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銮铃终于见识到了珠儿的活蹦乱跳, 就像一颗摔在地上的琉璃珠子, 弹到这里弹到那里,一刻都不停。而她神情快乐,完全忘记了刚刚的惊恐,似是只要有李墨兮在身边她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样。浣娘几番制止, 却已束缚不了珠儿了,她依旧窜上窜下,从水面到长廊, 整个思玄殿一时都是她欢快的笑声。
李墨兮微笑道:“夫人, 你让珠儿玩儿吧,她第一次出来,而且在这思玄殿不妨事。”
浣娘四处量着这高贵殿宇, 眸光温静而渺远, 最后轻轻一叹:“转眼十七年。”李墨兮无话。倒是浣娘又道:“今日真是……唉, 你又何苦这样逼他?一旦你有个闪失,我……”
浣娘眉目叹息,不下去了。
李墨兮安慰道:“珠儿射箭的本事我又不是不知道, 夫人不必担心。只要他放了你们,这才是最重要的。”徐徐, 李墨兮又道:“过两日我送你们回庆王府吧?”
浣娘身子一震, 难以置信地望向李墨兮, 半响,才低低道:“我,我可以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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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湖山房已被封了多年, 早已被人忘得一干二净,此刻里面竟跑出一对母女,而且又和都夏王关系匪浅——否则,这堂堂都夏王为何愿意用性命来保护她们?昨日那一箭,若不是煦王出声拦着珠儿不让她前进一步,怕是真要从都夏王妃身上贯穿而过了。
这些一时在温泉宫传为奇事,大家都在揣测。于是有人便把十七年前的一件事搜索出来。
当然到底是何事,銮铃也不知晓,也没精力去追问。她被哭闹的李蕙和快乐的珠儿弄得焦头烂额。
李蕙仍沉浸在找不到父亲母亲的悲痛中,珠儿却正处在飞出鸟笼的无比喜悦中。
尤其风冽还亲自出马,去望湖山房接回了珠儿那只流落的白猫浣。銮铃已不止一次一进门就看到那只浣在她床上滚,就差没拉撒了。比如现在,銮铃抱着李蕙回来,想让他睡会儿,那只浣已抢了床上最舒服的位子鼾。
銮铃抱着沉甸甸的李蕙摇摇欲坠,有人稳稳扶住了她。她回头,竟是李墨兮。自从昨日把他们送回思玄殿,李墨兮便又去了瑶光殿,帮着抓刺客,一夜未回。现在回来,銮铃不由问:“找到刺客了?”
李墨兮略一点头,接过銮铃怀中熟睡的李蕙,又看见床上熟睡浣,亦是皱了眉。“珠儿。”
敞开的窗子上蓝影一闪,珠儿已坐在窗棂上,见到李墨兮高兴道:“墨兮哥哥回来了!”銮铃头大,她已经了无数次,这里不是“望湖山房”,这里的房间可以随便进出,不用再坐在窗户上,可这珠儿就是不接受。
也许是十七年的习惯难以一朝改变。
难以想象,珠儿就是在那“望湖山房”里出生,又在那里长大,从未出来过,亦未体验过人世冷暖,干净单纯,像在清水净沙中浸润浣洗过的明珠。
也怪不得她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你进来。”李墨兮似是不忍心责怪,温声道。珠儿摇摇头,有几分畏惧:“不进。”李墨兮道:“把浣带走。”珠儿惊讶道:“王妃姐姐不喜欢浣么?”
“不,不是。”銮铃忙道。
“那就是了!我虽然不可以进去,但皇上陛下又没有不让浣进去,让浣陪王妃姐姐不好么?”
銮铃苦笑,她想的是,你可以进来,最好别让你的浣进来。然而,李墨兮对珠儿爱护若此,珠儿又天真无邪,她实在不忍心击。只得道:“你和浣都可以进来。”
“我不要!”珠儿吓了一跳,已跳下窗跑走。却是李墨兮轻轻凝眉,让木媌进来把浣抱了出去,他回身却又把李蕙放在窗下的榻上,怕李蕙被风吹着,还顺手关了窗子。銮铃正不解何意,李墨兮又唤竹凊进来把床上的被褥通通换了。
銮铃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儿,不用换。”
“要是不喜欢猫就告诉珠儿,她虽有时候不懂事,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李墨兮拿了被子盖在李蕙身上,才淡淡道。
除了萧裛琖,銮铃还从未见李墨兮关心过任何人,珠儿是第一个,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疼惜与呵护。很像一个要保护妹妹的大哥哥。銮铃有心问他和珠儿的关系,但终于还是没出口。
竹凊快速换好被褥,李墨兮也轻手轻脚把李蕙放到床上,才向銮铃道:“我们去瑶光殿吧?”銮铃轻道:“你是来接我的?”
李墨兮只点点头,没有话便迈步往外走去,銮铃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禁不住有了笑容。
昨天李墨兮往瑶光殿去时,銮铃抓到刺客以后她也想见见,李墨兮知道她对薛恬姐妹情深,对这刺客自然是恨之入骨,便也没有多问,只答应了句就走了。
其实銮铃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想知道这刺客到底是不是她在望湖书阁里遇到的那个人,若果真是他,她真恨不得要死上千千万万次了,都怪她一时恻隐之心没有把那个人出来,竟害死了薛恬!
只是,銮铃没想到李墨兮会亲自来接她。
“那刺客当夜逃走时便已身负重伤,今儿早上被抓回来,半条命已没了。”
刚进瑶光苑,便有两个侍卫在低语。李墨兮不悦道:“这些事还轮不到你们嚼舌!”那两个侍卫回头瞧见李墨兮,登时吓得双腿颤,忙地垂头请罪。
这三日内,武惠妃的瑶光殿已由原本奢华享乐的内宫,变成了太子审问罪犯的军事法庭,处处一片肃杀与冷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瑶光殿内一片寂静,銮铃进来的时候就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就见殿中央的地上跪了一个“血人”,手脚被反绑着,身上到底有多少伤,他到底穿了何种颜色的衣服已全然看不出。只见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真真惨不忍睹。
銮铃吓得忙别过了脸,她一侧脸,才看见殿一侧坐着的煦王。煦王亦瞧见了銮铃,朝她淡淡一笑,便移开了目光。他身后便是流沙,萧悟倒也没跟来。殿的另一侧忠王坐着。没见着寿王。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人发出声响。金座上唐玄宗和武惠妃也都神色各异。
却是那血人声音低哑,瞪着太子张狂笑道:“李瑛,你杀我啊!你现在不杀我,我还是会回来杀你的!”
銮铃被这幽冷汹涌的恨意吓了一跳,却见太子脸色惨白,死死盯着眼前的血人,不话也没有表情。太子手中握着一把宝剑,握剑的手青白,却在轻轻颤抖。
鄂王光王站在太子两侧,光王已忍不住了,冲上前就要一剑刺死这血人,却是鄂王把他抓住,轻道:“九弟,你让太子哥哥自己决定!”光王眼中暴怒,甩开鄂王的手,愤怒道:“这贼不识好歹,留着何用!”
光王怒虽怒,却是放下了剑。而銮铃也看清,这刺客不是她当日在望湖书阁中所见的林雁白。
从花满楼到望湖书阁,从花街到深宫,銮铃愈发觉得这林雁白神出鬼没不可觑,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所以她并没有把在望湖书阁中见过他的事告诉任何人。
“裴新,你为何要杀我?”终于,太子冷冷出口,虽是竭力忍住,眼中还是沉痛翻滚。
那“血人”冷笑道:“姐姐为你而死,你却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和你的太子妃恩爱情深!我们裴家败落,你不仅见死不救,还派人追杀,李瑛,我真恨之前还以为你是个好姐夫,我呸!”
太子眼中陡然充血:“派人追杀?”
“敢做不敢当,最瞧不起你这种人,姐姐为你而死真不值!我见你一次杀一次!!!”裴新谩骂。
太子身子一滞:“我只是派人照顾你们,并不知道你们被人追杀。”
“呸!”裴新又唾:“流放郢地的全家人都被杀了,我若不是得人相救,怕早成了你刀下亡魂!”
太子眼中冷光起伏,满是阴鸷,他沉声问:“是谁救了你?谁带你来这里的?”
裴新仰头哈哈一笑:“杀死你那个宠爱的太子妃我也值了,好歹让你痛苦一辈子,而我终于可以去见姐姐了!”裴新着,身子往前一冲,太子手中的剑便从他胸口贯穿,“扑哧”一声,鲜血四处喷涌。
裴新口中流血,盯着太子,冰冷笑道:“你杀了我,姐姐会恨你一辈子的,做鬼也恨你。”罢,他整个人翻倒在地,气绝身亡。
瑶光殿中宫女内侍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登时压抑不住的尖叫四起。銮铃也抖了一下,脸色发白,这一段深深恨意的恩怨情仇,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了断了吗?
而刺杀薛恬的竟是前太子妃的弟弟……
太子手上一松,亦是踉跄着后退一步,冷冷盯着坐上的武惠妃,难以置信道:“你……好狠!”
武惠妃面容不变,眸色幽冷:“太子此话可笑,你与这人之间的事与本宫有何关系?三日期限已至,本宫只知道你该把瑁儿放出来了!”
太子望一眼始终不发一言的唐玄宗,面容讥嘲:“父皇果真是宠爱这位惠妃娘娘。”罢,他朝鄂王道:“八弟,把裴新厚葬了。”
鄂王应声出去,即刻有侍卫上来把裴新抬出去,又有内侍上来抽换了地毯,一切不过片刻,又成了平日的奢华绚丽。只是空气中那丝血味淡淡弥散,不时充斥着人的耳鼻。
銮铃震惊地回不过神,直到寿王拉着王纁儿走进殿中,向唐玄宗跪拜:“儿臣见过父皇。”
寿王和王纁儿神色憔悴,尤其王纁儿,从来欢悦明艳的面颊毫无血色,眼中仍有几分惊惶。显然这被软禁的日子不大舒服。寿王又瞧见太子苍白沉冷的脸色,凝眉恭敬道:“太子哥哥,你……节哀顺变。”
寿王本是个柔和温润之人,此刻,面颊微消瘦,倒多了一些冷峭,却又眸色深沉,似是变了一个人。
太子嘴角冷笑,轻轻哼了声,起身向唐玄宗道:“父皇,儿臣听凭处置。”鄂王光王也随着太子起身,齐齐道:“儿臣亦听凭处置。”
唐玄宗看着眼前呼啦站起的三个儿子,又看看一旁黯然垂眸的寿王,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倦意。他手一挥,高力士即刻捧出一卷文书,低沉地宣旨。
文书大意是太子更名“李鸿”,除王籍,与鄂王光王贬为庶人,流放北地。高力士旨意读完,即刻有人上前脱下太子身上的龙袍玉带。昔日辉煌,昔日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便都随着这一身衣服,渐渐远去了。
銮铃细看太子,虽有落魄,他面上神情却是陡然一松,仿佛轻松不少似的。再看她身侧的李墨兮,不远处的煦王,寿王,忠王,他们却都屏息凝神着,都紧紧盯着。
这是一个高贵的鸟笼,没有人能逃出去,想要出去,除非舍弃,然而没有人会甘愿舍弃。
唐玄宗终于吐出了第一句话:“李鸿,你还有何事要?”太子淡淡垂眸,微一笑:“陛下保重龙体。”他罢,转身就要走。
却是銮铃蓦地站起身:“殿下留步!”
太子一怔,回头看她。銮铃却已不再看他,她快步跪在殿中央,仰望着唐玄宗道:“皇上曾允诺太子妃一个愿望,皇上可还记得?”
作者有话要: 呵呵,昨天更了八千多字呢,希望大家支持某微,让某微像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地工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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