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唐玄宗今天看起来果真是想和儿孙们共享天伦的。
日曛殿内设了一张精雕细琢的乌木大圆桌, 桌上玉盘珍羞山珍海味自是不必, 要的是唐玄宗在主位坐定之后,武惠妃在他右手边坐下,他便命太子夫妇在他左手边坐下,几家人按长幼依次落座, 李墨兮和銮铃坐到武惠妃手边,正好把一张大圆桌端端正正坐团圆。
基本上等于没有等级之分的平起平坐,想是平生第一次, 诸位王爷王妃登时都有些于心不安的惶恐。
倒是唐玄宗一脸随和, 向被太子和薛恬夹在中间的李蕙招招手,亲切道:“蕙儿来皇祖父怀里坐,过来。”李蕙正相中了唐玄宗面前那几盘鲜亮可口的菜肴, 闻言登时喜上眉梢。倒是太子略一迟疑:“父皇, 这……”
“无妨, 朕就想和你们亲热亲热……蕙儿是朕的皇孙,朕疼爱他还来不及,你怕什么?”
唐玄宗着, 又笑望在座诸位,温和道:“今日不拘礼节, 咱们既是一家人, 也该如普通人家一般, 好好坐下来吃饭话,朕给了你们机会,你们也要给朕面子。”
唐玄宗话时满脸笑容, 銮铃却莫名一丝悲凉,身为帝王,儿孙们都对他敬若神明,更多的是算计和讨好,怕不是父子情深吧?这样,这坐上皇位的人该有多孤单?怕是过去孤单,此刻孤单,以后孤单,注定一生孤单了吧?
诸王夫妇终于醒悟过来,纷纷附和着。太子心翼翼把李蕙抱给唐玄宗。
李蕙初时还有些害怕唐玄宗,可见唐玄宗笑呵呵一脸殷情问他想吃哪个,他登时欢声雀跃了,胳膊卖力地点着:“皇祖父,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唐玄宗耐心帮李蕙夹菜,不一会儿李蕙面前的碗儿就满了,可李蕙还是要,太子皱眉轻斥:“吃得了么?”唐玄宗淡淡凝眉:“不过是个孩子,你何必和他计较?”太子顿时不敢话。
唐玄宗见周围人都神色各异望着他,眼中一闪而过有些疲倦,他漫声又道:“你们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爱什么就什么,朕今晚不是什么帝王,你们也不是皇子皇孙,朕只想和你们温温和和吃一顿饭——若是不习惯,就当是朕的旨意吧。”
唐玄宗完,见李蕙吃的尽兴,面上方有了一丝笑,他一伸手,立即有宫人递了干净的手帕过来,他拿着那手帕替李蕙擦着嘴角的饭粒,柔和道:“慢点儿吃,这么疯玩儿了一下午,可是饿坏了。”
李墨兮原本不作声吃饭的,瞧见这一幕,听了唐玄宗宠爱的话,眼神一顿,便愣在了那儿。
武惠妃盛了一碗热汤放到唐玄宗手边,柔声道:“让蕙儿喝几口吧,心别噎着。”
而鄂王光王的儿子见唐玄宗这样疼爱李蕙,心中虽然不满,却只愤愤垂了头,并不敢什么。寿王的眼神落在唐玄宗身上也是一顿,他随即低头帮王纁儿夹菜,亦不什么。一顿饭吃的很是安静,也没了最初的心浮气躁,除了叽叽喳喳津津有味的李蕙,其他人依旧神色各异。
见一桌子人一桌子菜吃的竟比她和李墨兮两个相对吃饭还冷淡,銮铃不知该兴味索然还是悄然叹息。而李墨兮仍旧怔然望着相亲相爱在那儿吃饭的一老一回不过神。
李蕙正颤颤巍巍夹了一口菜喂到唐玄宗嘴边,不过胳膊不够长,他手指一松,那菜就油渍渍掉在唐玄宗的龙袍上。太子一惊,却见唐玄宗只混不在意擦了一下,仍是哄着李蕙多吃点儿。太子神色有些烦躁,倒是薛恬轻轻抬手覆在他手上,示意他不必忧虑。
而唐玄宗瞧见李墨兮的神情,他面上的笑容一顿,似是不经意想起了什么,随即又笑:“墨儿可是看朕喂蕙儿吃饭心生嫉妒?”李墨兮终于回神,他拿起手边酒盏抿了一口,慢慢道:“孩儿没那么气。”
孩儿……李墨兮自称是唐玄宗的“孩儿”?!
此话于此,看似乖巧,却不啻于风雷云电。沉寂的日曛殿内四肢百脉仿佛都被牵动了。连喂着李蕙的唐玄宗,只是下一刻,唐玄宗眼中已有了暖暖笑意,有了一丝欣慰。不过他并没有太多表示,仍低头喂李蕙吃着饭:“这就好。”
李墨兮的出身向来就是个谜。
他被唐玄宗和武惠妃亲手养大,读书骑射都是唐玄宗手把手教会。而为了能让武惠妃一心一意照顾他,唐玄宗甚至把武惠妃的亲生儿子寿王送到宁王府由宁王代为抚养,直到李墨兮过了十二岁,才把寿王接回大明宫。唐玄宗对李墨兮的疼爱可见一斑。但唐玄宗从未透露过李墨兮与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早有人推测李墨兮是他的儿子或孙子,但也只是推测而已。
现下李墨兮这句话,无非就是承认他是唐玄宗的儿孙之一。而唐玄宗并未否认。这样,在诸王爷权臣眼中,他便也成了角逐皇位的劲敌之一。
诚然,銮铃并没有想得如此深远,她不是政客,对皇权也毫无兴趣。她只是很少见到李墨兮这样服帖的模样,李墨兮此刻眼中不出是温暖还是幽冷,总之情绪不动声色波动着,虽然他竭力掩饰,却并不平静。銮铃迟疑了一下,轻声问:“要喝汤吗?帮你盛一碗吧?”
满桌子寂静便都动了动,李墨兮眸光落在銮铃身上有些恍惚,他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个温暖明艳的笑容,是他曾经那个温柔可人的妻子的,还是这些日子和他闹冷战今日下午又写下那句“莫道不销魂”的妻子的?
青花碗里润甜香美的莲子汤,銮铃轻轻舀着尝了一口,才放到李墨兮手边:“不烫不凉,正好。”
素手纤纤,美人如玉,李墨兮清眸一凝,默不作声把汤端起,正要喝,却是一旁的李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瞧见銮铃帮别人盛汤,登时不乐意了,“啊,不要,美美,美美……”
他大咧咧出声,破了一桌子沉闷。
直闹腾着坐到銮铃怀中,把銮铃为李墨兮盛的那碗汤喝光,李蕙才心满意足。唐玄宗出声笑问:“何为‘美美’?”銮铃顿时不知什么好,李蕙已抢着答话:“就是很美。”
“……哦,就是美丽?”
李蕙嘴一嘟,摇头,伸出两根手指,一本正经:“是两个美丽,就是很美丽。”
李蕙这童言无忌。銮铃正低头帮李蕙整理衣襟,耳上一对精巧的碧玉坠子晃来晃去,带出一道道润泽如玉的光影。她的面庞就在那光影里若即若离,宛如蓝天上最淡的云缕,或喜欢或有哀伤,却从不吐露,只是那么淡淡静静。她满目柔光望着李蕙,轻笑句:“年纪懂什么?”
她罢抬眸,清亮透澈的那一闪,把众人惊了一下。众人却也把她吓住,她不好意思地陪笑,忙低声问李墨兮:“有人跟我话了?”
“孩子虽,却从不假话。”李墨兮答非所问。
“……嗯?”銮铃不解地望着李墨兮。
李墨兮已看向唐玄宗,嘴角有了一丝笑容:“她很得孩子喜欢,姑姑的复儿也和她玩得好。”
“……”李墨兮莫名其妙的话让銮铃再次一呆。不过她发现众人各吃各的,并不再理她,就悄悄舒口气。又不过然而,这似乎是她听到的李墨兮肯定她的第一句话吧?真是破天荒一般的难得!
唐玄宗闻言,向一旁的武惠妃笑问:“新昌很久没带着复儿进宫了吧?”武惠妃点点头:“听新昌是复儿开始读书了,整日也忙得很。”
“读书虽好,却也不可太辛苦。”唐玄宗想了想:“改日也让新昌带着复儿来温泉宫散散心吧。”武惠妃应了。唐玄宗又看向李墨兮,恍若不经意道:“既是喜欢孩子,你们也早些生一个,朕还想抱抱。”
唐玄宗话一出口,吓得銮铃差点把怀里的李蕙扔掉。这唐玄宗今晚是不是受刺激了,比那杜甫还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却是瞄见銮铃的表情,李墨兮没有话,只是点一点头。
这一点头,一直默默喝酒的煦王面色就不动声色变了,他又是一杯一饮而尽,正想起身告退,却是太子忽而微笑道:“珩儿,听两年前江南挖出一座奇异的古墓,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銮铃敏感,她只觉太子的话一出口,殿内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一点温暖情绪立即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着消失了,又冷冷冰冰的让人心惊胆战起来。
煦王把酒的手指一顿,温温一笑:“太子哥哥觉得什么是好玩儿的东西?”
“咱们没见过的,都是好玩儿的。”光王兴冲冲添了句。
煦王想了想,又斟了一杯酒,才缓缓道:“光王兄这么一,这古墓里确实有咱们没见过的玩意儿。”
“那你何不拿来让父皇瞧瞧?”光王又问。
煦王站起身向唐玄宗行了礼,尊敬道:“儿臣以为没什么,便只想当做一件‘薄礼’送给都夏王妃,既是大家都想瞧瞧——今日天色已晚,父皇想来也倦了,明日儿臣便带上殿,让父皇和诸位王兄赏鉴一番。”
听煦王又提到銮铃,李墨兮的眸色一凝,颇不高兴。
唐玄宗略一点头,神色确实倦了,他目光温静地一一望过在座诸人,从太子直到銮铃。
而在座诸人,从太子到銮铃,被他这么一看,心里不由得都泛出一丝莫名的苦涩,不出的苦涩。
浮艳光华的表面,内心的寂寞寥落,他们是父子,他们是兄弟,他们是夫妻,他们是天下间至亲,可他们不得不争斗于自己的天下内,不得不君君臣臣,甚至于在一起平和的一顿饭都要勾心斗角。
是无奈,若你不争斗不防范,别人也不会放过你。是不服,这天下至尊黄金宝座,他们生在帝王家,有了这一丝可能,便谁也不想放手,谁都想坐那第一把交椅,谁都想呼风唤雨。然而江山只有一个。这便是最高贵的悲哀。
“朕也累了。”唐玄宗忽而伸手拉住武惠妃,看向她:“咱们也老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吧。”武惠妃面上笑意微凝,随即温柔潋滟:“既是累了,让他们都散了吧,臣妾陪皇上回去休息。”
“有事明儿再,朕先回光华殿,你们尽兴。”唐玄宗又向在座诸人微笑句,便扶着武惠妃的手离开日曛殿。太子们忙地起身恭送。
唐玄宗一走,光王便靠回椅子里,疑惑道:“父皇今儿是怎么了?怪怪的?”煦王温温笑句:“怕是觉得咱们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有些高兴又有些感伤吧。”
光王“哦”了声:“是啊,你常年在外不回长安。转眼墨儿也出宫建府,父皇一个人在宫里想是孤单了。”
“许是吧。”煦王应了声,向太子道:“太子哥哥,臣弟不胜酒力,便先告退。”
太子并不拦着,倒是李墨兮跟着也告退。
銮铃见状,忙抱着李蕙也站起身,一旁的宫女早机灵地把李蕙抱给薛恬。可不等銮铃向薛恬句告辞的话,李墨兮已转身径自向日曛殿外走去。銮铃眼神一空,向太子行了礼,才也跟出来。
日曛殿外却是夜色空空,哪里还有李墨兮的影踪?
作者有话要: 其实当皇帝,写,看文,不论干啥,大家都不容易,互相支持个!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