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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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暮色将起的仓青密林间,在那一抹残阳将尽未尽处,将雾气薄淡间的晦暗照射的恰到好处。

    这滨海的春季总是多变的天气,晌午还晴空万里,到了午后却是乌云密布。

    自天边翻涌的那一层层黑云,将天气边总后一缕晚霞遮蔽,隆隆的雷声之间,一条闪电将遮天蔽日的乌云分割的阡陌纵横。

    在沅水这处三国交界处,自此向东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向北是绵延千里的山林,向西北是北燕榆林关,向西南或正南,则是西梁国的地盘。

    那里一排排的灰黑色铠甲如同一座宏伟的长城一般,长矛箭矢,闪烁着百练寒光。

    彼时。

    几条人影自那北部的绵延无尽的密林里穿梭着。

    凑近来看,竟然是一人当先而身后几人远远的落在后面。

    当先那一人,一身玄色衣衫捆扎的极是合身,只不过在他肩膀之上有一块毛茸茸的突起,随着他身形的移动长毛呈一种逆风的姿势,看似飘摇却稳如磐石的立在那人肩上。

    细密的雨丝落入苍茫的密林里,不多时,一股若隐若现的雾气缓缓缭绕于林间,暮色沉沉,而密林里,光影黯淡加之暴雨,更加不可视物。

    然那几条身影并未因着这恶劣天气而放弃对那人的追踪。

    当先的玄色身影子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似并未对身后那几人的紧追不舍放在心上。

    急速飞奔的前方,忽然出现一颗参天大树,那树枝如藤蔓垂地,又于地上生根,形成一个熟络有致的栅栏。

    将前方的道路堵的死死的,那颗大树像是阻断了再次向前的逃生之路。

    玄色身影忽然急急一转,变了个方向,身后那几天追踪的影子跟着急急一转,便是这一转之间,前后的距离缩短了不少。

    至少,后面的人可以清晰的看到前面玄色人的后背。

    身后的几条影子也渐渐跟了上去,其中一较消瘦的影子对着玄色衣衫男子因速度极快而生出淡淡的虚影无声一叹。

    不是他的对手,这样追逐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无奈看了看那再次拉远的距离,心下一横,对着那虚空喊道

    “少祭祀,且留步!”

    他示意身后几条影子停止了追逐,任铺天盖地的雨丝当头浇下,一动不动。

    当先的那玄色身影听到身后的声音消失,顿时失了一丝兴味,略有些望的啧啧两声“真是无趣。”

    随即纵身一跃,跳上那颗最高的树颠,俯视沧生般的神情看着这地下那几个如同蝼蚁一般的黑色影子,拍了拍肩膀上那个灰白的毛茸球

    “你说这次,他们要玩什么把戏。”

    那灰白的毛球抬起自己一个小爪子,烦躁的揪了揪自己的耳朵,表示人类的智商与脑容量它这个小脑子是想不出来的。

    男子低低一笑,声音宛如极北之巅千年不化的冰川于春光招摇的那一刻,融化滴落于冰湖之上的琳琅之声。

    又是纵身一跃,周身一泛起一股淡淡的红光,看得出这种武功与九洲大陆之上的武功还是有些区别的,至于是哪里不同,懂内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

    这瓢泼大雨,黑云密布,冲刷着仓青的丛林,轰隆隆的闪电嚓的一声劈裂十万里苍穹,照见这一刻诡异的林间人影。

    而居于树颠的那人,周身竟然不沾半点雨丝,同样,在地上那五人也并未有被雨淋过的狼狈之色。

    细细来看,这几人宛如生在一个极薄且透明的气泡里,那雨丝密集的落下后,便被一一弹开。

    玄色衣衫的男子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看着身后的几条影子,极薄的唇线轻轻动了动“说。”

    为首的消瘦男子见此,心下一喜,赶忙上前一步,前脚还未迈出,那块原本的水洼之地便轰的一声燃起了诡异的红色火焰。

    他受了一惊急忙将伸出去的腿收了回来,不敢冒失上前。

    “少祭祀,主人……主人,他说有要事让你回去。”

    “嚓”

    又是一阵振聋发聩的响声响彻云霄,那道带着橘色的闪电劈裂苍穹的同时,也照亮了立在树冠之上的男子。

    正是自洛城离去的罗迦。

    他那双细长的眉眼于天这天雷滚滚里,斜斜一挑,余光里瞥见那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忽然一跃而起。

    接着一阵焦臭的气息充斥口鼻。

    但见罗迦刚刚所立足的那一处树巅被闪电劈裂,惨白的树心,周遭裹着焦黑。

    雨丝很快浇灭了这场恶劣天气带来的异术。

    而一直于地下一动不动的五人,再次惊讶的发现,刚刚已经停下来与他们对峙的人,再次不见了踪影。

    那瘦弱的男子懊恼的跺跺脚,溅起一身的泥水。

    身后的几条影子似有些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刚才为何不对他用禁术,带回去交差得了。”

    那瘦弱男子狠狠瞪了身后说话那男子一眼“你懂什么,若能如此简单的将他带回去,还用得着我们出马?”

    抢话的黑影一时语塞,不再搭话。

    旁边一个稍显得魁梧的人道“使者,那咱们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到了少祭祀的下落,现在又给弄丢了,如何向上面交待。”

    瘦弱男子眉心紧蹙,宽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更显得瘦弱不堪“先找到祭祀大人的精魂,再做商议。”

    身后几条影子皆点头,随即消失于仓青的密林里。

    许久之后,倾盆之势的大雨,渐渐弱了下来。

    于某处树冠之下,一人懒懒的躺在那里,而他的头顶之上,是一片巨大的叶伞,竟然将他周身之处遮蔽的一点不露。

    垂落于树干下的一角衣袍上,隐隐可见绣出的金线莲花暗纹。

    头顶之上,一片绿色的叶子缓缓掉落。

    忽然他抬起两根手指,看出不看的夹住了那片叶子。

    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反复摩挲着那片绿叶。

    许久之后,方才一字一顿道“一缕精魂?呵……有意思。”

    站在不远处同样一处叶伞下躲雨的毛茸茸动物,忽然一个激灵,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那样子竟然有些害怕。

    慌忙从树上扒下一颗松,两只短小的爪子咔嚓咔嚓的抱着啃了起来,吃点东西压压惊。

    罗迦笑了笑,神色沉郁,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眸,没有焦距的看着头顶,嘴里只反复的说着“还有三个月……三个月。”

    无人知道这三个月,是什么。

    当然,就像无人知道,此刻雁丘为何突然开始了剧烈的晕船呕吐。

    当她第八次的趴在船舷之上,第八次的面对身边那几双你是不是怀孕的眼神时,已经无力再翻白眼了。

    老娘还是个处呢,怀谁家孕。

    当然做为喜当爹的男主之一的陛下,很欣然的接受了这个身份,并极大方的拿出银票来犒赏船上的所有人。

    自漳洲南下沅水,本来不过五日水路的功夫,硬生生的走了十日,还未到。

    原因是不知为何,雁姑娘突然就水土不服起来。

    其原因要从那日的放完海灯说起。

    花朝节,是东渝国除却中秋除夕之外,最热闹也是最隆重的一个节日。

    一则庆祝百花生日,二则祝福亲友平安顺遂。

    雁教授原本就是个对民俗特别看中的一个红尘俗人,这样的热闹,怎么能少得了她老人家。

    于是在漳洲城外的客栈里过了几天。

    因为身份原因,凤萧所带的暗卫也化妆成了过路的商旅入住下来。

    也不知是因东渝政情稳定,还是因到了开海的季节,来往的商旅竟然多的出乎了几人的意料。

    漳洲城内外的所有客栈全数爆满。

    那一日,她与陛下大人逛街回来,正巧遇见了一对母子投店,被拒门外,小二千方百计的解释,这家店已被人包了,但那母子却是要加钱,只希望能给一间下房便可。

    雁丘也是生疑,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吴起。

    吴起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回来,低声道“三个时辰之前,他们母子便在这条街上转悠,所有客栈全数爆满,连柴房空出来的都没有,只剩下咱们这里还有一些,只不过,咱们不开口,店家也不好让她们母子住进来。”

    雁丘再次细细打量着这对母子,普通商户打扮,衣着鲜亮,身后跟着两个仆人,听气息浊重,并不像是武功高手。

    于是她摆摆手,示意吴起上前处理。

    自已则牵着美男,抱着战利品欢欢喜喜的回到了客栈。

    近来,她心情真的不错,竟然让她这个心理年龄快四十岁的中年少女,找到了初恋约会的悸动。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灵肌玉骨,皓腕如雪,脸颊因刚刚浴被水汽蒸腾的呈淡淡的粉。

    乌黑如墨的长发,便这样随意的披散在两边,更加趁的肌肤如雪,吹弹可破。

    镜子里的少女笑了笑,那双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沧桑的笑意。

    再年轻的身体又如何,藏在这身体之下的灵魂,早已过了怀春的年纪。

    吱呀……

    门应声而开。

    少女并未回头,笑意盈盈的看着镜子里的男子,剑眉星目,容颜绝世,两颊再丝浮上一抹绯色。

    “怎么样,可有发现?”

    身后的男子一怔,随即笑了笑,看着眼前乌发披散,多了一丝慵懒和俏皮之宛如堂前梨花般清淡的女子。

    “已查清了,这对母子是颍州来的,确实是商户,没有什么疑点。”

    雁丘笑了笑,随手拢了拢头发,以一根红色的雕刻的极是简单的簪子挽起头发,却总是因为有几缕发丝掉落而失败。

    凤萧起身绕到她身后,拍了拍她毛躁的爪子“这样凶残的对你的头发,我会心疼的。”

    某人悻悻的将爪子收回,这根发簪是今日花朝节的集市上买的。

    它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小贩的托盘里,与那些金钗花鬓想比,简直朴实到尘埃里。

    不知是否与前世的职业有关,在看到那簪子的第一眼,雁姑娘脑子里立马冒出来一个想法:从色泽来看,是沉香木所做,雕工精湛,极简约,日后的升值空间要比金银钗高出很多……

    于是五个铜板,便买下了这根簪子。

    入手便是一股淡淡的沉香,看得出打磨还算精细。

    凤萧嘴角弯起一抹慎人心魄的弧度,修长有力的手指,温柔的穿过她乌黑如墨的发丝,将掉落的发丝细心的捡起放入掌心。

    像是捧着珍品一般不忍放手。

    那根沉香木的簪子在他手中穿梭了几下,一个简单的坠马髻便绾好了。

    “哇,这你也会,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某人对着镜子,看着这最普通不过的坠马髻,经他的手一绾,竟然平添了一丝韵味。

    凤萧低低一笑,拉着她的手坐在窗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剪刀,就着火红的烛光,将她手指上那些过长的指甲剪掉。

    此刻,二层小楼的客栈前的梨花如霜,刚刚开放,满院梨花一院香。

    树梢之上新生出的绿叶,也在昨日的一场倾盆大雨之后,抽出嫩芽来,绿幽幽的,像一块碧玉般。

    红烛的光倒映在碧纱橱下,那些隐藏在墙根下的虫鸣,仿佛被夜的沉寂唤起,低低的叫个不停。

    雁丘便是这样坐在烛光之前,看着面前这个绝世容颜的男子,于这样一个安静的夜色之下,为自己剪去过长的指甲。

    哪里传来的一阵悸动,像是内心最柔软的一处地方被人以极轻的羽毛扫过一般。

    她笑了笑,细细的欣赏着眼前的美色。

    他细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极是专注的抓着自己的手,一一修剪好。

    一阵恍惚,忽然觉得那烛光有些耀眼,她清明的眼睛一阵迷离之色。

    眼前的景色好似一变,也是这样一个春意温暖的夜晚,余丝缓缓敲打着头顶上的青瓦。

    风拂过新生的绿芽,落了满地的梨花,有人将自己抱在怀里,一根一根的为自己修剪指甲。

    耳边回荡着那首陌生而熟悉的童谣。

    眼前是两双手,一双洁白纤细如玉葱,一双稚嫩饱满手背上有四个浅浅的小坑坑。

    她刚想笑……

    转而又笑不出来了。

    为何刚刚出现的那一幕这样熟悉,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那个怀抱真温暖啊,带着妈妈的香气,有淡淡的皂角的清香,还有那双细软微凉的手,那双曾经……

    曾经让她于梦中无丝留恋的,常常于午夜梦回不愿意走出的双手……

    “在想什么?”

    “妈妈”

    雁丘下意识的回答,话一出口,方才惊醒过来,眼前依旧是刚才的景色,小客栈里,简洁却干净的小纱窗下,雨丝轻轻的扣于头顶的屋瓦之上。

    凤萧眼中倒映着失神的自己,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她赶忙笑了笑“我刚刚,好像……”

    “好像又做了那个梦”语气里带着一丝的不确定,却又透着一丝的向往。

    “哦,梦到了什么?”男子极好听的声音于耳畔响起,听得出有一丝揶揄之意。

    “梦到了两双手,一双是大人的,一双是小孩子的,也是这般,在剪指甲。还有那一首童谣。”

    雁丘的眼睛闪了闪“对了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宸妃娘娘给你唱儿歌”

    “儿歌?”凤萧失笑,随即拍拍她的脑袋

    “皇子生下来,就要送到乳母那里去,我到是听过我乳母唱过,只不过记不清了。”

    他一惯清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的悲怆之意。

    雁丘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让他想起了刚去世没多久的宸妃。

    赶忙岔开话题“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我唱给你听……啊呸……”

    她赶忙纠正道“我是说,我唱给你儿子听,哎呀……”因急忙想改正而咬到了舌头的雁教授,觉得自己这张嘴真是给自己丢人了。

    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她的脸一阵火辣辣的热。

    他低低一笑,像是心情极是愉悦。

    “好”

    因舌头一阵痛,她抽了两声,见他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也抬眼对他笑了笑。

    “自从我……唔……”

    唇上一阵冰凉,无限放大的修长睫毛与高挺鼻梁,瞬间到达自己眼前。

    极淡的清香氤氲鼻息。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长长的睫毛,脑子里想的却是这家伙用是什么睫毛膏,怎么长的这么好。

    “哎呦……”

    唇上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男子不满低语道“专心些……”

    此刻心事,以吻封缄……

    梨花树下,花落如雪。

    雨丝轻扣,青瓦绵绵。

    几声虫鸣,几声风拂

    几家灯火,几家离愁。

    也许这一刻的拥抱,是为下一刻的离别做准备。

    前途茫茫看不清道路。

    然。

    有你在身旁,则不需要借助光亮,毅然可以到达想去的地方,我已不需要外在的东西来储备安全感。

    就像不会再逼迫你接受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异世。

    是命运的无声的安排,还是有心人的草蛇灰线,都已不再重要。

    那些必须要去承担,或者必须要去面对的东西,总会在下一个路口,突然出现,至于未来的路是坦途,还是荒野,由它去吧。

    雨势渐大,贴地盘旋的风,卷起刚刚飘落的梨花,招摇于风中。

    一夜好梦。

    ------题外话------

    从这一章开始,我不再新建第几卷了,这样不太对称,从这一章开始,最后一个国家。

    我总觉得前面还有一些没交待特别清楚的地方,等着快完结的时候,我会从头屡一遍,时不时的写个番外,如果你正看到这一章,或者你是我那几个寥寥无几的读者之一,可以和我谈谈你想看的,而我却没有写明白的东西,我会补齐再发。

    近几天有点啰嗦,原谅一个发烧脑筋有些不正常的女人的唠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