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木媌坐卧不安地过了一晚, 好不容易天色发青, 天慢慢变亮,却有宫女进来服侍她洗漱,她根本睡也没睡,哪里要洗漱?那宫女却是梅妃的吩咐, 让她好好扮一下,煦王今日要来。
听能见到煦王,木媌的心便又放下了些, 銮铃曾, 只要她求煦王,煦王一定会帮忙。
不过,木媌从记事起, 先是在宫里学习规矩, 后来便一直是伺候别人, 何尝被人伺候过?当下别别扭扭被那几位宫人殷勤伺候着换了衣裳,梳了头,木媌独自在房内坐定, 刚坐了没多久,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继而便是侯在门外的宫女低身行礼的声音:“公子。”
木媌冰冷的手脚动了动, 绷紧了脊背, 缓缓站起身,缓缓转身。门“吱呀”推开,清光影里, 一袭白衣翩然踏入,萧悟手中握了折扇,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惶急:“铃儿?!”
清凉的风从门外涌入,冲散了屋内酝酿一晚的沉闷。四目相对,命运降临,像是走错了时空的偶遇,本应擦肩而过的两人,于意料之外蓦然相遇。
高腰长裙,发髻轻绾,斜插一支玉簪,细细的流苏垂下,梅妃特意为木媌挑的一身行头,让木媌少了一些冷淡,平添了高雅,一张美丽的脸便在光微露里若隐若现。
萧悟望了她半响,才认出,才相信他眼前的不是銮铃,而是木媌……木媌呵。他忽而不知该什么好,老天似乎和他开了个玩笑。
“铃儿呢?”他开扇子摇了一把,漫步进来,一袭白衣洋洋洒洒,又有了平日的悠闲和不羁。
“萧……公子?煦王呢?”木媌秀眉一挑,艰难地望着不断靠近的人,她这么一动,耳边流苏细细摆动,里流光溢彩的光芒,一些涌入她黑亮的眼眸,缤纷了色彩。
萧悟清朗的眉宇也带上一丝困惑,他思忖片刻,“唰”地合上折扇,忽而向木媌看来:“那娘娘的,王爷的心上人,便是你了?”
木媌微垂下脸,点一点头,若不可闻地答应了声。
萧悟俊眉一挑,扇子抵在下巴上,来回在房间里踱步。昨日接到銮铃被梅妃扣在煦王府的消息,须得一人来梅妃身边做客。而煦王不愿见銮铃,梅妃平日对萧悟也颇多重视,萧悟便独自一人来了扬州,想把銮铃救出来。谁知这次梅妃似是下定了决心,任他把嘴皮子磨破,都不肯放人,他只得修书一封请煦王亲自出山,赶早又去梅妃那里磨蹭半天,梅妃才勉强答应他先来看这煦王的“心上人”一眼。
谁想,他忙活半天,被困在这里的竟不是他的亲妹妹!
想到这里,他不禁再度看向木媌。木媌见他在想办法,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一双眼眸正随着他的身影走来走去,此刻见他突然回头,不由问:“可是想明白了?”
“……没,没有。”萧悟蓦然又转回脸,开扇子扇了两把,才自言自语道:“那昨日逃出扬州城的人便是铃儿和那和尚了。你可知她去了哪儿?”
木媌一时没有话,似是在思索能不能把銮铃的行踪告诉萧悟。萧悟已嗤地笑出声:“你们甫一入江南,王爷便对你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一直都没出岔子,你瞒得了么?再者,铃儿是我妹子,我还能害她不成?”
“她去了云城。”木媌一窘,出口。
“……云城?”萧悟一怔,手中扇子“嗒”地再度合上,洁白的扇叶成了他指间的一段白光。
煦王不愿见銮铃躲在云城,銮铃不愿见煦王去了云城。
萧悟神情复杂,忽而轻叹:“天意啊!”
木媌正云里雾里,却是门外一个低低的声音悄悄提醒:“公子,王爷已到王府门口了。”萧悟陡然回神,朝木媌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和王爷商量商量去。”
萧悟甫一瞧见煦王,跟在煦王身后的流楚便向他悄悄递了个手势,他于是明白,果然“天意”,銮铃和煦王真的相遇了。并且看煦王的脸色,相见不甚欢。
萧悟暗叹一声,这可能便是传中的一物降一物,李墨兮降住銮铃,銮铃降住煦王,煦王降住……木媌么?那……谁来降住他呢?
心中电转,面上却是笑意:“王爷,属下恭候多时。”
“母亲怎么?”煦王一面随他往府内走,一面淡声问,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不是銮铃,他心中自是放下不少。通往梅妃所居宫殿明明有一条宽绰直达的大路,可两人极为默契地同时迈步拐入一条径,在那曲径通幽的花木丛中绕来绕去,走走停停,准备多消磨点儿时光。
“娘娘似是要把王爷的亲事给办了。”萧悟漫不经心地笑句,悄然量煦王的神色。煦王微怔了一怔,随意问:“看来那女孩儿还不错,母亲还是看中了的。”
“……是不错。”萧悟含混地应了句,拿扇子抵在下巴上,又问:“王爷怎么想呢?”
煦王默然往前走了两步,忽而道:“母亲既办,那便办了吧。”他这话出口,有不少赌气意思,虽然他知道没人会在乎。可既不是他心中所想,娶谁都一样,何不让他的母亲称心如意?
迈步上了石阶,转身走上回廊,煦王又问:“你瞧那女孩儿如何?”
等了片刻却发现身边没了声音,煦王诧异地回眸,萧悟还停在那径上,木叶青光里,些微愣怔。
萧悟此时回神,大步赶上来,笑句:“王爷这番倒是没那么坚持了。”
“你既见了那女孩儿,觉得她如何?虽只是銮铃的婢女,只要人好,对母亲好,我倒也无妨。”煦王温温一笑,不动声色又问。
“……那女孩儿自是不错,只是,属下觉得婚姻大事,绝非儿戏,王爷还是再为考虑。”萧悟斟酌道。
“你话向来直接,今日怎么吞吞吐吐?可是另有隐情?”分明看出萧悟神情不对,煦王还是故作不知。
萧悟咳了声,脸上又是清朗的笑意:“没有隐情。此事还是王爷自己做主。倒是铃儿,既是遇见了,王爷还预备着像之前那样故作不知,不闻不问么?”
见萧悟警觉地把话题又推给他,煦王便沉默了,嘴角笑容沉敛着,他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本她悄然从江南走过,他故作不知——他本也做到了故作不知,谁想,到底还是让他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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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光微醺,坠落这山间。
銮铃伏在那矮几上睡了一个午觉,黄昏时候转醒,却也懒得动,便趴在那儿看着窗外,那变幻沉暗的天色。忽而听到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似是怕把她惊醒一般,她蓦然闭上眼,假寐。
那人来到銮铃身后,抱了一床薄被过来给她搭在肩上。銮铃眉头一凝,利落地抬手把被子拿开,直直坐起身,没好气地转身,瞪着来人。
那人却也被她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下一刻,銮铃已惊呼出声:“哥哥!”
萧悟撇了撇嘴,他一撩衣袍,潇洒地在銮铃身侧坐下,调侃地问:“铃儿,你可是做恶梦了?为何这么凶?”
“……”銮铃无言,她还以为是煦王。
萧悟面上调侃的笑意轻敛,神色凝重,也一时没有再话,只借着黄昏那一丝明昧的光芒量着銮铃。直直过了许久,萧悟才蓦然叹出一口气,抬手去摸銮铃的脸。
真实的存在的。和幼时那个不知忧愁,每日都笑的娇美娃娃相比,多了一丝成熟,多了一丝淡然,多了一丝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愈发捉摸不透的执拗和古怪。
然,面前的,是他的铃儿,这是不错的。
这次,萧悟要摸她的脸,銮铃没有躲,只是心里暖暖的,暖暖地望着萧悟。
“你知道么?哥哥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让你认识了李墨兮。”萧悟唇角微张,低低吐出一句,“听到你难产去世的消息,哥哥真恨不得冲到长安一剑把他刺死,让他用命去偿还你!铃儿,你怪哥哥么?”
“……这与你有何关系?哥哥不必想太多,我现在每日都很开心。”銮铃连忙摇头,笑道。
萧悟瞧见銮铃颈上的伤口,眼中一痛,却又瞧见銮铃素白的笑脸。他唇角一勾,原本轻抚在銮铃脸颊上的手一顿,忽而用力一捏。
“啊!”銮铃痛得惊呼出声,眼中泪疼落,死死盯着萧悟:“你干什么?好疼的!”
见銮铃不再笑,萧悟倒“嗤”地一笑,取出手帕大大咧咧替銮铃抹着泪。
一面擦,他嘴里漫不经心解释:“你忘了么?时候你做错事,都是要受罚的。这次你装死,把你哥哥我的一颗心都弄碎了,好不容易才又长好了,你也该受受罚。”
“……”銮铃手捂着左脸,含泪瞪着萧悟。萧悟见銮铃脸上的泪擦了又落,擦了又落,总也擦不完似的,又是一声长叹,忽而长臂一伸,把銮铃拉到怀里抱紧。
萧悟的怀抱,哥哥的怀抱,温暖踏实,暖融融的清香,銮铃甫一靠近,便再也忍不住一腔情绪倾泻,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哭出声。
这一路行来,不出的委屈,不出的伤心,不出的疲倦。万种滋味都到心头。
许久才哭罢,天已偏黑,銮铃不好意思地把泪擦干,破天荒真正把萧悟当成哥哥来看待,十分真心实意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萧悟瞅着她,又看一眼他湿答答的前襟,趣地赞美了句:“看不出来啊,铃儿,你这样能哭。”
“……”
“哭够了,也该饿了,跟哥哥回家。咱不住在这王府,回咱自己家去。”萧悟站起身,整整衣裳,抬手把銮铃拉起来,笑容满满道。
“……嗯。”銮铃终于破涕为笑。
山潭静水,不时风过。穿过水面的竹子走廊,面前是一幢三层的竹楼,苍翠吐碧的颜色,凌水而建,清雅出尘。竹楼前是一片翠竹搭建的水上广场,下了广场,又是一条长长迂回的竹子走廊,通向水面的云深不知处。
銮铃呆呆望着这一处横空出世的竹楼,半响,愕然回头望向萧悟。萧悟自得地一笑:“如何?你老哥我这几年辛辛苦苦赚的那点儿银子,全都花这宅子上了。”
“那王爷也太气了,连座宅子都不肯赏。”銮铃声嘟囔了句,又一本正经道:“这竹楼看是好看,可我有个问题不明白。”
“……你。”萧悟俊眉一挑,倒不知谁能从他这举世罕见的完美住宅里挑出毛病来:“哥哥我洗耳恭听。”
“春夏秋住在这里自是无妨,冬天那么冷,这竹子四面透风,哥哥住在这里,岂不是每天都得喝西北风?”銮铃秀眉一扬,一本正经地坏笑望着萧悟。
“……”萧悟一噎,这宅子春天里建成,飘逸出尘的经历了夏秋,倒还真没经历过冬天呢。不过,他很快转开话题,摸了摸肚子道:“我饿了。”
宅子前挂了一块匾,上面俊雅风流地书了“临水轩”三枚木色大字。
想不到萧悟竟是这样一个雅人,銮铃几步跨上竹子台阶,站在高处回眸一笑:“妹妹以为哥哥住在这儿,每日吸收天地雨露,日月星辰的精华,早已成仙,不必吃饭了。”
“……”萧悟又一噎,他这妹妹,俏丽脱俗的伶牙俐齿倒是没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