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却那妇人五五中分正要从木媌头顶劈下, 木媌脚步移动陡然闪到一侧, 堪堪躲开剑锋!然,不等木媌片刻喘息,那妇人足尖在地上一点,长剑又追踪而至。这下情况变化突然, 竹凊“呀”了声,再度揪住銮铃的手指,狠狠用力地掐着, 銮铃却也不觉得疼, 一颗心上下乱跳。
客栈里木媌左右躲闪几番,陡然一个旋身稳住步伐,一手抱着孩子, 袖中一条长鞭厮杀而出, 那长鞭柔韧灵巧, 宛如优雅长蛇登时缠上那妇人手中冷剑。銮铃这才看出一点门道来,才明白木媌深藏不露许久,原来也是个高手, 而且并不在那妇人之下。
雨声急促地在车壁上,木媌和那妇人越斗越烈, 一时难解难分。那大汉瞧她俩斗了片刻, 倒似是对那妇人颇为放心, 边揉着酸痛的手腕往外走,边大咧咧道:“老婆子,这丫头交给你, 车上的交给我!”
那妇人与木媌交手中,还不忘回眸瞪了他一眼,模样却是娇嗔妩媚异常,她冷笑句:“你给我记着那一巴掌,老娘迟早还给你!”
那大汉闻言脚步一顿,怒目圆睁瞪着她:“谁让你一掌把我推出门来的,你难道不是得我心口疼?!”
“……”那妇人气得柳眉倒竖,手上剑势却一缓,也就在这话的当儿,木媌手中鞭子凛厉地一放一收,眼看要缠上那妇人的脖子。
木媌的眼神冷而硬,手上狠辣,没有丝毫迟疑,却是那大汉眼看妇人遭难,飞身跃起,堪堪用手挡住那条鞭子,那鞭子蛇一般缠上他的手臂。
銮铃被此时的木媌惊了一跳,脑中电光火石又想起那大汉的话——这两人的目的怕是她和竹凊,她猛然拉住竹凊道:“凊儿,咱们快逃!”
“可是木媌姐姐——”竹凊迟疑着,已被銮铃扯下马车,冷雨湿淋淋浇在身上,两人都了个寒噤。匆忙逃跑时,忍不住回头看那客栈中的木媌。
那大汉的胳膊在锐利的鞭锋下登时血淋淋,在昏暗的光芒里异常恐怖。那妇人眼中怒火燃起,手中长剑轻啸着刺向木媌手中婴孩儿,木媌闪身退避,冷不防那大汉乘势出手,左掌重重拍在她肩头!木媌闷哼一声,鞭子瞬即脱手。
那妇人见此,娇美一笑,左手出掌,看似纤柔,实则内力十足。她一掌再度击在木媌肩头,木媌猛然连退两步,喷出一口血来。
銮铃看在眼中,眼中一烫。但见木媌腿上一软,单膝跪倒在地。那妇人轻佻地量着木媌,玉指轻勾住那大汉肥硕的手指,冷冷道:“你便是郁子芙的徒弟?看来她在宫中技法退了不少呀,竟教出你这样不济的徒弟来!”
木媌抿唇不语,面色平静,只不做声抬了眼朝客栈外的夜雨中看。銮铃和竹凊正傻傻站在夜雨中,也不知木媌是否看到了她们,她撑在地上的手却是微微拳紧。
“哼,今日且不杀你,留你条命回去告知你师父,她香妹妹我对她颇多念想!”那妇人罢,拉着那大汉转身要往外走,想是要来收拾銮铃和竹凊。却是暗淡的光芒中,两道冷光从木媌手中激射而出,直杀两人后颈。
“快走!”木媌凝眉朝客栈外低喝一句,趁着那一男一女躲避暗器的空当,翻身抓起鞭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倏忽间鞭锋破空而落,重重击在那二人交握的手上——她复又和那二人缠斗在一起。
竹凊这才身上一个激灵陡然惊醒,扯住銮铃疯了一样便往前跑。
冰冷的雨夜。泥泞的街道。冷风撕扯着夜色。
这是个混乱了的夜晚,和銮铃到大唐以来的每一种经历都不同,她的心狂跳,也掩不住绝望。生与死之间,危险真正来临,她才发现她是低估了这个时代——木媌嘴里那一口血喷出来,她才仿佛真正有些明白——这里,不仅仅有图画般的雍容华贵,盛世繁荣,还有真刀实剑的性命搏杀。一个不心,你便身陷恶局,无法脱身。
銮铃一直恍惚着回不过神,不妨脚下一绊,便扑倒在冰凉的泥水里。地上湿滑,銮铃本能地爬了几下,竟没爬起来。竹凊惊叫一声拖着銮铃站起身,才瞧见銮铃呆滞的脸色,她吓得喃喃:“姐怎么了?”
“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事明明与她无关,那两个人明明会放过她的!”銮铃一把攥紧竹凊的手,语调颤抖几乎不成声。这就是古人所谓的“忠诚”吗?这世上真的有“忠诚”吗?可木媌为什么要对她忠诚?
“木媌……木媌姐姐是王爷派过来保护姐的,她自然要用她的命来保护姐——”竹凊强撑着出声,她不知为何向来镇定的銮铃为何在此刻会突然失态。
“我无法理解!”銮铃在这一刹觉得这些古人的想法真是怪异,命都没了,还顾得忠诚!
竹凊已反手握住她,双目注视着她,定定道:“姐,咱们还是快跑吧,这是木媌姐姐吩咐的事!要是竹凊能保护你,也会这样做的!”
“不要!”銮铃猛然把竹凊的手推开,一面躲闪,一面拼命往前跑,近乎低吼道:“如果你们都要为了我这样,我宁可一个人走,谁也不带!”
竹凊忙地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都跑的跌跌撞撞,四周风雨大作,一片漆黑。冰凉的雨寒针一样从沉沉的天幕犀利洒下,耳边夜雨声,黄河的波涛声,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的声音,杂乱无章,混乱不堪……
銮铃再也跑不动,停下发抖的步子,大口喘着气。她脑中嗡嗡直响,缓缓蹲下身子,用手抱紧她自己。身上的白衣早已被雨水淋透,沾满泥浆,头发零乱洒下来,贴在青白的脸颊,纤弱的肩膀在夜色里不住地发抖。
竹凊见銮铃停下了,便也不远不近地瘫坐在銮铃身后,她揪住胸前的衣襟痛苦地喘息半响,才出话来:“姐,你别伤心了,王爷会来救咱们的。”
李墨兮……吗?此时此刻不想他是假的,可如果情况这样危险,她倒希望他别来,她只希望他好好待在他的王府里做他的王爷。
銮铃身上猛然一个冷战,眼神陡然一亮,又一冷:“安禄山……是安禄山……他还是来了!”
一时广袤的天地被黑色覆盖,没有一丝光亮,不远处的大山在雨中是黑幽幽深不见底的影子,又隐约可以听得到黄河愤怒的咆哮。心要沉底了,没有一丝希望。
过了不多久,半空中忽而飘来幽幽的琴音,那琴音优美,带着一股柔韧的力道破开凌空的夜雨,破开夜色,仿佛月华初升,竹林萧萧,让四野一时乌云散尽,干净明澈。
銮铃听得心旷神怡,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不少,还以为是她精神紧绷到极限的幻觉,谁知竹凊已跌跌撞撞跑到她身侧,偎在她身边,悄声道:“姐听到了么?”
未及銮铃点头,那琴声陡然拔高,瞬间弦断,变成了惊天动地的悲戚之音!
“啊!”竹凊头疼欲裂,尖叫一声。銮铃头里也一阵阵眩晕,强撑着把竹凊拢在怀里,颤声嘱咐道:“别听,别听,别听……”
那琴音却不知从何处而来,仿佛无孔不入,铺天盖地。銮铃兀自沉心静气了半响,脑中还是嗡嗡直响,仿佛那琴就是在她耳畔,就是在她脑中弹奏一般。一时间,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銮铃和竹凊互相偎着瑟缩在一起,都是胸中气血翻涌,周身也一阵冷寒一阵燥热,果真是生不如死。竹凊不知不觉已吓出泪来,抽搭搭开口,骂道:“这人弹得什么曲子呀!怎么如此难听!”
銮铃勉强撑着安慰了句:“这人技艺不精,改日见了他,我一定要做他师父!”
两人正互相低语,她们周围的空气早已被那琴音丝丝包裹,越缠越紧,最后无可挣脱。銮铃渐渐喘不过气,意识不由自主涣散,她抱着竹凊两人摇摇晃晃正要倒在那泥水里,却是一道剑光从不远处的黑暗里倏忽闪过,蓦然劈开那沉闷的琴音,剑光消失在前方浓稠的夜色。
就在此刻,原本随着琴音停滞半空的夜雨猛然坠落,噼里啪啦在銮铃和竹凊身上,一阵透心凉,两个人心神却都是一清,顿时觉得呼吸也顺畅不少。
随剑而至的是一个白色身影,只见那身影从黑暗中飞天而入,凌空踏步,转眼间已飘然落地,堪堪落在銮铃和竹凊身前不远处。銮铃呆了一呆,却仍借着微冷的夜光,看清楚那飘逸的人影,竟是一入那客栈便消失无踪的林雁白。
林雁白身形落地,还未站稳,前方黑暗中陡然一声剑鸣,一道冷光直直射出,射向林雁白。林雁白身形一闪,轻松躲开,那黑暗中人也没有步步紧逼,只一击便罢手。倒是林雁白躲剑时,不经意瞄了一眼銮铃和竹凊。见她们俩没事,面上紧绷的神情才略略轻松。
然而,銮铃也在这一刹看清林雁白的脸。林雁白此刻脸色雪白,白衣上却是血红一片,不仅如此,林雁白这一避闪间,胸中气血翻涌,嘴角又有血缓缓溢出。
林雁白却是眉色飞扬,抬手不在意地擦了一把嘴角血迹,嘴角微勾向那黑暗之中出言嘲笑了句:“枉你一代琴魔,竟拿你那绝世琴对付区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太可笑了!”
那黑暗中先是不语,只闻得雨声荒凉。片刻,才质疑道:“你是林家后人?”
虽然夜雨中一片昏暗,銮铃还是能察觉到一双藏身在黑暗中的锐利眼睛在审视着林雁白,只要林雁白的回答稍有差池,仿佛那人就会从黑暗中伸出魔爪,咔嚓把他们的脖子通通扭断。
林雁白嘴角扬着笑,却也一时没有话,似是在斟酌。那黑暗中的人已冷哼一声:“哼,莫非你那把上浪玄剑是偷来的?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能承认,看来这中原武林果真是一蹶不振了!”
林雁白脸色一沉,向来懒散的眸光登时凝聚,射出一些幽幽冷寒。见他如此,那黑暗中赞句:“这还有点儿血性!”听了这话,林雁白绷紧的身子蓦然一松,却是那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冷哼,那人不满道:“你既是林家的人,那皇帝杀了你们全家,你为何还要帮着这个李姓的女人?”
“前辈此言差矣,她并不姓李。”林雁白屏息凝神解释。
“嫁给了李家的男人,她还不是李家的人?!”那人着,语调沉冷迫人:“年轻人,若我没看错,你此刻怕是中了那对腌臜夫妻的腐骨之毒,刚刚冒然闯入我的琴笼,已经触动毒发,若是两日之内不解毒,怕是性命难保。看在你是林家人的面子上,只要你一剑杀死那女人,我便为你解毒,还将一身技艺传授,如何?”
銮铃和竹凊早已被林雁白和琴魔那一番对话惊呆,林家?李家?杀了全家?报仇?此刻被那琴魔的话一惊回神,林雁白中了腐骨之毒?!
雨淅沥沥落着,不远处的大山愈发幽暗,夜色浓稠的让人喘息不过来。
銮铃身子僵硬地杵在那儿,据那琴魔所言,应该是皇帝杀了林雁白的家人,而林雁白该是某武林世家的后裔,所以林雁白该杀了她这个李家的女人替林家报仇。怪不得林雁白每每提到“李家”的人或事,不是嘲讽,就是冷言冷语,原来竟有这样深的纠葛。而那琴魔也了,只要林雁白杀了她,他自己就可以活下去。
而林雁白中毒,也是因为她吧?
原来死去活来的结果还是一个“死”字?銮铃于此刻猛然感受到一种造化弄人的悲凉。她轻嘲地望着那黑暗中的人,幽幽反问:“谁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就要跟着她的男人把自己的姓也变了?”
琴魔似是被她的话问得一怔,片刻才缓缓出一句:“倒有几分胆识。”下一刻,他又道:“若是你此刻你把李家的男人休了,我便饶你不死。”
夜雨陡然寂静,连林雁白的呼吸都是一滞,他一手抚在胸口,嘴角有暗色的血悄然流下。竹凊也哆嗦着站在雨地里傻呆呆望着銮铃,这,这口头上把她家王爷休了,也是不碍事的吧?何况姐本就选择离开了王爷——
銮铃眸光怔了怔,忽而就化开了,犹若天光里最淡最轻的云朵。她慢慢闭上眼,神情在夜色里沉静而坦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即便她此刻逃过琴魔,还不知下一刻会遇到什么。她不想连累了木媌,连累了林雁白,还连累竹凊,甚至李墨兮。安禄山是她惹的祸,她终究要自己来承担。只是可笑啊,在她很想顽强活着的时候,却不得不第二次面对死亡,上天……总是在跟她玩笑。
“动手吧,不过记得你过要医好这位林公子身上的毒。”她徐徐出声。
那琴魔沉声反问:“为何不肯休了他?此次你难道不是自己逃离的么?”
銮铃一笑,有几分怅然:“我是选择了离开他,可我心里其实是不想走的。”事已至此,她也不怕把她的心事出口了,只望竹凊一日能把此话转给李墨兮,让他知道她心里是十分十分不舍得他和孩子们的。
她话音未落,琴魔便是一声不屑地冷哼,“如此,我便成全你!”黑暗中隐隐传来气流的破空声,诡异而迅捷。就在此刻,林雁白陡然出声阻拦:“前辈不能杀她!”
作者有话要: 这两章都讲銮铃经历的一些江湖事,不谈情,可能有些亲会觉得扯淡,可,呃,某微硬着头皮往上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