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横渠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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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在踏入长歌门之后,面对王子璇,谢轩终于第一次主动开口:“半月之前,在下遭逢生死大难,幸得子璇遣裴娘相救,活命之恩,实是无以为报。”

    王子璇对于谢轩喊出‘子璇’这个略有亲昵的称呼,并未介意,反而是对于谢轩在一瞬间精气神仿佛换了一个人而微感诧异,她抿嘴一笑:“既如此,谢兄打算怎样答谢妹呢?”

    谢轩从未想过王子璇竟会如此直白,顿时就被打了个措不及。

    王子璇婉拒黄白之物进入山门,长歌门家大业大,也不像是缺什么物事的,谢轩思来想去,自己能拿得出的,也就是那些剽窃来的诗词了。而恰好在唐代,将自己的诗作赠予他人,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风雅和高逼格的事情。

    念及于此,谢轩开口道:“子璇若是不嫌在下文才鄙陋,不如就由子璇出题,在下献丑赋诗一首,子璇以为如何?”

    王子璇轻叹道:“谢兄诗才名动九州,便是称之为盛唐第一人亦不为过,妹又怎么会以为谢兄文才鄙陋呢?不过诗文词曲,终究是附庸风雅之物,非子璇所求也。”

    谢轩闻言,开口道:“那在下能为子璇做些什么呢?但凡力所能及,义不容辞。”

    王子璇笑靥如花:“谢兄此言,倒是有几分江湖气。”顿了一顿,她突然开口道,“子璇别无所求,只想一闻谢兄的胸中抱负。”

    谢轩闻言顿时一愣,他当然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抱负,然而那却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秘,莫自己与王子璇只是第一次见面,便是日后变得极为熟稔,他也绝不可能轻言。

    这些东西,或许普天之下,他也就只有王逸之一人可以倾吐。而这,也正是二人,虽则初识,却倾盖如故的根本原因。在这个时代,也只有他二人,才能成为彼此唯一的知己。

    想到这里,谢轩开口道:“不怕子璇笑话,现今在下的心中,唯有明载春闱,尚未念及那样长远的事情。”

    王子璇淡笑道:“谢兄似是对妹心存防范,是以不肯明言?”

    谢轩笑道:“子璇多想了,在下确是肺腑之言。”

    王子璇端起石桌上的茶碗,轻抿一口,突然道:“山有朽坏,虽大必亏;木有蠹虫,其荣易落。萧墙之内,有人欲行不轨,卧榻之侧,有强敌虎视眈眈。一旦天下有变,内忧外患之下,朝廷既无百战之兵,又无善战爪牙,当以何挡之?此须臾有亡国之祸也,又岂无危如累卵之?”

    闻听此语,谢轩的双顿时一抖,差点将身前的茶碗打翻,虽是初冬的时节,却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时,就听到王子璇又道:“我言大唐大厦将倾,其因有五,一者,土地也。。。。”

    谢轩冷汗涟涟,以至于王子璇后面的话,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事实上,他也不用去听,因为,这些话正是他当初在潏水之上,对李俶、李倓兄弟二人所之言。

    问题是,这些话王子璇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不光是知道这么简单,仿佛是其时她正在身边一般,几乎一字不差。

    谢轩的大脑飞速运转,在潏水之上的船里,除了自己和李俶兄弟之外,便只有一名操舟的中年汉子。然此人乃是李俶亲随,事涉太子储君之位,其必然是李俶的心腹,应该不会出现差池。而后,信息便传递到了张九龄那里,张九龄宦海沉浮,能身居宰辅多年而屹立不倒,绝非易于,不可能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是以也不会出现问题。

    这样算来,出现纰漏的就一定是太子的东宫。

    按王逸之所言,长歌门以消息情报见长,那么其在太子身边安插下眼线,亦绝非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以此事想来,此人的地位还不低,最次也应是太子近臣,甚至有可能是太子的嫔妃宠姬。

    而以后世的角度来看,李享登基后,宠幸宦官,纵容后宫,很多事情处理地不清不楚,差点在他死后酿下大祸,在现在这个节点,会出现泄露密这样的事情,也就不足为怪了。

    谢轩的心中千折百回,终于是将整个事情捋清,而恰在此时,王子璇的话也完了。

    两人目光对视,谢轩看着眼前这明艳不可方物的秀丽女子,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杀意。然而这丝杀意又很快被他按捺了下去,以他的能力,莫在这长歌门内,根本不可能杀得死王子璇,便是真的杀死了,他相信长歌门内知道此事的人也绝不止王子璇一人,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王子璇盯着谢轩的眼睛,突然开口:“谢兄,似乎是对妹动了杀心。”然后,她不待谢轩回答,就又道,“谢兄当知,妹若真的想对你不利,早已将此事捅了出去,就更不会,在得知谢兄可能有危险之后,央请娇儿前往谢府保护谢兄。”

    谢轩亦盯着王子璇的眼睛,毫不避让,他知道,此刻谈话的主动权,已完全掌握到了对方的里,他虽然不清楚王子璇捅破此事,到底抱着怎样的目的,但是如果一直顺着对方的思路走下去,他将会不可避免地一败涂地。

    想到这里,谢轩决定开始反击:“子璇竟能在太子身边安插下眼线,真是令人叹服。”

    闻听此言,王子璇美目顿时一凝,聪慧如她,自然是不可能不明白谢轩此话的用意。谢轩的话当然是大逆不道,然而她在太子身边安插眼线,打探收集太子乃至整个朝廷的隐秘消息,若是传了出去,罪责绝不会比谢轩来得轻。

    王子璇收回目光,长叹一声:“妹今日方知张相为何会那样的看重你。”顿了一顿,又道,“亦知那人,为何宁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置你于死地。”

    此话一出,谢轩再次色变:“子璇知道对方的身份?”

    王子璇轻轻摇头:“不知,有一些线索,但在确认之前,妹亦不敢胡言。”

    谢轩却知道王子璇绝没有实话,她即使真的如其所言,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是所掌握的线索,也远比自己和王逸之要多得多。这一点,从她可以未卜先知,让裴娇儿来保护自己,就足以证明。

    这时,就听到王子璇又道:“妹只是以己度人,若是我是那人,面对谢兄,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惜一切代价,在谢兄羽翼未丰之前,将你斩杀。”

    谢轩抬眼向王子璇看去,只见这位谪仙一般的女子,在出这样的杀伐之语后,面色平静,几无一丝波动,没来由地,心底便是一寒。

    而另一边,王子璇却已檀口再启:“不管谢兄相不相信,妹是真的只想知道谢兄的胸中抱负,别无其他。”

    谢轩笑道:“岂会不信?然子璇不是已知晓了吗?”

    王子璇道:“不一样的,妹想知道的是,如果一切诚如谢兄所言,面对即将而来的乱世,谢兄会怎么做?”

    谢轩笑道:“以子璇的兰心蕙质,难道还看不出在下的立场吗?”顿了一顿,他又道,“不过,子璇若是真的要问在下的心中抱负,倒也是有的。”

    王子璇顿时眉头一挑:“哦?还请谢兄赐教。”

    谢轩笑道:“可否借笔墨一用?”

    王子璇闻言,顿时回首道:“清珞,取纸墨笔砚来。”

    石桌上,茶碗香炉撤去,谢轩将宣纸铺开,微一沉吟,便开始奋笔挥毫,须臾之间,四句话便出现在了宣纸之上。

    王子璇坐在石桌的对面,并未看清文字的内容,然而谢轩一句一列的独特书写方式,仍是让她心中略有诧异。

    谢轩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在下惫懒,不喜断句。平日里一句一列,书写惯了,让子璇见笑了。”着,就将宣纸调换了方向,推至王子璇的面前。

    王子璇低头向宣纸上看去,只见谢轩的字体飘逸灵动,清新隽永,已是有了自成一家的气象,不由地在心中轻赞了一声。然而,待她再看清文字的内容时,却如遭雷殛,心头顿时就掀起了壮阔的波澜。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王子璇在心中反复地念诵,一时间竟是痴了。

    良久,她才离座站起,对着谢轩长揖而拜。

    两人重新落座,王子璇轻声开口道:“礼记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谢兄以茶道述修身,以四言论治国、平天下,不知对于齐家又有何见地?”

    谢轩苦笑道:“在下形单影只,孤零一人,对于齐家,真的尚未考虑过。”顿了一顿,又道,“这次真的是肺腑之言。”

    王子璇不禁莞尔,笑道:“这一次,妹亦相信谢兄确是肺腑之言。”然后,她又指着桌面上的宣纸道,“谢兄金玉良言,发人深省,妹欲宣之于天下,不知谢兄介意否?”

    谢轩笑道:“子璇为在下扬名,正是求之不得,岂会介意?”

    王子璇见谢轩毫不做作,不由对他更添几分好感,笑道:“既如此,此卷妹就厚颜收下了,就当是谢兄给妹的谢礼。”

    谢轩亦笑道:“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