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0章 思念(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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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高气爽的时候,鼬妖黄大和黄二化作人形,跟着自家主人踏进了梁国北部的边陲城。

    和其他不起眼的县城一样,这个名为黟城的乡下地方离热闹有十万八千里,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灰朴朴的屋舍和有年头的大树到处都是。

    习惯了都市繁华的黄大却不敢露出轻慢之色,入世多年,他已经很有眼力,知道何时应该三缄其口。

    不过走过两个饭庄以后,他的肚皮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唤得很是响亮。

    黄二在他后脑勺上狠拍一记,声音压到最低:“哥,安静点!”

    “我”黄大张口欲辩,可是看见少爷心事重重的背影,默默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肚皮喊饿,这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么?

    不知哪家后厨飘出来红烧肉的香味,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

    唉,就是让他生扒一碗大米饭也好啊,黄大眼只能睁睁看着一家又一家饭庄酒肆被甩在身后。

    不过就在他自艾自怜时,燕三郎的脚步一顿,停在一户宅院门口。

    不须黄大代劳,他自行叩响门环。

    十几息后,门开了,里头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有事吗?”

    “我家主人姓燕!”黄大赶紧上前通报,“乃是青云山主人。”

    老头儿一愣,上下打量燕三郎,有点不信。

    不过,看年纪好像真差不多?

    “孙大夫?”燕三郎适时开口,“七年前起,我请你住在这里为先慈守陵,每月五两银子,用燕记商会的封纸封好。”

    孙大夫呆住:“您、您真是燕啊,请进,请进!”

    他往后退,请三人进门。

    黄大跟着燕三郎走进去,发现这里头就是一大片庭园,空旷处辟为菜地,远点儿是口大池塘,塘边大树成荫,就修了个凉亭。

    亭子对角的屋舍宽敞,看起来建好也没几年,瓦当都是新的,纹路还很精细。

    在城能住进这种房子的,家境都相当殷实。

    进了这里,黄大后背的书箱里就跳出两只动物,白猫和狮子狗。

    这两个家伙也不敢像在青云山上那么嚣张,老实跟在燕三郎身后,亦步亦趋。

    燕三郎正对孙大夫道:“路过梁国,遂来祭拜。”

    “我也该称您为少爷吧?”孙大夫面对自己的东家拿出了应有的恭敬,“请跟我来。”

    他腿脚有点跛。

    穿过亭子,庭园东南角种着枫槭和月季,晚桂也开出满树金黄的花,风一吹,香飘三里。

    在这块精心打理的草地上,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碑。

    黄大看见开头“先妣”二字,就知道这是少爷母亲的墓了,连带着肃然起敬。

    老夫人姓燕,原来少爷是跟着母姓?

    少爷从不提起幼年往事,下就无从得知。

    他这里胡思乱想,燕三郎回头问他:“东西呢?”

    “啊,在这,在这!”黄大先从储物戒里取出红漆一罐、狼毫一支。

    少年两掸袖,掠去浮灰,才大步行至碑前,跪下来以笔点漆,为碑字仔细描红。

    他快描好时,供品也备好了,是炆得酥烂的猪肘一大块,烧鸡一整只,清蒸大黄鱼一条。

    此外还有各式奇巧果子点心,以及一瓮青云山泉水酿成的美酒。

    燕三郎拍碎泥封,把酒水倒于坟头。

    孙大夫也很有眼力见,抽空往返屋舍一趟,端香打火递给燕三郎。

    少年举香,伏地三拜。

    接下来,就是烧纸钱了。

    从头到尾,燕三郎都是一言不发。

    至最后一点纸钱烧完,他才问孙大夫:“你住这里,可有什么短缺?”

    孙大夫也是实在人,连忙摆:“没有,没有,一切都好。”

    “如有需要,只管去找镇上的吴家,他专接燕记的生意。”看孙大夫连连应“好”,燕三郎顿了一顿,才郑重道,“当年,谢谢你。”

    孙大夫一怔:“当年?哦,那都是举之劳。少爷容我在这里居养,已经十倍报还。”

    燕三郎转而对黄大兄妹道:“去吃饭吧,街对角就有酒楼。”

    “那少爷您?”

    “我还有事,你们不用跟来。”燕三郎向孙大夫点了点头,“今晚让他们留宿。”

    罢,他走回庭园,推门而出。

    黄大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多想,扭头对孙大夫道:“老人家用过晚饭没?我请客!”

    “有心了。”孙大夫笑着摇,“老了,吃不动油腻,我就在家里吧。两位可愿意留下用饭?”

    黄大想吃红烧肉了,正要拒绝,黄二却猛然点头:“好好,那我给老丈打下!”

    “喂,妹妹”黄大不甘心,除了红烧肉他还想吃鸡!白切或者香卤都行啊。

    “喂,哥哥!”黄二抓着他的袖子不由分,“想吃鸡吃肉,你去酒楼买回来就是!天快黑了,你别乱跑。”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黑了,黄鼠狼就得现原形。

    黄大这才高兴起来:“是哈,我这就去!”

    黄二叮嘱他:“再要十坛好酒,要最好的。”

    “哦?好。”金睛兽的确酒量很大。

    他走了两步才发现不对:“咦,芊芊哪去了?”

    只有狮子狗金站在身边狂摇尾巴,白猫却不见了。

    “方才就跟着少爷走了。”

    两刻钟后。

    黄大回来了,摆好满桌的肉食,又问孙大夫要了个大盆,把一整坛酒水都倒在盆里。

    金高高兴兴一头扎了进去,哪管得上吃肉?

    孙大夫也做了几个菜,本想一如既往地清淡,可架不住黄大兄妹轮番劝酒,还是喝了两杯。

    两杯之后,又是两杯,孙大夫就把自己立的清规戒律都抛到脑后。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黄二见孙大夫满脸通红,话也有些大舌头,这才问道:“老丈,您先前帮过少爷什么忙来着?”

    孙大夫确实喝高了,有问必答:“他时候来找我看过几次病。对,从燕彩儿捞他出水那一天。”

    “那一天怎么了?”这就到老夫人了。

    “红香楼这些姑娘的衣服,一向都交给婆子浆洗。那天也不知怎么着,燕彩儿急匆匆来找我,裙鞋都湿了,怀里还抱着个湿漉漉的婴儿。”孙大夫抿了一口酒,黄大赶紧给他递了一盘油糟鱼,“她孩子躺在一大块树皮里,从河上游漂了下来,正好被她拣起。这娃儿也是命大,那天夜里就下暴雨,河水大涨哩。”

    “这男婴出生最多四五天,喉咙上却有一道伤口,害他高烧不退。我一看,子真健壮啊,这都不死,赶紧给他开了药。正好邻居有妇人刚刚生产,奶水充足,燕彩儿就出钱请她当乳母。”

    黄大挠了挠后脑勺:“你们这里的河流,经常漂人下来吗?”

    “不少。那些年战乱不断,水里什么都有。有妇人洗衣洗到一半,发现河底的水草缠着半张人脸呢。”

    黄二却问:“红香楼是酒楼吗,这一路走来并没看见。”

    “差不多吧。”孙大夫含含糊糊,“就是里面住着姑娘,常陪客人吃酒。红香楼十年前就关了,听东家犯了事儿,畏罪潜逃。”

    黄二瞪大眼睛,突然明白了。

    这不就是红馆坊?!

    她下意识看向庭园,那么少爷的母亲岂非就是?

    黄大倒没想那么多:“听少爷幼时也很艰难。”

    “是啊,他们母子生活不易,燕彩儿又去得早,少爷流浪街头,有一段时间就住在这个园子里。”孙大夫叹了口气,“我是怀罪被发配边陲,接济少爷也是有限,最多给他看过几次病,没收钱。结果几年之后,少爷竟然派人给我找了这个优差,是替他为燕彩儿守陵,其实赐我好地好宅,衣食无忧。这园子原本荒废多年,燕记商行给修葺一新呢。”

    黄二好奇:“关于少爷的身世,没有更多线索了吗?”

    “没了。”孙大夫摇头,“没有信物,没有书函,但包裹婴儿的布料是上好的绸缎。据燕彩儿,制工精细,花样子也很新奇,至少方圆五六十里的成衣庄里都没有。”

    他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很快下桌睡觉。

    天黑时,鼬妖兄妹也变回了原身。黄大问妹妹:“少爷出去很久了,咱要不要去找找?”

    “找什么?少爷需要独处,这时候你可千万别去烦他,没看金都不追?”狮子狗去院子里睡了,黄二迈开腿往厢房里走,“芊芊,当年少爷就是在黟城拿到木铃铛、遇见了女主人。”

    “哈?”黄大摇晃的尾巴停住了。他怎么没听?

    “唉!”黄二自顾自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少爷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会有一个显赫的出身。”

    黄大眨着眼睛:“为什么?”

    “了你也不懂。”

    黄大的确不懂:“那女主人呢?女主人也了不起啊。”

    黄二呆住。

    阿修罗天生无父无母,哪有出身可言?

    好一会儿,她才看着兄长感叹:“你的脑袋,偶尔也有灵光的时候嘛。”

    燕三郎离开庭园,又穿过两条路。

    他在黟城生活多年,对街巷了如指掌。十多年过去,这里也没有太多变化。

    最后他走进一家酒楼,随扔给掌柜一锭金子,足足二十两:

    “买你酒楼一晚,现在就打烊走人。”

    店里无客,掌柜的正打瞌睡,没料到天降横财,于是二话不,带着伙计和厨子,拿钱关门溜了。

    燕三郎却不在酒楼停留,径直走出后门。

    这后方是一条暗巷。

    酒楼门面有多光鲜,这里就有多简陋,路很窄、墙很高,终年不见阳光。除了倒泔水的马车,平时没人路过。

    包下酒楼后,这条巷子就更安静了。

    除了墙上又多几个破洞,这里几乎没变,空气还是那么潮湿,带着暗巷特有的臭气。燕三郎缓缓踱到墙边,站住。

    就是这个位置。

    许多年前,那个电闪雷鸣之夜,他就在这里破开天衡封印,第一次邂逅了她。

    这是他见过最美最神秘的女人,套用书先生的话,貌若天仙。

    但她送给他的头一句话,满满都是威胁:

    “停下,否则我吃了你!”

    她嗔怒的语气,他记忆犹新。

    燕三郎忽然笑了,笑着笑着,慢慢垂首,伏在了墙头。

    半个时辰后,白猫芊芊跟了过来,望见的还是这一幕。

    它有点担心,跳上墙头蹭了蹭主人的背。

    燕三郎把它抱在怀中,背倚高墙,慢慢滑坐下去。

    白猫乖巧地伏在他臂上。

    少年抚了抚猫头,又轻轻抚摩它颈下的黄金核桃。金属冰冷,他摸到那个关,一按就开了。

    核桃里掉出一枚圆珠。

    燕三郎一怔,把珠子握在掌心,阖上双眼。

    庞杂繁复的记忆,瞬间就击中了他。

    他看见了千岁的生平,从诞生于修罗界的多识之树,趟过尸山血海在修罗界成就一方霸主,再横跨漫长的千年时光,一直到她做出了六道大能根本不敢想象的决定——冲破时空壁垒。

    她的一生,有惊涛骇浪,有波澜壮阔,也有温婉柔长。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懂了她。

    看懂她的不甘,看懂她的担忧,也看懂她的义无反顾,和慷慨赴死的勇气。

    她原本是那么希望打破预言。

    一人一猫,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

    白猫都打起了盹,忽然觉得耳上一凉,有水珠落下。

    它下意识动了动耳朵,结果又是一滴。

    下雨了?

    白猫举头望天,却发现明月当空,天顶上连一片云朵都没有。

    至于主人,他像是凝成了一尊雕像。

    玉人已去,他该怎么做,才能再见她一面?

    人死不能复生,铁律。

    可这个念头一起,就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至天明,两头黄鼠狼才听见开门的声音。

    黄大和金跳进庭院,见燕三郎迎面而来,肩头趴着白猫。

    这是在郊外露宿一夜吗,怎么衣裳带着潮气?

    “少爷,我给您打水洗脸呀?早饭已经做好。”黄大很聪明地没有多嘴,“那,您今天有什么安排?”

    “饭后启程,去贝州罗陀岛。”燕三郎走去厨房,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我要见一见嘉宝善。”

    黄大哦了一声:“您担心幽魂族又使坏?”

    离开千红山庄后,幽魂族就被流放罗陀岛,那是远离陆地的海岛,以人类的体能游不回来。并且岛上还有海妖守卫,嘉宝善等人几乎不能生离。

    “不。”燕三郎在桌边坐下,望向灶底。黄二做好早饭就停火了,但炉膛里的余灰又泛出了红光,隐隐复燃。

    黄大发现,少爷又在转动上的宝石戒指,眼里有光隐而未发:“或许,我们还有宿怨未了;我的任务,也远没有完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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