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虽然只一水之隔,却是銮铃第一次来到李墨兮住的地方,与惊鸿苑的别致瑰丽完全不同,皦玄苑冷硬简洁,入门便是一处宽广的露台,是黑色晶石铺就,此刻,正高高冷冷地承接了漫天月华清辉。绕过露台,就是一处宽阔的广场,没有一点精巧的设计,没有过多的花木,剪裁整齐的汉白玉石铺就,干脆中带一丝孤傲,直直通向主殿皦玄殿深处。
李墨兮并没有在皦玄殿里,汉白玉广场的中央摆了一张竹榻,榻前一张几,歪歪斜斜放了几只酒壶,他独自靠在竹榻里,低头拨了几下琵琶,似有不耐,就把琵琶扔在一旁。仅此而已。没有銮铃想象中的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只是他自己而已,只是他这样一个人,却连寂寞都是盛大的。
銮铃走到他不远处,遥遥施礼:“王爷。”
李墨兮眼也没抬一下,顺势捞起桌上一个酒壶,淡淡道:“把琵琶给她。”风冽把李墨兮随手丢开的琵琶捧给銮铃,銮铃恍然明白,她一进院子,他就已经察觉了。
“不知王爷想听什么?”銮铃抱了琵琶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显然是给她准备的。李墨兮仰头灌酒,一些醇酿滑过嘴角流下来,他也不在意,随手抹了一把,缓缓吐出三个字:“一剪梅。”
銮铃知道,就是她胡乱改编的那首李清照的《一剪梅》,其实便也是《旧梦不须记》。也算是他和萧裛琖定情的歌。可她不想弹,虽然她相信萧裛琖的琵琶技艺,相信萧裛琖一定是练得没有丝毫破绽才会弹给李墨兮听,可李墨兮这样讨厌她,她也无心去揭露那晚在菊花台弹琵琶的是她,而不是萧裛琖。
月挂中天,一席清辉铺满整个冷定的院子,銮铃仰头望着广袤的夜幕,嘴角一丝清笑,手指轻摇,拨上琵琶纤细的弦。弦音轻缓,带着一股慢慢浸润的刻骨相思。
李墨兮显然听出不是那曲《一剪梅》,却只是喝酒,并不话。
“绿纱裙,白羽扇,真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静夜思,驱不散
风声细碎烛影乱,相思浓时心转淡,一天清辉,浮光照入水晶链
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多牵绊,坐看月中天。”
銮铃嗓音低凝空灵,没有换歌,把这首《月中天》缓缓而反复地唱,也不知唱到第几遍时,满苑清辉浮光安谧,李墨兮早已醉倒在榻,銮铃缓缓站起身,把琵琶放在堆满酒壶的几上,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李墨兮喃喃叫了声:“裛琖。”
极轻微的一声,风声细碎,意绵绵。銮铃眉头一皱,低低向默然候在一旁的风冽道:“去拿条被子来。”风冽很快抱了一条锦被出来,銮铃接过,替李墨兮搭在身上。
“裛琖。”李墨兮醉梦中又极低地唤,仿佛不敢,又仿佛不能出口。那天那样决绝,却原来是这样放不下吗?
銮铃默然在他身边坐下,手指轻轻抚过李墨兮紧蹙的眉峰,醉梦中清冷又情缠的脸颊。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相思刻骨却不肯见,不肯见,苦的到底还是你们俩。
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李墨兮蓦然警醒,迷蒙中看清銮铃,冷冷把她的手甩开,嗤笑道:“别指望我心里有愧疚。”銮铃轻然笑笑,没有话,起身翩然离开。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不是不羡慕萧裛琖。
第二日下雨,清雨在芭蕉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点滴辗转却让人生惆怅。阔敞的书房,干净利落的摆设,此刻都在雨声中静默。李墨兮立在窗前,正出神听着那雨芭蕉的声音,忽而有人在门外道:“王爷,属下回来了。”
进来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穿一身普通的葛衫,面容儒雅,外面下雨,他身上却滴雨未沾,很是干净清爽。他见了李墨兮神色虽恭敬,却也无太多拘谨和畏惧。
李墨兮仍是望着窗外,并没有转身看这进来的诸葛青玉,淡静的眼眸却陡然一深,似是要话,又无法出口,便只问:“他们近日如何?”
“回王爷——”当下诸葛青玉温和道:“王爷倒也不必担心。”
“……怎么了?”终是忍不住,李墨兮蓦然转身,眼中有了掩饰不住的担忧。
诸葛青玉借机劝慰:“王爷既是这样担心,为何不亲自去瞧瞧,庆王妃很是想念王爷。”
李墨兮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拳紧,片刻,他笑容讥讽,冷冰冰:“他们自己做的事终究要自己承担,与我何干。”
见他这般硬撑着,诸葛青玉悄然叹息,面上却始终温和恭敬,他又道:“庆王爷昨日拿石头砸伤了自己的前额,属下去诊治了,倒也没有大碍,几日便能好。”
却是听了诸葛青玉的话,李墨兮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脸色却在书房暗淡的光影中渐渐苍白。他僵着身子伫立片刻,才挪步在书案后坐下,他提起笔写字,勉强写了几个字,又皱眉低低道:“那你明日便再去瞧瞧吧,若是要留下,便也不必着急回来。”
诸葛青玉应声退出书房,看到侯在书房外面容微怔,若有所思的风冽,做了个“嘘”的手势,才悄声离开。
微雨蒙蒙整整下了一日,澄心池上雾霭氤氲,扶堤绿柳依依飘摇,是个清新澄净的世界。李墨兮执了伞向皦玄殿走来,却不防看到候在殿外的銮铃。
竹凊为銮铃撑伞,两个人站在皦玄殿外,像是有了一会儿,銮铃用手提着裙子,可裙角鞋子还是溅湿了。本是茫然望着雨幕的,余光瞥见李墨兮,銮铃回过神,远远地行了礼。
从萧府回来转眼已是两个月,这还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也是銮铃第一次来找他。
“什么事?”李墨兮淡声问。銮铃微微一笑,也是淡声道:“是关于王爷和姐姐的事。”
她的声音让他想起昨晚醉梦中的歌声,也让他恍惚中想起那晚在菊花台听到的歌声,可听到她提萧裛琖,他还是本能地反感,脸色瞬间冷淡。
察觉他脸色的变化,竹凊一下着急了,轻轻扯銮铃的衣裳。连李墨兮身后的风冽也凝起眉头。
“王爷自然撑得住,可王爷觉得姐姐也能撑得住吗?”銮铃依然微笑,看向澄心池上茫茫的水雾,声音和神情蓦地添了几分曼妙的空灵,李墨兮的脸色却是一变,她显然是戳到他的软肋。
“我可以让王爷和姐姐见面,但是銮铃也有条件。”她慢慢把话完。
李墨兮眉峰微蹙:“你想出府,去外面看看?”
銮铃略吃一惊,却也没有否认,脸上笑容依然:“銮铃可以保证每日出府后按时归来,而且不会做出有损身份的事。”
李墨兮发现,她这一阵子很能笑。略一沉吟,他回头向风冽道:“以后你就跟着王妃,负责她的安全,不得有误。”
风冽略一怔,随即领命。銮铃唇角笑意加深,又向李墨兮行礼:“如此,王爷见到姐姐之时,就是銮铃可以出府之日。銮铃告退。”罢,带着竹凊缓缓走进蒙蒙细雨中。
回到疏影殿,銮铃就在书桌前坐定,提笔写信。信是写给她父亲萧华的,信中备述她对萧裛琖的相思,也写了她对她叔叔和新昌公主那个四岁儿子萧复的思念,希望他们明日能一起来都夏王府看她。
从温泉宫回来之后,那个四岁的奶娃娃倒是常来找她玩,虽然每次新昌公主都把脸拉得很长,可拗不过儿子,于是萧复还是照来不误,久而久之,銮铃和那个孩子倒也熟了。
把信封好,銮铃看向窗外雨帘,叫了声:“风护卫。”
“王妃有何吩咐?”风冽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微垂了眼眸恭敬道。銮铃走过去,把信交给他:“把这封信送给我父亲。我已让竹凊为你收拾了房间,你回来她会带你过去。”
看着风冽的身影消失在雨中,銮铃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走回内殿,软塌塌地倒在床上。唐朝的床空阔而低矮的,四面都是轻柔的床帏,睡在上面,有一种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明天,只要萧裛琖执意来了,她的命运又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