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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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湖山房建在最僻静的高处, 道旁两侧古木森森, 落叶堆积,不时山风吹过,树叶沙沙,山雾轻漫, 带来幽深的清凉。人声寂寂里,偶有飞鸟啼转,是寂静中的最响亮声响, 銮铃忽然明白古诗中“鸟鸣山更幽”的真意。

    风冽原让銮铃坐马车, 銮铃不肯,这么久都没做过运动,她借此正好健身。谁知这骊山上山中有山, 銮铃把速度提到最快, 大好山色竭力忍住不看, 等一路向上到了望湖山房,已是半下午。

    望湖山房隐在花木丛中,阔大的门外兢兢业业守着一队锦衣侍卫, 有了他们,让四处清幽的山色平白多了几分肃杀。想是很重要的地方, 还须这么一队人看着。这些侍卫瞧见风冽都不陌生, 而銮铃虽是陌生美女, 他们也不敢多看。风冽拿了腰牌给他们,他们便也没多问,一人已上前拿钥开锁。

    大门“吱呀”推开, 一片清凉水雾迎面扑过来,水声潺潺泠泠,銮铃一身的汗登时舒适地退了下去。身后那开门的侍卫轻声嘱咐:“风统领,天黑的时候须得出来,这是圣上定的规矩。”风冽略一点头。而銮铃缓缓走进门内,已被门内的景色全然吸引。

    眼前院子并不大,落叶枯枝都扫得干净,石阶石径干净如洗,寂寥无人声,偶有几声空落的鸟啼。然而修竹绿水,古木古桥,水烟弥漫,一片浓郁丰盛的绿色。跨过眼前径,上了木桥,水面上飘着淡淡浮萍,静静的落叶,幽幽泛着涟漪。

    每一丝风拂动,都能带出最深的剪影。这样干净到没有一丝尘埃的地方,恍若仙山胜境。

    风冽随着銮铃走进来,门在他身后合上。远远不知何处飘来清甜的桂香,此刻,正是桂花时候。

    銮铃正四处寻望,蓦地,一道白影从高处向她俯冲过来。她吓得忙抬手挡脸,臂上一暖,风冽已拉着她猛然退开两步。知道有风冽在,她悄悄舒口气,然她惊魂甫定,耳边就是“喵呜”一声。

    实话讲,銮铃发自内心觉得猫是动物里面长得很漂亮走路很优雅的了,然而可是,她还是不喜欢。她很怕猫那一双注视着你的眼睛,幽幽的,莫名瘆得慌,尤其这地方美则美矣,就是太有些寂静冷清了,本就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寒碜。

    銮铃把手指开一道缝悄悄往外看,就见木色的桥栏杆上趴着一只柔软纯白的猫,正幽幽而好奇地望着她。刚刚从天而降的想必就是它了。

    銮铃勉强笑着把手拿下,刚要问风冽这里为什么没一个人。就听清风破开拂面,一声空灵的笑声在头顶上:“风冽哥哥,她是谁呀?胆子这样!”

    这声音太出尘了,人间难得几回闻。

    銮铃勉强抬头,院子左侧高高的树上,浓绿的枝叶里正探出一个巧好奇的脑袋,眼神带着这院子清澈的水雾,也是水雾一般的出尘。

    “珠儿,快下来。”风冽凝眉道。

    那脑袋眨着水雾般的眼眸想了想,最后甜甜美美一笑,像是林中滴着露珠的兰花。“嗉溜”一下,那淡蓝的身影就沿着树干爬下来,转眼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珠儿看起来十四五岁,模样娇玲珑,天然一双水眸,天然一对笑靥,灵动而纯净,明镜台一般,没有一丝污垢尘埃。她蹦蹦跳跳来到銮铃面前,帅气地了个响指。那白猫已“嗉溜”化作一道白影落在她肩头,乖乖伏在那儿,和珠儿一人一猫,两双好奇的眼眸盯着銮铃幽幽地看。

    “这是王妃。”

    “王妃?”那珠儿似是不解,和那猫对望了一眼,喃喃道:“浣,你懂么?”

    风冽暗吸口气,又道:“这是你墨兮哥哥的妻子。”

    銮铃瞧见风冽那副暗暗吸气的模样,倒是想起“花满楼”中那林染衣来。几分好笑。

    但,这珠儿和那林染衣仍是不同的。那林染衣在那样声色犬马的地方,能一身浓艳而单纯,自是十分可贵。这珠儿灵动如空谷山泉,纯净如晶莹剔透的水珠,看着看着,倒让人十分怜惜了,不忍半分世俗侵染。

    “哦,我懂了!就是要为墨兮哥哥生儿育女的那个人!”珠儿双手一拍,欢快道。

    銮铃被这天然纯净的眼神一看,面颊登时红了,不知该尴尬还是该怎的,这丫头话好直接,虽无一丝恶意,却把她得像个工具似的……

    “呃……嗯……夫人呢?王妃想去书阁看看。”风冽面上也一副不敢恭维的神情,快速切入主题。銮铃恍然,想来这里还有位看守书阁的大人物在。她仰起脸看看面前高大的足有三层的建筑,心中充满期待,却又有些不定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古怪的事等着她。

    “母亲?”那珠儿甜甜一笑,上前一把抓住銮铃的手,热情道:“啊?王妃姐姐跟我一起去找母亲吧!”

    转过这院子,还有一处极的院子,花团锦簇的五间房,向阳的空地上还晒着刚洗好的衣裳,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晾衣服。

    珠儿一个箭步跑上去帮忙:“怎么又洗了?”那中年女子怜爱地望着她:“反正无事可做。”她着,向前一望便看到了銮铃和风冽。

    那女子穿着朴素的蓝裙子,头上挽着朴素的发髻,面容秀美温雅,此刻一笑,仿佛也含了这院子里淡淡出尘的水雾,天然润泽了一身的光华。而风冽称她为“夫人”,她却又自己洗衣裳……銮铃虽跟着风冽一同走上前,却着实看不出这人的身份。

    “你便是墨兮的王妃了?”那女子量着銮铃,柔和一笑:“好美的王妃。”銮铃颊上一红,在这样出尘脱俗的女子面前,她登时觉得她自己俗不可耐了,惭愧得很。

    风冽正要向銮铃介绍这女子,却是她已柔柔笑道:“我叫浣娘,王妃叫我浣娘便罢了。”

    书阁的钥匙是在这浣娘手中,然而这浣娘却并不来,另遣了一位叫“香泥”的宫女带他们过去。

    而这“香泥”明明是个宫女,也在那个院儿中,为何又不帮这叫“浣娘”的夫人洗衣裳,反而让她自己亲手劳作?

    銮铃暗觉这些人之间关系的古怪,却也没有多问。只看着眼前书阁高大的门缓缓开,心跳缓缓加速,她猜不透她要面对的是什么,恍如一梦?宇宙奥秘或是神仙鬼怪?

    门刚刚开,偌大空旷的屋内忽然传来“叮铃铃”一声清响,銮铃只觉眼前波光飘荡,似是置身海底水中一般。而她直眼看去,房子遥远的前方白纱翻飞,波光从那纱帘外投进来,照满了整间屋子,敞亮通明。

    她径自走过去,离窗子越近,那铃铃的声音就愈大。走近那纱帘,她猛地抬手一掀,下一刻被窗外的景色惊得呆住。

    站在这地方,镂花的窗外就是洪波涌起的太息池。

    这么远远地俯瞰着,此刻整个太息池被晚霞铺满,红通通金灿灿的一池,像是满满一池波光闪烁的红莲开遍,又像一池燃烧的火焰。而太息池边上恢宏的亭台楼榭在那红光的围包下,显得神秘而悠远,仿佛都存在于另一时空。

    她转回眸光,就见靠湖这一排大而敞亮的窗子上白纱翻飞,纱角上稀疏的挂着银铃,白纱又倒映着红莲的幽影,映照着整个高而深的书阁,一排排排列整齐的书架子,无数的线装书……奇妙的书的海洋,不得不佩服古人匠心独运的高超技艺。

    “不知王妃要看何种书?”香泥见銮铃从震惊中回神,恭恭敬敬问。

    这香泥一身书卷气,看着却颇冷淡。銮铃微笑道:“和史书相关的,或者,文物?”她问着,下意识看向风冽。风冽便解释道:“昨儿王爷看过的便不必让王妃再看了,还有没有别的这一类书?”

    香泥恍然,恭恭敬敬又道:“这两日王爷已把此类书翻遍了,奴婢还帮着翻找了《聊斋志异》中提到的‘宋’‘明’这些朝代的史事和书籍,并无任何记载。”

    銮铃心里微微一惊,李墨兮已来查过了?

    “……没有?那这《聊斋志异》从哪儿找出来的该有记载吧?”銮铃一时倒不出心里的感受了,瞧见窗下有一张书桌,就走过去坐了,有一点不能否认,坐在这里看书,十分享受。

    只是看着这儿寂静的光景,虽是扫得干净,倒像不常有人来。

    香泥穿过两排幽深的书架,驾轻就熟地取了本书放到銮铃面前,施礼道:“奴婢去沏茶。”

    风冽见銮铃开书在看,便也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只见那书的封面题着“异物新志”四字,翻开书看,均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得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并且详细记录了这东西的形状,性状,还有奇异之处。

    翻到太宗贞观年间,果然第二件便是这《聊斋志异》,以及这书的出处和年代的诡异。又看其他事件,倒也没有和时空有关的了。正觉得闷闷不能解,耳边“喵呜”一声,就觉手边的夕阳里影子一闪,有一点已落在窗棂。

    “啪”地一声,窗子被推开,风呼啦卷进,吹动她手下的书纸哗啦啦翻了好几页。

    飞卷的白纱扑在銮铃脸上,她把纱子拿开,窗棂上已然又多了一个人,这蓝衣衫的丫头斜倚在窗棂上,和她腿上懒洋洋趴着的白猫一起望着銮铃,俏皮道:“胆的王妃姐姐,吓到你了么?”

    銮铃瞧见她这副调皮可爱的样子,面上有了笑容,转眼又见珠儿这么坐在窗棂上,身后就是深不可测的太息池,这高处风又大,不心就要被卷下去似的。

    皱眉道:“快下来,心掉下去。”珠儿摇摇头,水眸笑望着銮铃,轻巧道:“不妨事,墨兮哥哥看书时,我便是坐在这里玩儿的。”

    銮铃走过去仍要把她拉进来,又仰头看看外面,空荡荡一片湖水,并无可以攀爬的地方,皱眉又道:“你是从哪儿过来的?”珠儿听问,一指屋顶,“上面啊,可好玩儿了,我教你?”

    銮铃一看这足有三层楼高的屋顶,不由自主就了个冷战,眉头愈紧:“你快下来,太危险了。”

    珠儿反手把銮铃推开,不依道:“我不能进去,母亲一个叫什么‘皇帝’的人下旨了,她和我都不能踏进这书阁半步,母亲若知道我在这儿,一定会不高兴的。”

    唐玄宗?銮铃一怔,这对母女不仅和李墨兮有关,还和唐玄宗有关?却是那珠儿忽而又高兴了,好奇地盯着銮铃::“王妃姐姐,你何时为墨兮哥哥生儿育女呀?这儿只有我和浣,太闷了,我想多一个人陪我玩儿!”

    “你也不能离开这院子?”銮铃速速岔开了话题,她发现越是单纯的人问出的问题让人越是难以招架。

    珠儿闷闷点头,抬手抚摸着浣的背,困惑不解地自语:“母亲夫妻同床共枕久了就会有宝宝,我和浣都睡在一起两年了,为何我还是没生出一只猫来呢?一直只有我们俩,真不好玩儿!”

    “……”銮铃再次不知该什么,恰是此时,身后香泥捧了茶进来,抬眼瞧见珠儿坐在窗棂上,眉头一紧,轻斥道:“姐!”

    珠儿一瞧见她,一撇嘴,腾地站起,攀着窗子三下两下就消失了。那猫更是利落,仿佛只是夕阳里的一道光。

    銮铃看得一颗心忽上忽下扑通乱跳。

    “姐总是这样,王妃莫要计较。”香泥垂首把茶放下,又把窗子关上,才道:“皇上有旨,是除了王爷,其他人须在天黑之前离开,王妃若是看完了,还请早些下山,也免得王爷担心。”

    銮铃闻言看向窗外,那里虽仍是火红一片,但像一场燃烧的大火,火势已慢慢消退了。她转头没看见风冽,不由问:“风冽呢?”

    “昨夜山上风大,把一扇窗吹坏了,风护卫正帮夫人修着呢。”

    “那他修完了来叫我吧。”銮铃着,又在桌边坐下了。也没伸手去翻书,其实看与不看,她都改变不了什么,就留在大唐也没什么不好,好歹能经常看到他。

    书阁里静悄悄的,昏黄的光线流转,透着黄红光芒的白纱帘依旧翻飞着,铃铛轻轻作响。寂静中有些恍惚,銮铃趴在窗棂上望着远处那太息池,有一种深切的迷茫,觉得她实在太渺了,简直微不足道,而这个世界太大。

    她觉得无依无靠。她无依无靠的时候,就想到李墨兮。想到李墨兮亦是个谜样的人物。她对他一无所知。他也不愿她依靠。

    余光里光影忽然一晃,似是变化了。她下意识回头,却被身后不知何时站着的人吓了一跳,一大跳!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惊退着靠在窗上。

    那人在昏黄光芒里的笑容有些莫名意味,他慢慢走近前,来到銮铃身边,也伏在窗棂上,同銮铃刚才一般默默望着那红莲燃烧般的太息池,许久,微微笑道:“我也没想到,你竟是堂堂的都夏王妃。”

    作者有话要:  话,某微曾经还自诩轻纱薄面,近日才知道越长大脸皮子越厚,淡定异常啊。

    某人淡定更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