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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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连阴了两日, 始终是似雪非雪的样子, 外面冷得很。銮铃身上倦倦的,懒得动,便歪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 其实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

    竹凊端了药进来,銮铃转开脸,不语地望着窗外。

    “姐……”竹凊又开始苦劝, “大姐的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计较着,姐还是心自己的身子吧, 这两日总不肯吃药, 这哪儿成呢。”

    “我没病。”銮铃不耐地把药推开。

    “这药是安胎的——”

    “我没——”銮铃的话正要脱口而出, 终是咽回去,她无力道:“——没病,很好, 不用吃了。”

    竹凊还要再劝,却是一个柔软的声音飘进来:“凊儿, 让我来劝劝妹妹吧。”

    竹凊从榻边站起身, 回头看见一脸温柔笑意的萧裛琖, 她神色戒备,堪堪站在那里把銮铃护住。

    萧裛琖恍若未见,径自来到榻前, 见窗子敞着,便又上前把窗子关上,才不远不近地靠在窗下,仿佛殷殷关切:“天这样冷,妹妹不怕伤了身子?”

    “我无妨。”銮铃坐起身,眼神无意地扫过萧裛琖的肚子,并不停留,微微笑句:“倒是姐姐别累着,坐吧。”

    萧裛琖便也不再客气,来到榻前坐下,和銮铃浑无芥蒂地话。了片刻,径自拿走竹凊捧在手中的药碗,轻柔道:“病了就要喝药,若不然——”

    她略略看了看銮铃平坦的腹,眼中笑意愈深:“你要是病了,岂不连累了孩子?”

    銮铃纵然处变不惊,此刻还是下意识用手在身前遮了一下,不知为何,萧裛琖那眼神,像是把她看透似的,她浑身不自在。萧裛琖却又皱眉看了看手中的汤药,又把药碗还给竹凊,轻责:“药都冷了,喝了会难受的。快去热热。”

    竹凊嘴角撇着,不肯离开。却是銮铃轻轻道:“药是冷了,去热热吧。”

    “……”竹凊颇不服,无奈地瞪了銮铃一眼,才把脚步踩得极响,大步离开。而萧裛琖本就没带丫头进来,竹凊一走,便只剩下銮铃和萧裛琖。

    “姐姐有话但无妨。”銮铃漫不经心翻着书页,淡淡道。

    萧裛琖依然是满满的温柔关切,她略静了静,才低低问出一句:“铃儿,你果真怀孕了么?”

    翻书的手一顿,素白纤长的手指停在那墨香飘逸的洁白纸页,几行诗句被銮铃按在指下: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仿佛被这几句诗勾去了魂魄,銮铃略一怔,下一刻,才微笑抬眸看向萧裛琖:“这首诗的作者,似是当代大诗人王维吧?写的不错呀——姐姐刚刚问了什么?”

    萧裛琖并不看那诗,默然量銮铃片刻,最后笑句:“我不懂那些诗句,只是,铃儿,你既有了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就要按时吃药,好好养着身子,莫要出了差错。”

    “姐姐此话何意?”銮铃眉梢一挑,盯着萧裛琖,什么叫来之不易?莫非她知道什么?

    萧裛琖站起身本来欲告辞的,见銮铃问,便又顿住脚步。她似有些为难,半响,才怜悯道:“铃儿,也许你不知道吧,你曾有过孩子,后来失去了。”

    这并不是秘密了,銮铃没有答话,她只是受不了萧裛琖那种满怀同情的眼神。

    “那次你被救活,那大夫,你不仅没了孩子,还——”萧裛琖愈发为难,还是好心地出口:“你今生都无法怀孕生子,当时父亲和二娘听到这话,都伤心了好一阵子,却也没有把这事告诉其他人,也不敢告诉你。”

    ……

    銮铃双眸微张,直直盯着她指下那四句诗,那四句诗仿佛骤然膨胀,充溢她整个视线,充溢她整个空白的大脑,胀得胸腔里都没办法呼吸。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木芙蓉?红萼?寂无人?

    为何寂无人?

    无法怀孕生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些都是早先的话了,当下你既有了孩子,便别信那些,只管好好养着,千万别再出岔子。”萧裛琖慢慢完,才微微一笑,安然离开。

    竹凊捧着热腾腾的药走上前,见銮铃仍目不转睛盯着那一页诗,皱眉道:“姐别看了,快些吃药——”

    她话未完,銮铃已蓦然抬手,用力把她推开,竹凊踉跄退开一步,心翼翼捧着的药也清脆遥远地摔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药汁,碎了一地锋利细琐的瓷器。

    “……姐——”

    銮铃因为太用力,自己似也没有坐稳,手撑在榻上,她低低喘了口气,才沉沉道:“我要见诸葛青玉!”

    诸葛青玉明明知晓她没有怀孕,为何还要她每日调养?到底要她调养什么?!

    风飐也她脉象异常,她一直以为她是借尸还魂,是穿越人的缘故,原来竟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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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时候,天上落下雪。沉闷的酝酿了两日,终于落下雪片来,密匝匝的大片大片,落在地上扑扑直响,不消片刻,便把整个长安城淹没了。

    不想李蕙老缠着銮铃,李墨兮下午便抱了李蕙在书房,教李蕙写字。握着李蕙的手还没写几个,便听到了下雪声。李蕙的耳朵极是灵敏,推开窗子一看,将将看到雪光,便兴奋地尖叫,一把把笔丢开,再不肯老老实实站在椅子上了。

    “雪仗!!!”李蕙扯着李墨兮走出书房。李墨兮摇头:“不可,美美这几日身子不适。”

    李蕙烦躁地皱鼻子,埋怨道:“这弟弟究竟何时出来呀?他出来之后,要让美美再生个弟弟来气气他!不让美美抱他,不让美美陪他玩儿……”

    李蕙径自数落着,李墨兮却没有出声。直直到了澄心池边上,一抬眼惊鸿苑就在面前,才喃喃微笑句:“不会有弟弟了,只有你一个。”

    疏影殿中落雪纷纷,满院子宁谧,只是扑簌的落雪,间或有丫头们轻手轻脚的踏雪声,“咯吱”“咯吱”的微响,却总能在天地间传的很远很远。

    “美美!”李蕙的尖叫,破了一片的宁谧。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惊飞了几只栖在枝头的宿鸟四散离去。李蕙才不理会,只是身上裹着的风衣风帽有些碍事,他朝思玄殿奔着的脚步被束缚着,不妨脚上一滑,“扑哧”摔了个嘴啃雪。

    听到叫声忙迎出来的云心雨心瞧见李蕙摔倒了,也都惊得尖叫出声,七手八脚来扶他。李蕙却是咯咯笑着,擦了擦了眉毛上的雪,仍是一径儿往思玄殿里面跑去。

    李墨兮脚下却是一顿,看向院子西侧的那一株老海棠,那里有一架秋千,而秋千旁,一个一身素白的女子正立在那儿,一身的洁白,仿佛连她也融入那雪中,再也不见了似的。

    竹凊撑了伞陪在一旁,是暮色中一抹青绿。

    李蕙那样的叫声,甚至摔了一跤,都没有把她惊醒么?她到底在想什么?

    李墨兮快步走过去,才发现銮铃在解秋千上的铃铛。

    那铃铛系的极紧,像是再也不会解开似的,銮铃纵然手指灵巧,耐着性子解了半响,也解不开。

    “凊儿,剪刀呢?不是让你去拿剪刀吗?”銮铃解不开,便有些火,宿命吗?这就是宿命吗?

    “……姐,到底怎么了?”竹凊一出声,声音也是哽咽发哑的。李墨兮上前把铃铛从銮铃手中拿开,凝眉道:“好端端为何要解下来?”

    这才瞧见李墨兮,銮铃冷静了些,她微微别开眼,低声道:“这铃铛响的我心里烦。”

    没有撑伞,也没有穿披风,整个人早已被雪色覆盖,头发上,甚至眼睛里,嘴角,脸色,都是雪白的。李墨兮一看到她的脸色,怒火和担忧一起涌上心头,不等銮铃再度话,他也没有发一言,一把抱起銮铃,快步向屋里走去。

    晚饭时,銮铃仿佛好好的,逗着李蕙吃饭,李蕙吧唧吧唧吃的很是开心,甚至李蕙睡前那个故事,都讲的很是耐心有趣,引得李蕙手舞足蹈,好奇地问东问西。

    好不容易李蕙才睡着,銮铃直起身,才看到李墨兮一般,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话。

    “把蕙儿抱到他寝殿去吧,我今夜在这里。”李墨兮吩咐了句。竹凊不敢违命,见銮铃也没出声,忙地上前把李蕙用厚重的锦被裹好,悄然抱了出去。

    李墨兮没有再话,快步上前把銮铃用力抱在怀中。

    他低头吻她,很急切,很用力,很深的。

    他很慌,她这个样子,让他莫名害怕,他不安。

    他什么都不想,只要她。

    只要她在他怀里,只要她在他身边,只要她给他的温暖安定。只要她的笑容和悲伤。他要用她把他填满。

    虽然他也不明白何时起,他对她已经是这样的不能自拔。虽然这个世界下雪了,可他想她依然在他身边。

    銮铃没有反抗,反而伸手环住他,痴痴地回吻。直到李墨兮放开她的唇齿,吻滚烫的落在她脖子上,她软软靠在他怀里,闭紧了眼。

    李墨兮的手探进銮铃的衣服里,滚烫地游走抚摸,另一只手摸索着去解銮铃的衣带。

    銮铃这才清醒了些,紧急地按住李墨兮往下滑的手,她艰难道:“别,不要。”

    李墨兮不答,仍是强势地吻着她,手却被銮铃按住不能动,他干脆抽出手把銮铃压倒在床上,吻密不透风飞落。銮铃却愈发清醒,低唤出声:“我身子不舒服。”

    李墨兮这才顿了顿,抬起有些迷蒙的双眼,哑声问:“所以你叫了诸葛青玉来?”

    不等銮铃答话,李墨兮又追问:“萧裛琖究竟向你了什么?!”

    銮铃倦倦地别开眼,轻轻道:“抱着我,咱们安稳地睡一个晚上,好不好?”

    ……

    “到底她对你了什么?”李墨兮沉默了半响,才低声问。虽然銮铃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似是都没了,可他知道,她根本没睡。

    “我会生孩子吗?”銮铃忽而仰起脸,直直问他。

    李墨兮被銮铃的目光看得一怔,下一刻,他轻斥道:“胡什么!哪有人这么自己的!”

    “那日在温泉宫,父亲到底向你了什么?”銮铃定定望着李墨兮,紧紧追问。李墨兮被她逼得呼吸一滞,身子也发僵,顿了片刻,才凝眉道:“父亲只是,你曾有过孩子,后来又失去了。”

    “只是这些?”

    “……嗯。”李墨兮草草应了句,便合上眼,低低道:“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是吗?”銮铃扯出一个笑:“可是,诸葛先生,我能活过来本就是悖天逆命的事,已属不易,而身体受到重创,虽然近日都在调养,孩子却是不能再生了。”

    李墨兮没有话,然,唇角抿得极紧。

    环在銮铃腰上的手臂也绷紧,紧到发硬,勒得銮铃几乎喘不过气,咯得她身上的皮肉都发疼。

    静了半响,銮铃又低低道:“不要怪诸葛先生把这事儿告诉我,是我逼他的。而且,你也不能老瞒着我,别忘了你还瞒着皇帝呢,得提早想想办法了。”

    一夜再无话,只听得窗外的落雪声,扑扑的闷哼,像是没有止境似的。夜半,不知可是院子里哪株树的枝桠被雪压断了,“咔嗤”一声,坠落在地。

    李墨兮一直都醒着,听那扑扑的雪声,听夜色里寂寞而微的声响,直到麻木。约莫是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可他不知为何,又蓦然惊醒,而怀里空荡荡的,余温尚存,他登时睁开了眼。

    伸手掀开帐子,偌大的殿内,角落一盏宫灯弱弱地燃着,发出晦暗的光,没有人影。只是,“叮铃铃”一声,在寂静中发出低弱细碎的轻响。他一怔,看向他的手腕。

    一枚精致精巧的金铃铛,被红绳子穿着,系在他的腕上,便是秋千上那两枚铃铛中的一枚。

    他蓦地下了床,随手披了衣服,快步走出寝殿,寝殿外候着的丫头们此刻都无比地清醒着,瞧见他,均毫无讶异,只垂着头,低低唤了句:“王爷。”

    “王妃呢?”

    “在皇子殿里。”

    奶娘恭敬地侯在李蕙的寝殿外,瞧见李墨兮,低身行礼。李墨兮全然没看到她一般,径自走了进去。

    銮铃正坐在李蕙的床边,手轻轻抚着李蕙熟睡的脸颊,眸光温柔,似是流连,又似是怜惜。李墨兮不知不觉便放缓了脚步,他缓缓来到床边,看到李蕙胖乎乎的手腕上,也系着一枚金铃,该是那秋千上的另一枚。

    而李蕙睡梦中毫无所觉,被銮铃这样摸着很舒服,嘴角便笑出来,有巧的酒窝,甜暖地叫了声:“妈妈。”

    銮铃衣发上本来是雪,屋子里温暖,雪便都化成了水,浑身湿漉漉的。一滴雪水从她发际滚落,滴在脸颊,慢慢滑落,猛一看便像是泪珠。李墨兮蓦然把浑身冰凉的銮铃拥在怀中,低声问:“你要做什么?”

    銮铃从李蕙脸上移开目光,看到李墨兮,美美一笑,轻轻道:“……我今日要去莫忘湖。”

    ……

    雪落一整晚。

    作者有话要:  啊啊啊啊……念在某微日日更这么多字儿的份儿上,请大家多多支持!

    念在墨兮这么痛苦的份儿上,请大家体谅他则个!

    最后,呃,好像没什么了,某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