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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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厅中后,那名侍女伶俐地着人上了茶果点心, 半点也未怠慢。

    月佼谢过之后, 心绪恹恹的落座,抬手支着下巴, 随意瞄了一眼果盘中黄澄澄的果子。

    “咦?”月佼拣了两颗果子在掌心里,偏头对恭立在旁的侍女道,“京中这么冷,竟也能种金枣吗?”

    这种果树喜温喜润,每到夏日开花, 花色玉白、香远气清;入秋挂果, 碧叶金丸、扶疏长荣。红云谷的气候正合它的习性,月佼从前倒是常见的。

    离开红云谷至今一年有余,今日乍见这熟悉的果子, 月佼心中不免生出些喜悦亲近之情,又夹杂了淡淡的乡愁。

    撇开与谷中众人之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之外,那片山水终究是生养她的故土。

    回不去的故土啊。月佼细密的睫毛扇子似地扑腾了几下, 唇角抿出一丝百感交集的笑意。

    侍女大约没料到她会突然与自己话,愣了片刻,才扬笑接口道:“这果子本是走贩自南边运到京中来的,大家都唤它‘金桔’,原来竟是叫‘金枣’啊。姑娘是从南边来的吗?”

    所谓物依稀为贵,京中原本不产这果子, 这使它身价自然不凡。侍女见她似乎对这果子很熟悉,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月佼笑着点点头, 以指尖拨弄着掌心那两颗果子,随口与那侍女闲聊起来:“在我们那里,它就叫‘金枣’。”

    侍女笑应:“这果子的树四季常青,枝繁叶茂的,做了盆栽挂果时极好看,夫人很是喜欢,侯爷便命人买了好些回来做盆栽。可惜府中花匠想了许多法子,却总也种不成那种样子,看着老是恹恹的。”

    “京中太冷了,这家伙是喜欢晒太阳的。”见这侍女和气,月佼也笑眯眯,且的又是她熟稔的东西,便就没有先前那样不自在了。

    侍女无奈地笑着点头道:“是了,走贩们也要种在暖和的地方,花匠们便特意将它们养在单独的一间花房,成日都把那间花房顾得暖融融,可就是看着没什么精神似的。”

    “这是……想家呀?”月佼重展笑颜,与那侍女调侃了一句后,忽然轻轻捂住脑门,“你们该不会是一年四季都给它放在暖融融的地方吧?”

    “正是。”侍女答道。

    “诶呀,夏日里就得在略为荫蔽些的地方了,”月佼笑得开怀,“你们也真实诚,哪有喜欢暖和,就一年四季都给人穿棉袄、烤暖炉的呀?难怪你总是长不好。”

    侍女愣了愣,便笑着执了礼:“多谢姑娘点拨。晚些我就去同花匠们,今年按姑娘的法子试试。”

    气氛融洽的闲聊中,月佼低落的心绪显然好转,含笑好奇地四下看看厅中挂着的字画。

    她本就不是个死钻牛角尖的姑娘,此刻心绪缓下来,又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有些不像话。

    交友之心贵在诚恳,严怀朗自来对她都是以诚相待,从未论过家世出身的贵贱,今日反倒是她先计较起来?

    她从前竟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气敏感的一面。因为对方是她不多的朋友之一,所以才会如此吗?

    那,若是纪向真呢?唔……

    耳旁听到脚步声,月佼收回翩飞的思绪,扭头望向厅门口处。

    不多时,门口便来了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碧霞罗银绣襦裙,衣襟及袖口皆素金滚边,额间一粒巧可爱的珍珠,衬得她的稚气脸肤白如瓷如玉。不过姑娘水灵灵的乌眸中有些许不满与忿然,竟像是朝着月佼来的。

    月佼有些诧异,不明白这初次见面的妹子怎么对自己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姐。”侍女向门口那妹子行了礼。

    妹子不大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对侍女摆摆手示意免礼,只对月佼道:“你能……站起来让我瞧瞧吗?”

    虽眼神不是十分和善,语气倒并不倨傲,听起来是诚心请求的。

    “啊?”月佼茫然地回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突兀的要求。

    那妹子拎了裙摆迈进厅门,缓缓走到月佼面前,带气带恼的鼓了鼓腮,死死盯着月佼身上的衣衫,口中又再度请求道:“我想……瞧瞧你这身衣衫,可以吗?”

    听出她的气恼并不是针对自己这个人,月佼这才放下心来,疑惑地皱着眉,一边站起身,一边道:“我的衣衫……怎么了?”

    “我……可以摸一摸吗?”妹子眼巴巴瞅着月佼的衣衫,露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神情。

    你们中原人也太奇怪了吧?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摸?!

    月佼大惊,可看着她已转为泫然欲泣的神色,便好声好气地问道:“我是月佼,是来这里做客的,你是谁呀?”

    “我叫严芷汀,”严芷汀似乎强忍着泪意,悲伤又执着的目光紧紧黏在月佼身上,“我也是……来做客的。”

    姓严?

    月佼想了想,觉得她应当是严怀朗的妹妹。

    唔,到自己外祖父的府上也叫做客?那为什么严怀朗就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呢?

    虽不知她为何会对自己这身衣衫如此执着,不过见她似乎难过极了,月佼便硬着头皮道:“好吧,给你摸一下,只许摸一下。”

    听她答应了,严芷汀立刻伸出有些颤的手,心翼翼抚上她的裙摆——

    这“一下”可摸得够彻底,从裙摆一路摸到腰带。

    月佼连忙一把抓住她的手,慌张地瞪着她。

    四目相对片刻,严芷汀忽然扁了扁嘴,眼泪来就来,吓得月佼手足无措。

    “我、我没有骂你呀!我、我什么都没做……”她转头向旁边的侍女投去求助的一瞥。

    愣住的侍女急忙回神,上前来扶了严芷汀的肩膀,劝道:“姐这是怎么了?你想摸一摸这衣裳,这位姑娘不是同意了么?”

    严芷汀肩膀使劲一扭,撇开侍女劝慰的手,一把抱了月佼的腰,撒气似地故意在她身上蹭着满脸汹涌的热泪。

    “我就知二哥不喜欢我!”严芷汀闷声悲呼,真是字字血泪,“从来都不喜欢我!”

    你不由分就扑上来将眼泪鼻涕蹭我一身……熊成这样,我也很难喜欢你呀。

    月佼偷偷瞪了一眼在自己身上乱蹭眼泪的脑袋,却到底没忍心甩开她。

    严芷汀继续以隐隐哭腔痛陈道:“这就是陛下赐的那三匹缎子,我认得!我求二哥送我一匹他都不肯!我求了好几日,连母亲也帮着我求他的,可他就是不给,就是不给……三匹,全都给你了,对吧?”

    原来恩怨的源头在这儿。

    月佼尴尬地挠了挠头。

    此刻月佼心中有些羞愧,深觉严怀朗对她实在是不错,连自己妹妹拉了母亲去求他都不肯给的东西,却一股脑全给她了;而她却还无端同他怄气,实在是不像话。

    见严芷汀如此耿耿于怀,月佼有些不忍心照实回答。毕竟,那无疑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心肝上又补一刀,过于残忍。

    侍女见严芷汀抱着月佼在人身上眼泪鼻涕地乱蹭,又不敢当真使力将人扯开,只好对月佼歉意地颔首,又向哭到不能自已的严芷汀劝道:“姐,姑娘是二公子的客人,你这样……晚些二公子回来见了,会生气的。”

    这话一出,严芷汀更是悲痛欲绝,使劲又在月佼身上一通蹭后,抬起泪迹斑斑地脸蛋:“二哥就是不喜欢我!”

    月佼头疼地抬手揉了揉额穴,歉意地冲她扯出爱莫能助的苦笑:“对不住啊,这事,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在她看来,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或不喜欢另一个人,那总是有些缘故的,旁人可管不了。

    严芷汀咬牙跺脚,吵架似的带着哭音委屈大喊:“既他不喜欢我,却喜欢你,那我就不做他妹妹了,让你给他做妹妹去!”

    这掷地有声的话,让月佼与一旁的侍女都愣住了。

    严芷汀气嘟嘟看着月佼,又道:“你怎么不答话?这时候你应当‘不是!没有!胡’才对啊……”

    见她泪眼朦胧地瞪向自己,月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以下巴示意她回头。

    头皮忽然发麻的严芷汀惊慌转头,就见自家二哥立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身冒着嗖嗖寒气,像刚从冰窖里钻出来似的。

    “二、二哥,我胡八道的,我还给你做妹妹……”

    “不想要。”严怀朗冷冷的目光扫了一眼她那双还环在月佼腰间的手,几步过去拎了她的领子,当场拖走。

    被拎走的严芷汀显然对严怀朗无比敬畏,方才还哭得理直气壮、惊天动地,此刻却闭紧了嘴,半点声响也不敢出,只是默默流泪,可怜兮兮。

    ****

    将严芷汀丢给了候在外头瑟瑟发抖的严怀明后,严怀朗转身回到厅门口,对月佼道:“你跟我来。”

    月佼“哦”了一声,赶紧跟上。

    “她、她很难过。”月佼跟在他身侧,心地觑了严怀朗一眼。

    “不要理她,被母亲惯得,跟个疯子似的。”严怀朗隐隐有些恼。

    他匆匆自主院赶回来,刚到厅门口就见严芷汀那个没头没脑的混球正抱着他的姑娘发疯。

    待他听到严芷汀要让“他、的、、姑、娘”给他做妹妹时,立刻有一种“将严芷汀抓过来撕成一条条做抹布”的想法。

    混账兮兮的严芷汀,他的姑娘怎么能给他做妹妹?!

    “她哭成那样,想来是很喜欢那几匹缎子,也很喜欢你的。”月佼也不笨,自然听得出严芷汀最痛心之处,其实是觉得二哥不喜欢自己,才不肯将那几匹缎子相送的。

    方才听严芷汀,那三匹缎子是“陛下赐的”,想必轻易也买不到。于是月佼提议道:“我那里剩下一半,要不,我给她取来,你拿去哄哄?”

    “我哄她做什么?谁惯成那样的谁哄。”

    毕竟是人家兄妹之间的恩怨,月佼也不好再多嘴,便抬起手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满脸好笑地对他道,“她进来就想摸一下我身上的衣衫,明明好只给她摸一下的,结果她一路从裙摆摸到腰带,吓了我一跳。”

    严怀朗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似是哼了一声,旋即将脚步踩得重重的。

    ****

    两人又回到严怀朗的书房中。

    严怀朗站在先前那个暗格的跟前,回身看着月佼:“你方才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问得一点也不迂回,坦坦荡荡的,让月佼忍不住惭愧地垂下眼眸,轻咬了下唇。

    “很早的时候就想同你……”严怀朗这回终于没忍住,伸出拇指轻轻捏住她软嫩的下颌往下按了按,解救了她那时常被咬的下唇。

    “别总是咬它。”

    他魔怔似地盯着她那被咬得水润殷红的唇,嗓音蓦然低沉,隐有些缠绵的沙哑。

    “哦,好、好的。”月佼本能地后退了半部,抬手揉了揉自己忽然发烫的耳尖,垂眸避开他灼烫的目光,心中慌慌的。

    他的眼神,怎么像是要吃人似的?

    “哦,你有要紧事交代给我,是什么事呀?”月佼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忙不迭出声破这奇怪的氛围。

    严怀朗敛睫,暗自强收了心神,才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月佼赶忙回想了一下,“哦哦,那个啊……我没有生气,没有的。”只是忽然有些失落吧。

    不过她已经在心中将自己给顺好毛了,本还想着要向他道歉的。眼下气氛古古怪怪,叫她的歉意哽在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启口。

    严怀朗拿不准她的心思,索性又一次单刀直入:“是因为,我没有好好收下你的礼物?你以为我是嫌弃你的礼物不够贵重?”

    要事情似乎的确因此而起,却又不全是为着这些。月佼心中犯了难,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将事情清楚。

    见她沉默,严怀朗回身再一次开了那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个带锁的紫檀木雕花盒子放到书桌上。

    修长的指不疾不徐将那盒子开,精巧的钥匙在好看的长指间竟无端显着比别的钥匙漂亮许多。

    月佼莫名其妙的咽了咽口水,偷偷将双手背到身后,紧紧交握,生怕那双爪子忍不住就想伸出去摸他的手。

    她在心中沉痛地对自己大摇其头:月佼啊月佼,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严怀朗到没察觉她的异样,将盒子开后,珍而重之地推到她面前给她看里头的东西。

    雕工精致的名贵木料做的盒子,谨慎的上了锁,怎么看都该是用来放最最机密抑或最最心爱的物件用的。

    可那盒中却只有孤零零一个的白瓷瓶,平凡至极的白瓷瓶。

    月佼立刻就想起这的白瓷瓶是什么了。“是……我在邺城时给你的秋梨膏?”

    只不过是买红糖时,店二随手送的。

    “无论你送我什么,我都好好收着的,”他不知该怎么哄姑娘,只好用笨拙地直接将自己的秘密给她看,“那解药,我是担心你给了我以后,你自己就没有了。”

    月佼眼眶发烫,心中却又像是有一只犹犹豫豫的鹿,茫茫然不知该不该乱撞。

    甜滋滋。

    “那、那我还送过你一颗红糖呢,”月佼眨去眼中的感动泪意,双手背在身后,皮兮兮抬着下巴笑着闹他,“还给你看星星呢,收在哪里了?有本事拿出来瞧瞧啊。”

    见她终于又回到原本那种熟稔不拘束的模样,严怀朗心中大大舒了一口长气。

    她那晶亮亮闪着调皮笑意的水眸近在咫尺,严怀朗故意冷冷抬眸望天,抿紧的唇角隐隐透出一丝被冤枉后的委屈。

    好了,他哄完了,这下该她来哄他才对。

    要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