宪与李倓自府中出兵,也算是违反了夜禁,但若无二人出兵,分散了兵力,只怕现时谢轩早已是一具尸体。

    念及于此,陈玄礼也猛然醒悟,王逸之此来曲江池,目的与李宪、李倓岂有异哉?一直以来,对浩气盟以及王逸之不佳的观感,还是左右了他的心绪和判断。

    十年前,剑圣裴旻曾言道,他的天资、武道皆无问题,但心境上却仍有瑕疵,如果不做改变,将来很难再有大的突破。十年来,他已是极为重视自己的心境修养,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融入到骨髓里的东西,绝非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既是为救幼安而来,那么余者不究,不过你依然要随我回去问话。”

    王逸之反问道:“大将军可知我浩气盟的来历?”

    陈玄礼并未接口,王逸之大声道:“冷辉,与大将军听听。”

    平康坊的那名白衣文士越众而出:“我浩气盟的前身可追溯到汉长平侯卫青麾下的斥候军,及至王莽篡汉,而由庙堂归于江湖。杨隋末年,高祖自太原起兵,浩气盟得太宗相请,执掌军情、消息之密要事,为我朝定鼎,立下汗马之功。贞观年间,突厥屡次叩边,我浩气盟得太宗密令,挑唆突厥薛延陀、回纥、拔野古诸部反叛。及战时,离间颉利可汗亲信康苏密,举一盟之力,扰其行军,断其粮道,烧其辎重,而后方有卫国公阴山之胜。武周年间,我浩气盟为保李唐血脉,自嗣圣元年至神龙元年,二十年间,六百壮士,康概赴死,至今睿宗亲书非反永不加罪之制书,仍高悬于永兴坊内。至于唐隆元年诛韦后,斩安乐,先天二年除太平公主之旧事,大将军亲身参与,在下就不赘述了。”

    陈玄礼耐心听他完,突地眉头一挑:“那又如何?”

    王逸之大声道:“我浩气盟有功于社稷,无愧于大唐。今王某并无过错,亦未犯科,大将军抓就抓,真当我浩气盟九百年传承是摆设吗?”

    陈玄礼闻言双目顿时寒光一闪:“汝欲以武犯禁乎?”

    王逸之噌地一声拔剑而出:“大将军欲试吾剑尚利否?”

    王逸之这一拔剑,其身后的二百江湖豪侠纷纷拔出自己的武器,横陈胸前,气氛顿时就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吴百川拨开人群,站了出来:“都给老夫住,天子脚下,成何体统?”

    然后他脸带淡笑,缓步走向陈玄礼:“何为禁?是将军,是陛下,亦或是律法?”

    陈玄礼勃然变色,他有如此大的反应,并非是因为吴百川的话有什么诛心之言,而是因为吴百川在出何为禁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垂暮老人,但当他出亦或是律法时,他的气势已然攀越到一个恐怖的高度。

    此时的吴百川给陈玄礼的感觉,如辽阔宇宙,包容星海,又如浩瀚大海,收纳百川。

    这人世间,除了裴旻与自己之外,竟然还有一位完全超越武道宗师范畴的绝顶大高,而且气息之强,比十年前的裴旻亦是不遑多让,较之自己,仍要稍胜一筹。

    陈玄礼终于明白了王逸之的倚仗,有这等人物随扈,天下何处去不得,又有何事不敢做?这等人物,本就是超脱皇权的存在,只因若是像老人这般的人物,精密筹划,豁出性命不要,只要抓准会,便是生活在深宫内苑的皇帝亦可杀得。

    吴百川继续缓步向前:“若在律法,我主并未作奸犯科,亦无谋逆之举;若在陛下,我主并未忤逆犯上,亦无亵渎之言;若在将军,则将军尽可划下道来,我浩气盟接着便是。”

    陈玄礼闻言,顿时亦战血沸腾,这世间值得他出的人,已不多了,于战斗中,印证武学,于生死间,突破自我,这本就是武者锤炼己身的不二法门。然而,他的气势又很快地衰落了下去,他不光是陈玄礼,还是朝廷的禁军龙武大将军,皇帝的近臣,自四十年前,唐隆政变之后,他这条命就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玄宗,属于整个大唐。

    吴百川亦察觉到了陈玄礼气息的变化,同样收回了自身的气势,重又变回那个形容枯槁的垂暮老人,拱道:“天下一日有我浩气盟,则金风细雨楼一日不敢恣意妄为;天下若无我浩气盟,则奸相剪除政敌,戕害忠良,朝廷政局必然失衡,天下必将动乱矣。老夫亦知大将军对吾主,对浩气盟颇有成见,然自高祖起,太宗、中宗,乃至当今圣人皆对我浩气盟信任有加,委之以重任。将军以为,若此等圣人,其智不如将军邪,其识不如将军邪,其略不如将军邪?盖因我浩气盟,盟如其名,持浩然正气,存天地良心,于民有利,为国赴难也。还望将军慎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