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大缙同熙三十九年,腊月初四, 大寒。
星回之月, 天沉,似将有雪。
“今日当真会下雪吗?”
月佼与纪向真合力搬了一张书桌, 心翼翼安置在廊下避风处。
红云谷地处东南山间,终年温暖潮湿,与京城的气候全然不同,几十年也未见得能下一场雪。
月佼是从未见过雪的,因此她自进京那日起便对下雪这件事万般期待。
重活一世, 她总愿将前世没有见识过的事都经历一遍。
“这我哪儿得准, ”纪向真拍拍手,叉腰调侃道,“诶, 你不是妖女吗?你掐指算算啊。”
月佼白他一眼,回身进屋去往手炉中添了炭火,才又步跑了出来, 在廊下的书桌前端端正正坐下,支着下巴歪头笑望着院中几株盛放的红梅。
这间宅子是月佼进京后赁下的,位于京城西边的弦歌巷。
不过是独门的一座两层合院,可月佼一人独居倒是绰绰有余。
当初她随商行的伙计也看过好几处宅子,这宅子并非其中最便宜的,可她从站在门外看着第一眼, 就觉宅这子外俊内秀,甚合心意。
正房为平顶, 前有木构披檐,柱廊上复瓦屋顶;明柱有方月普栏荷叶,欠板雀替和挂落;砖花栏女儿墙、院中扶疏花木……当真是却精致,随意哪一处都叫她越看越喜欢。
她在京中也不认识旁人,又不舍再破费雇洒扫仆从,一切只能自己动手点。严怀朗自回京后似是忙得不可开交,本从家中遣几个人来供她差使,却被她婉言谢绝,于是纪向真便每日主动过来帮着她些。
到今日总算一切妥当,窗明几净,诸事规整,这才一起搬了书桌在廊下烤火看书。
一阵风过,卷起寒梅的馥郁芬芳扑鼻而来,带着凛冽的凉意。
月佼赶忙裹紧了身上的雪披,又总觉得后脖颈进着凉风,索性将雪披上外翻的兔绒大领竖在脑后挡风。
对座的纪向真侧倾过身,拿长铜钩将一旁碳盆上煨烤着蜜桔轻轻翻了翻,口中笑道:“你你这是个什么毛病?明明怕冷,又非要将书桌搬出来,看待会儿不把你冻成个傻冰瓜。”
雅山纪氏在京中有分舵,往常纪向真在京中时,成日被掌事师兄盯着在自家宅中读书习武,只在严怀朗得闲时去他府上听训。
这趟回来后,借着“照应月佼这个有救命之恩的新朋友”的由头,他总算能每日出门透透风了。
他与月佼年岁相近,有救命之恩在前,又加之月余同路同读的交情,便就混得熟络了。对他来,每日过来与月佼一起读书,偶尔闹闹,怎么也好过在分舵里独自对着书房四壁,宛如坐牢。
而月佼现下也没有别的伙伴,在京中相熟的人除了严怀朗也就是纪向真,因此也是很欢迎他每日过来作伴同读的。
“你才傻,那本《广域贤文》都读多久了,还在第一卷。”月佼笑哼一声,低头开始看书,顺势抱紧了怀中的手炉,将身上的雪披拢得密不透风。
纪向真一边伸手烤火,一边盯着书页,口中啧啧不已:“真是见鬼了,你一个还在读《鉴略》的人,居然嘲笑我这个读《广域贤文》的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
《鉴略》共七卷,以韵文加注解概述大缙通史,侧重记述军、政大事,及国家兴亡、朝代更替。
不怪纪向真嗤笑,此书简洁扼要,易诵易读……是一本蒙学读物,通常都是孩子时便学过的。
其实月佼幼年时跟着祖父也学过一些,但只是凭祖父凭记忆零星口述,因此学得算是缺胳膊少腿儿、乱七八糟。眼下她手中这一套《鉴略》,还是严怀朗借给她的。
被纪向真暗嘲读孩子书,月佼也不生气,只是斗志昂扬地抬起下巴俾睨他:“严怀朗了,我比你聪明,也比你专心,读书比你快许多,你看我这都读到第六卷了!你等着吧,不多久我就赶上你的。”
纪向真也不服输地抬了下巴给她俾睨回去:“怕你啊?你在用功,我也没偷懒啊。”
监察司的点招定在明年的二月初八,距此时已只有两个多月。这短短的光景,对已精心准备近一年的纪向真来倒还好,可对需从头捋起的月佼来却要将旁人学好几年的东西全过一遍。
好在她并非全无底子,只是根基太乱,眼下要做的是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捋顺就好。
两人各自埋头苦读,好半晌没再话。
****
当煨烤在碳盆上的蜜桔爆出一声轻响,被栲香的橘皮立刻散出温热的酸甜气息。
随着那一声诱人的轻响,月佼与纪向真同时抬头,眼巴巴笑望着对方。
纪向真将双手笼在袖中,嬉皮笑脸:“你是主人家,你先请。”
月佼眨巴眨巴笑眼,躲在雪披中抱着手炉的双手纹丝不动:“那筐桔子是你带来的,还是你先请。”
纪向真连连摇头,虚伪笑道:“那是我送给你的伴手礼,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怎么好轻易动手。”
在这件事上,两人谁也不比谁傻。天这么冷,两人都不乐意将捂热的手伸出来,就指着对方动手,自己蹭上三两口。
“你若再推三阻四,”眼看僵持不下,月佼只得使出杀手锏,“我明日就上城中大街,跟每个路人一遍,你是我的男宠。”
在相熟的伙伴面前,月佼偶尔也是会有一些玩闹之心的。
纪向真顿时如遭暴击,悻悻憋红了脸使长竹镊从火盆中取出烤好的蜜桔,边剥皮边恨恨道:“我真是看错你了!为了蹭一口桔子吃,竟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毫无风骨!不君子!”
月佼得意地摇晃着脑袋,颊侧蹭着竖起的兔毛领:“君子是不拘节的,眼下这就是节。”
纪向真咬牙切齿地将桔子皮剥成开花状,又将果肉略分开些,恼怒而不失恭敬地放到她面前:“嗟,来食。”
此时的月佼还没读到“不食嗟来之食”这个典故,并不明白纪向真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懒怠去追问,只是低头张嘴去咬那温热甜美的果肉。
哪知那半果肉的底部被桔皮的脉络缠得有些紧,她将头摇来摇去也没能将那果肉扯进口里。
于是她抬起眼,满口含糊地对纪向真道:“帮我把桔子皮按着些。”
纪向真点点头,笑意恶劣地伸出手指按住果皮的一角,却故意动来动去,让她更加咬不下来。
“要不是天太冷,”气恼的月佼终于一口将那半桔子连皮咬走,边嚼边道,“我一伸手你就得瞎掉。”
纪向真给自己也剥了一颗桔子,掰了几瓣放进嘴里,笑得颇为挑衅:“是想毒瞎本少侠吗?”
“不,是戳瞎。”月佼齿舌配合,终于将那片连着果肉的桔皮分出来衔在唇间。
瞥见她衔着果皮忽然两腮圆鼓鼓,纪向真跳起就往廊下跑:“你这个妖女恶心不恶心,不许用那个攻击我!”
“你就是跑到门口也没用。”满口含混不清的月佼笑意猖狂,鼓腮努嘴就要将那片桔子皮喷出去。
“幼稚!无聊!”纪向真神色戒慎地往门口退着,一边放声斥道,“妖女,你给我住手……啊不,住嘴!我……”
闹腾间,他背后撞上一个人,吓得他连忙回头。
月佼也忙不迭扭过头去,将口中那片桔子皮连着几颗果核一道吐进桌脚的竹篓里,像个与同窗玩闹间被夫子抓个正着的学童一般,坐得端端正正。
****
纪向真讪讪挠着头,自觉地进屋重新搬出一张椅子,讨好地笑道:“严大人请坐。”
“真是好久不见啊,”月佼也忙摆出一脸热情的笑,“请坐请坐。”
是好久不见,其实也不过才五六日罢了。
严怀朗将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搁在书桌中间后,才略掀衣摆,慢条斯理地落了座。
他笑意冷冷的目光左右看了看假作乖顺的两人,“二位少侠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纪向真素来在严怀朗手中没少吃苦头,一听这嗓音就知要大事不妙,便赶忙低下头盯着书页避祸。
“苦中作乐,苦中作乐。”见纪向真装死,月佼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话。
严怀朗不急不躁地侧身,伸出手探向火盆上方取暖,口中道:“既有闲情玩闹,那明二位少侠这几日读书大有进展。不如……”
他这意味深长的一停顿,纪向真立刻如临大敌地跳将起来,干笑着收拾桌上的书本:“我忽然想起来,掌事师兄叫我今日早些回去,师门有要事呢!”
见严怀朗并未出声,他就明白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此时不跑,等着严大人彻底发飙后开始找茬吗?!
月佼瞠目结舌地瞪着那个没义气又不要脸的同伴,当即毫不客气地揭穿他:“你上午还让我晚饭时给你做酱焖鱼吃!”
个鬼的师门有要事啊?鱼还是你自己带来的呢!
严怀朗微微眯了眯眼,长睫敛下眸中闪过的危险星芒,若无其事地翻过手去,接着烘烤手背。
“所以才是‘忽然’想起来的啊!”纪向真飞快将自己的东西收好,抱着进屋去找地方放下。
“严大人,我是万般无奈,但不得不先行告辞,您慢慢坐,慢慢坐,”放好东西出来的纪向真对严怀朗赔笑辞礼后,又一本正经地对月佼道,“妖女,你好好用功啊,我明日再来看望你。”
完也不忍直视月佼那震惊的眼神,拔腿就跑。
什么义薄云天,什么两肋插刀,全都等严大人不在场的时候再谈吧!
看着他风一般奔出门逃命的背影,月佼觉得祖父得很对——
君子之交,淡如水啊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