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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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她穿了一件和姐差不多颜色的裙子,在岸边看,还真不知道是姐你落了水,还是她落了水。哼,算她狡猾,要是颜色相差太多,她也怕落了水没人救她啊!”环私下里嘀咕道。

    “是啊,那位欧阳家二公子可算如愿了。他这次必会娶亲。他一直想着要算计我,没想到被他表妹反算计了,这下子哑巴吃黄连,有苦不出,还要高高兴兴地去提亲,我一想起来就开心。”阿福笑道:“可算少了一个烦人虫。”

    果然,几个月后,两桩婚事都成了,欧阳家娶进了二儿媳,丁姐也如期出嫁。但是,那个丁姐的丫鬟彩墨并未跟着陪嫁过去,听丁姐到底心愿难了,将她聘给了一位读书人,就是那位崔公子。听彩墨还是比姐提前一天,嫁了过去。

    这些事与阿福无关,她也只是听个热闹,安心看账本。

    “姐,丁夫人来了,想拜见姐。”环进来禀报道。她神色异常,似乎有话想,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怎么了?”阿福问道。

    “姐我不出口,等你见了丁夫人,就知道了。”环吞吞吐吐道。

    “那就将她请进来。”阿福坐在铺子后堂,道。

    不一会儿,丁夫人进来了。她珠翠环绕,浓妆艳抹,一派贵妇人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以前清高孤傲淡雅的影子。

    “请商姐帮我!”她一进来,就婷婷拜道。

    ——等等,这声音不对,这模样也不对,她她竟然是丫鬟彩墨!她是丁夫人,那她的主人丁姐呢?

    “丁夫人请坐。”阿福神色如常地招呼道,“新婚燕尔,你怎么有空来了这里?我听你三日回门的时候,府上还一切安好。”

    “商姐”彩墨屏退了下人,露出一抹苦笑道:“那一日,是姐坐上了去崔家的花轿。”

    阿福:“”她早就听,丁姐喜欢读书人,而那个崔书生,又是有名的才子,被众女子倾慕。没想到,丁姐还是没忍住,自己嫁了过去。这真是令人一言难尽

    “幸好我模样个头与姐相仿,也熟知姐身边的各种事情,我刻意打扮起来,也有几分姐的样子,丁府便认我为义女,从此世上只有我一位丁姐。”彩墨声解释道。

    “原来如此。丁夫人有何难处?”阿福问道。

    “姐身边的其他丫鬟,都远远打发了去,我身边的丫鬟,都是不知情,新采买的。我再深居简出一阵子,刻意避开那些熟人,等到她们都一一出嫁了,过几年,我的模样稍微变了些,也就没人看得出了。毕竟丁姐深藏闺中,从不见外男,别人也不知道她的相貌。

    “只是,我担心姐的处境,丁家贫穷,姐又什么活计都不会做,我怕她被婆母嫌弃。听,两家的海运生意已经做起来了。丁老爷怕事情闹出去,亲家颜面不好看,生意有变故,所以禁止夫人和我去探望姐,只丁家没有这个女儿。我想来想去,只有商姐你不拘节,不拘俗礼,我想烦请商姐代我前去探望姐,送去一些银钱。”彩墨拿出一个装着首饰、银票的盒子,道。

    阿福恍然大悟。原来为了生意顺利,丁家将错就错,认下了这个女儿。如果以后丁姐只有眼前这一位,另一个消失无踪,那世人也就全然不知了。

    “好。过几日,我自会去探望彩墨,我会对此事守口如瓶。”阿福道。

    “我也不会的。”丫鬟环也承诺道。

    “商姐果然仁义,那就拜托你了。”丁夫人感激不已,再次拜道。她在铺子里采买了一些东西,这才离去,果然是个谨慎人。

    环道:“姐,我们什么时候去?”

    “错开一日,侯天吧,这彩墨倒也忠心,自己享了富贵,也不忘姐以前对她的情义。”阿福感慨道,“她自跟姐一起长大,该学的都跟着学了,该知道的也全都知道,又没有丁姐的清高和矫情,懂礼数,灵活知变通,嫁给商户人家,倒也合适。只是那位商姐,我有些担心,恐怕她生于富贵,过不得穷人家的苦日子。”

    “那崔书生是个正直的好人。”环辩解道。

    “我知道他是好人,可他有位母亲,每日为他洗衣做饭,这下娶了媳妇,媳妇还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啊!”阿福道。

    “这倒也是,按规矩,新媳妇也要下厨,洗做羹汤的。”环也担心起来。

    过了一日,阿福拿着盒子,和环一起去了崔书生家。

    她敲门后,看见来开门的丁姐面色苍白。一位老妇人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大声骂着:“本来以为娶进来儿媳妇,我也好松快松快,谁知道是娶进来一个搅家精!做一顿饭,厨房差点烧没了,饭还夹生,洗衣服跟没洗一样。这哪是娶进来一个儿媳妇,是娶进来一个活祖宗!”

    “商姐安好!没想到是你来看我。”丁姐窘迫地道。她本来是一个精致美人,这时候穿着干活的粗布衣衫,双被磨得通红,恰似明珠蒙尘,狼狈不堪。

    阿福施了一个眼色,环大步走到那老妇人面前,道:“我家姐素日与彩墨有旧,今日特意来看她。当着贵人的面,休要骂骂咧咧,不要污了我们姐的耳。这是银钱,你拿着去街上置办一桌酒席来,剩下的就当跑路费。”

    “好咧,谢谢贵人。彩墨,你要伺候好贵人,不要惹恼了她。”老妇人笑逐颜开地道,随即离去。

    “崔公子呢?”阿福问道。

    “他出门会友去了。”商姐期待地望着阿福,问道:“我家父母可安好?”

    “他们很好,只是丁府以后,只有一位丁姐,她已经出嫁做了丁夫人。”阿福婉转地道。

    丁姐有些失落的样子,道:“父亲的脾性我知道,他只认银钱,不识崔郎才华。我让母亲跟他提过崔家,他断然拒绝。我仰慕崔郎才华已久,我也是没有办法。”

    阿福拿出盒子道:“这是丁夫人拜托我拿给你傍身的银钱,你拿出来买两个丫鬟、婆子吧,以后有人洗衣做饭,你也轻松些。”

    “没想到她还想着我”丁姐接过盒子,泫然垂泪道。

    “你的身份,崔家可知道?”阿福直白地问道。

    “崔公子猜到了一些,只是我不敢认。若是有人找上门去,出实情,坏了丁家家规,我怕父亲会打死我。”丁姐低声道。

    “那崔母就是不知道你的身份了。她满心欢喜想迎进门一个干活利索、知书达理的儿媳妇,没想到是个娇姐,怪不得她心中不平。你的身份,又怎么干的来那些粗活?”阿福叹道。

    这时候,丫鬟环烧了开水,沏了茶,麻利地端了过来。环最初是府上的粗使丫鬟,什么活计也做一些,后来才被提拔到姐身边,做了丫鬟。因为她灵,得了姐欢心,最后才升为贴身丫鬟,只管服侍姐。所以,烧火沏茶的活儿,她做起来得心应。

    丁姐看着环,有些发呆。没想到易地而处,她竟然不如一个丫鬟。

    “唉,”她叹了一口气道:“让你见笑了。我以前只知道风花雪月,诗词文章,这时候才知道缺少钱财的时候,世事艰难。”

    阿福道:“诗词文章不过是从世事中升华提炼出的最美瞬间,那些美丽的诗词背后,才是真正的心酸和不堪。”

    “不知你为何言此?”丁姐不解地问道。

    阿福道:“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叫崔护的书生,客居在一国的都城长安。他曾经去郊外游玩,看见一位美丽的农家少女。第二年他再去的时候,那农户却紧锁门户,没有人迹,只有桃花盛开。他伤春有感,不禁写诗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是不同时空的故事,丁姐并未听过。她初次听闻此诗,不禁赞叹道:“这首诗太美了,故事也美,只是令人遗憾,崔公子与那少女,再也不能相遇。为何有情人不能相守?若是能重逢”

    阿福道:“正是如此,这首诗最美的地方,就是美有缺憾,世事大多如此,不禁令人感同身受。有些无聊的权贵公子,读了诗,觉得有缺憾,就带着随从,专门查访到那户农家,花钱买了此女,将那名少女带回城,交给了崔护,只想看到他们二人相逢时惊喜的模样。”

    “太好了,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丁姐欢喜道。

    “崔护家中有妻,便收了民女做妾。那些富家公子成人之美,心中快意,看着崔护纳了妾,便与他大醉一场归去。世人赞叹这个故事终于完满,都这是佳事。”阿福缓缓道。

    丁姐愣住了,她错愕道:“怎么是做了妾?”

    这就是男女性别不同的缘故了,男子听闻此事,只觉得欢喜,女子却是愕然——这故事其实并不圆满。

    阿福道:“他客居长安都城,本就是求前程、求功名,父母族人不在,没有长辈做主,他怎敢娶妻?”

    “这”丁姐神色不安,想不出话来反驳。

    阿福继续道:“那少女出身农家,她的父亲每日去田中耕作,家中贫寒。她只是颜色好,并没有条件读书学诗,相逢的喜悦过后,她作为一个妾,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女,又能得到崔护的欢心多久?再加上崔护的妻子,见她来历奇特,名声大,必然对她不喜。她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听不久,她就颜色凋零,寂寂在后宅,早逝。”

    阿福叹道:“听那民女已经定了亲,还满心欢喜地自己绣好了嫁衣。然而那些多事的贵公子们驰骋而去,一心想要故事圆满,她家没有权势,又害怕那些持刀剑的贵族护卫们杀人,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将她交出去,叹一声红颜薄命。

    “她身如浮萍,飘零如泥,一眨眼,就由能当家做主的正妻,变成了任由人买卖的妾,最后悄无声息,早逝于后宅。她用命成全了他人心中的美满。故事的大团圆,对她来是个悲剧。若是能重选一次,她定然一辈子都不想遇见崔护,她宁愿这世上再没有那首诗,那首诗就是悬在她脖子间的刀,是她的催命符。”

    丁姐面色凄然。她一直读那些诗,只觉得美极了,却从来没有想过背后是这样的悲惨故事。

    她强自辩白道:“只是这一例罢了。”

    阿福道:“我偏偏还知道一个故事。有一个诗人叫陆游,他和妻子诗词唱和,恩爱无比,但是成亲三年无子,母亲不喜,强硬地命他休妻。他忍痛从命。他的妻子唐婉回家后,被另一位男子赵士程珍重以待,娶回家当正妻。他们夫妻恩爱十年,尽管没有子女,但是从未因此有所争执,发生什么休妻的事。”

    “这唐婉倒是有个好结局。”丁姐道。

    “但是,那陆游闲着无聊,有一天游园有感,写了一首词——红酥,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阿福念道。

    丁姐叹道:“这陆游倒也是个痴情人。这首词感人肺腑,实在难得。”

    阿福冷笑道:“当初两人合离,男另娶,女又嫁,唐婉与他何干?他若有情,当初就该顶住母亲的压力,不休妻。既然休妻,就该两不相干,各自欢喜。几年后,他才表现得深情款款,不过是大男子心理发作,看不得唐婉离开他过得好罢了。他若真为唐婉着想,就不该写什么诗词。词中提到以前的海誓山盟,至唐婉于何地?要知道,现在唐婉已经再嫁了。她再嫁的人家姑嫂妯娌本就闲言碎语,陆游还火上加油,众人都讽刺唐婉薄情忘义,这让心思细腻,一向多思重情的唐婉,怎么活下去?”

    “那唐婉是如何应对的?”丁姐担心地问道。

    “唐婉想起往事,发现自己还念着陆游,并没有背叛陆游的情义,便回了他一首诗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唐婉忧愁而逝。不能薄情忘义之人,怎有脸面对着现在的夫家?她只能死。几年后,她的丈夫赵士程也思念爱妻,忧伤离世。那个陆游嘛,倒是一生娶了好几个妻子,儿孙满堂,活了八十五岁。他一生忧国忧民,写了许多诗歌,成了一个著名的诗人。”

    阿福讽刺道:“男人总是一边做着很伟大、很正经的事,一边深情地害死一个女人,事后还博得世间美名。那首诗词,不过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这”丁姐颓然坐在席子上,开口难言,辨无可辨。

    “我这些不过是让你能心有所感,不要轻易地为了男人的一句话一首诗,轻率地付出自己生命,还以为自己很伟大。现在你孤注一掷,全心全意地付出,只为了得到一个能诗歌唱和的知己。现实却是,丁府现在不认你,你再也回不去,你,孤立无援。就算彩墨还牵挂你,她也不敢直接来看你,只能托我过来。不管诗歌多美,也改变不了你生活的艰难。我送来银钱,也只是想告诉你一句——无论怎样都要先活下去。只有你活着,才有会写诗。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过是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去成全别人的完满故事。不值得。”阿福道。

    “没想到姐姐还有这番见识。姐姐真是脂粉堆里的大丈夫!姐姐的好意,我懂了。”丁姐郑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