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话
柳浮云为金吾卫所擒,按制应送往大理寺狱,不过以扶风柳氏的实力,再加上有那股神秘的势力隐藏其后,真要是去劫狱,大理寺狱自狱丞以降的一百多号人,还真是不够看的。有鉴于此,陈玄礼上禀玄宗,将柳浮云关入了羽林狱中。
所谓的羽林狱,乃是设在羽林军中的监狱,首设始于武周时期,中宗、睿宗二朝废置,开元二十五年,因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谋反一案,又恢复建制,历来皆是关押巨囚重犯之所。
陈玄礼在接到谢轩欲与柳浮云会面的消息之后,只是略有犹疑,就答应了谢轩的要求。江湖豪侠,无论品行优劣,对生死之事看得皆是很淡,就更不要柳浮云这样的一方枭雄。想要通过严刑逼供,迫得柳浮云就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谢轩真的有办法打开柳浮云的嘴巴,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谢轩来到羽林军中,看着眼前所谓的监狱,不由地一阵愣神。原本他以为这令人谈之色变的羽林狱,即使不像后世的监狱那样高墙铁壁,重重关卡,也应该是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却不想只有几间黄土堆砌的屋子,守卫的军卒也只有区区十来人。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这监狱毕竟是在大唐最精锐的禁军羽林卫之中,便是剑圣裴旻亲至,也绝不可能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从这里全身而退。
羽林军本身就是这世上最坚实的壁垒,最牢固的关卡。
谢轩走入牢房之中,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草堆之上,身着囚服,满身伤痕血迹的柳浮云。他的身上披枷带锁,脚上还上着沉重的铁杻,便是想动一下身子,都很困难。
柳浮云看到谢轩进来,微一诧异,不过转瞬就闭上了双眼,浑当谢轩不存在一般。
谢轩倒也不急着开口,顺着墙边坐了下去,看着柳浮云,同样是一语不发。
不过很快谢轩便认输了,论养气的功夫,他和柳浮云差得真的不是一星半点。
“我闻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欲反,柳家主可知此事否?”
谢轩此话当然不是随便出口的,乃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对方既然也是穿越过来的,又意图颠覆李唐天下,那么就绝无可能忽略掉安禄山这条线。
柳浮云如果真像他们猜测的那样,不是一颗简单的棋子,那么对于此事就绝不可能是一无所知。
果然,柳浮云在听了谢轩的话后,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戴着铁杻的双,却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谢轩敏锐地观察到了柳浮云部细微的动作,重又开口道:“安禄山胡夷也,因钻营谄媚而得其位,此人贪得无厌,素有异志,虽掌重兵,却无自识之明,稍加挑唆,以九鼎诱之,我料定其必反。安贼若反,京畿守军不足以当之,西南、西北边军必定回援。吐蕃、南诏与我大唐素有嫌隙,尔等只需以利诱之,两国定然兴兵叩边。回纥虽与大唐素来交好,但若以幽燕之地许之,未尝不会倒戈一击。届时长安失守,尔等只需设法除去皇帝、太子,扶一李唐宗室,以为傀儡。李唐民心未失,只需登高一呼,天下必然四起相应,尔等以匡扶社稷为名,行谋朝篡位之实,真是好算计。”
柳浮云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然而内心里却已然掀起了滔天骇浪。谢轩虽然还未能道出他们的全盘计划,但是至少也已猜到了八成。谢轩猜到吐蕃、南诏会趁势而起,这他并不意外,毕竟是有迹可循,但是猜到安禄山会反,回纥会趁火打劫,真的是把他惊到了。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在玄宗面前进言安禄山有谋逆之心者,并不在少数,但是十之八九,都是如杨国忠那样有着自己的目的,像张九龄那样有着真知灼见的少之又少。原因也很简单,兵力的绝对差距,安禄山满打满算也就是十五万兵士,而大唐可战之兵却逾百万,在兵力上足以碾压。事实上,即使是在后世的史学研究中,安禄山为何会突然起兵谋反,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谢轩看柳浮云仍不开口,淡淡道:“柳家主,以你的武学修为,当知这周围,除去谢某一人之外,并无他人。连当朝宰辅进言安贼欲反,皇帝都不相信,在下人微言轻,柳家主就更无须忌讳。”
柳浮云闻听此言,睁开双眼,终于开口道:“幼安所言,柳某实是闻所未闻,不过,就算如你所言,我等要来一个破碎的江山又有何用?”
谢轩笑道:“柳家主又何必匡我?禄山,夷狄之谲诈者也,非将门英豪,草莱奇杰,并无统兵之能,战阵之才,帐下既无百战名将,又无鬼神之谋,其势安能持久?至于吐蕃、南诏、回纥之属,虽素有吞并大唐之野心,却并无此国力,所求者钱粮土地也。尔等只需尽其所需,此三国,安能不投桃报李?”
柳浮云又道:“诚如幼安所言,我等丢失疆土,天下臣民,安能容之?”
谢轩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届时剪除安贼,稳定国内形势,乃是首要之正务,尔等匡扶社稷,救国危难,天下人安会责之?待得国内形势稳定,大唐尚有可战之兵百万,只需行连横合纵之法,想要收回失土,亦绝非难事。彼时,尔等握天下兵权,又立不世之功,行曹魏篡汉之故事,多半就会成功。柳家主以为然否?”
柳浮云闭目半晌,突然长叹道:“柳某今日始知,为何宗主宁愿花费那么大的代价,也要杀你。”顿了一顿,又道,“幼安既明知如此,又何必为李唐皇室陪葬呢?”
谢轩嗤笑一声:“陪葬?柳家主当真以为谢某是那种迂腐之人?”
闻听此言,柳浮云顿时眼中精光一闪。
这时,谢轩又开口道:“你当真以为你们的阴谋可以得逞?”
柳浮云却笑道:“幼安此时若已然身居宰辅高位,出此话,柳某必然心惊胆战。不过,你现下仍是白身,所出的话又能有多少分量?”顿了一顿,他又道,“幼安莫非是指望宁王和张九龄吗?宁王地位虽然崇高,却向来不问政事,张九龄虽是贤相,但有李林甫、杨国忠把持朝政,又能有多少作为?”
谢轩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柳浮云的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那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杀我?”
闻听此言,虽是寒夜,柳浮云的身上,冷汗却不受控制地不断淌落。
柳浮云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道:“你上掌有军队?”
柳浮云的话顿时把谢轩也吓了一大跳,但是转瞬他就恍然,乱世之中,能起到力挽狂澜作用的,当然只有军队,柳浮云有此猜测,不足为怪。
然而柳浮云是何等修为,谢轩瞬间的情绪变化,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柳浮云的心中顿时就像是经历了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一般,所造成的震撼,远比谢轩一语道出他们的计划,还要强烈。
而这时,谢轩那不清道不明的身份,顿时又给了柳浮云更多的想象空间。
难道谢轩与自己的宗主一样,也有着特殊的身份,否则怎么可能掌控得了一支足以改变天下走势的军队,光是钱粮的消耗,就不是任何一家势力可以承受得起的。更关键的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到底藏身在哪里?未知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这样的一支军队,足以让他们在未来举事之时,一败涂地。
柳浮云沉默了,而谢轩却在瞬间改变了自己的战略。
“柳氏商行的营生似乎做得很大?”
柳浮云一时间捉摸不透谢轩问出此话的用意:“不敢言大,倒也勉强能够过活。”
谢轩笑道:“柳家主既通商贾之道,在下还有一事求教。”
“幼安请。”
“在下家中有鸡子百枚,依柳家主之见,在下是一篮售之,还是分篮而售稳妥?”
话到这个份上,柳浮云若还是不明白谢轩的意思,他也就不配拥有今日的地位了。
谢轩见柳浮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绕弯子:“汉末三国之时,琅琊诸葛氏为阳都望族,瑾为东吴大将军,而弟亮为蜀丞相,二子恪、融皆典戎马,督领将帅,族弟诞又显名于魏,一门三方为冠盖,天下荣之。纵观古今,同族之内,一母之胞,分主而事者比比皆是,柳家主将柳氏一族尽押一处,是否太儿戏了呢?”
柳浮云看他一眼,淡淡道:“普天之下,除了宗主之外,还有值得柳某下注的人吗?”
谢轩指了指自己:“我又如何?”
柳浮云悚然一惊:“幼安亦欲图谋九鼎乎?”
谢轩摇了摇头:“非也,在下的目的是保唐。”
柳浮云嗤笑道:“既如此,柳某又有何注可下?”
谢轩淡淡道:“柳家主怎知,昔日王、谢之故事不会在今朝重演?又怎知,今日之谢、柳,不是昔时之王、谢?”
闻听此言,柳浮云瞳孔顿时一缩,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虽然是有一些特殊的原因,但是归根结底,仍是从家族的利益出发,可以,谢轩的这一番话,真的是打动他了。
柳浮云故意叹气道:“在下现在身陷囹圄,性命朝夕不保,又哪有下注的资格呢?”
谢轩道:“身陷囹圄在下解决不了,现下也不想放柳家主出去,但是保下柳家主的性命,在下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的。”
柳浮云知道自己洞悉了谢轩最大的秘密,本就对离开羽林狱不抱希望,听得谢轩此言,开口道:“幼安要柳某下注,然柳某现今的情况,即使是保下性命,对外界也是一无所知,怎知道幼安值不值得柳某下注呢?”
谢轩笑道:“在下每月会将天下发生的大事,录入书卷,着人送给柳家主一观,柳家主以为可否?”
柳浮云沉吟道:“幼安若是以书卷匡我,柳某安能知晓?”
谢轩盯着柳浮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与你的那位宗主是不一样的。”
柳浮云避开谢轩的眼神:“好,在下便拭目以待。”
谢轩笑道:“在下保下柳家主的性命,落入浩气盟的柳氏族人,在下亦可暂时确保他们性命无虞,在下已经给出了最大的诚意,柳家主是否也应该投桃报李?”
柳浮云沉思良久,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当今圣人自继位以来,抑佛扬道,开元年间,纳宰相姚崇谏,下令清理寺院,举国僧侣,被迫还俗者,万二千人,其后更是下令民间不得擅造寺院,私铸佛像,誊写佛经,佛教损失之大,实是超乎想象。”
到这里,柳浮云突然停口了,淡淡地看向谢轩。
“就只是这些?”
柳浮云笑道:“这不是现下你等最想知道的事情吗?”然后,他又道,“下注多少,亦要看风险大,收益几何,幼安想要柳某加注,自然也要拿出真本事来,柳某还是那句话,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