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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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哒、哒哒

    笨重拖沓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道间回响,一个年过半百、挺着啤酒肚的男人醉醺醺地扶着楼梯扶往上走,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脸色酡红,浑浊的眼底是一片迷离之色。

    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没有亮起来他也没有在意。何庄生家住在四楼,从村子拆迁后搬来这里已经十年,这狭窄的楼梯他就是闭着眼也能走回家里去。

    何老四死了,何老四家今天办白事,他白天帮忙张罗丧事酒席,晚上陪着吊唁的客人们喝了不少酒,一直到天黑了才散去。

    他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今天何老二也死了,估计明天就要准备丧事,这一栋楼里住着的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里操办事情亲戚都是要送人情钱的。他心里算计着该给老二家多少人情钱,没有注意自己已经绕着楼梯转了一圈又一圈。

    何庄生家在四楼404,他觉得这个门牌号不吉利,就摘了门牌号,挂了一面辟邪的镜子。往常他只要爬个几楼,就能看到门框上熟悉的镜子,然后推门归家。

    但是今天,不过区区四层楼,却仿佛永远爬不到头一样。

    “什么破楼,电梯也不肯装一个!”

    何庄生迈着如同灌了铅的腿,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

    这个区是当初村子拆迁时开发商赔偿的安置房,在零几年的时候还是洋气上档次的,但近十年过去,却已经破旧不堪。甚至连个电梯都没有,住户们上上下下,只能靠狭窄的楼梯。

    何庄生觉得今天这楼梯真他娘的难爬,都爬了老半天了,还没到四楼。

    一滴水从头顶滴落,在何庄生的后颈上溅开,一丝寒意也随之若有似无的散开。何庄生抬头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头顶,随抹了抹后颈,又骂了一声:“谁家又淹水了?”

    区太老旧了,外墙已经逐渐开裂,尤其是楼道这样的地方,角角落落都遍布开裂的痕迹,若是谁家水管裂了,楼上的水渗过裂缝,楼下滴滴答答就像下雨一样。

    何庄生喘了口粗气,实在有些乏力地停了下来。酒精顺着汗水挥发出来,他混沌的脑子也随之清醒了一些。

    被麻痹的大脑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一共就七楼,他刚才那个爬法,就是到楼顶去都绰绰有余了。可他扭头看了看四周,他却还在楼梯的中段。感应灯坏了,只有一缕模模糊糊不知道从哪儿照进来的微光勉强能视物,只能这样也看不清是几楼。

    其实就是感应灯不坏,他也看不到楼层标识。区太老,楼层数字都斑驳脱落了,这里的住户大多是凭习惯,再就是看门牌号来判断自己爬了几楼。

    何庄生又往上爬了几个台阶,想去看看上头住户的门牌号是多少。

    但他不管怎么看,那门牌号就仿佛被故意模糊了一样,忽远忽近、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何庄生背后冒出一股冷汗来,用力揉了揉脸,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上了鬼打墙。

    他站在黑黢黢的楼道里,仰头喊了一声自己婆娘的名字,粗噶的嗓音在楼梯间回荡不休,却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老校区隔音自然不会好,往常他有个事,站在楼下喊楼上的婆娘也是常有的事,但现在他的叫喊却如泥牛入海,没有一丝回应。

    何庄生有点腿软,背后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他看着只有几个台阶之差的防盗门,努力迈动灌了铅的腿,试图上前去敲门。这楼上楼下都是熟人,不管是谁,只要是个活人就好。

    他心里这么想着,又艰难地扶着楼梯扶往上爬。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他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在他脚步声之后,又有一道规律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何庄生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背后发毛,他像某种感应到了危险的野兽,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瞪着眼望着身后黑黢黢的楼道。

    带着浓重喘息的粗噶嗓音也响起来:“哪个在哪?别跟老子装神弄鬼!”

    哒哒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何庄生抓着扶的心已经满是汗渍,他克服了恐惧低头往下看,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那儿,正仰头看着他。

    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头上别着粉红的夹子,脸蛋是圆圆的,眼睛又大又黑,脸颊上还有两坨可爱的红晕更重要的是,何庄生认得她。

    这分明是老六家的孙女儿妞妞,老六家就住在六楼。

    惶惶的心忽然踏实下来,何庄生往下退了两个台阶,朝着妞妞招道:“妞妞,怎么就你一个?你爷奶呢?”

    妞妞外头看了看他,咧嘴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从侧面看,却是扁平的。她望着何庄生,嗓音脆生生的:“爷奶在家里,我去买雪糕吃。”

    何庄生果然笑起来,妞妞爷奶是不让她经常吃雪糕的。他招了招,道:“来,五爷送你上楼。”

    妞妞依言跑几步,到了他身边。

    何庄生却仿佛没有看到女孩扁平的身体,牵起她的道:“走吧。”

    妞妞欢快的应了一声,扁扁的脑袋转了转,拿一张带着红晕的圆脸笑看他。

    大约是有了活人作伴,虽然只是个孩儿,但也让何庄生踏实许多,他牵着妞妞往上走,爬了几个台阶,就看到之前死活到不了的门牌号。

    门牌号上写着30,才到三楼。

    只要再爬一楼,就能到家了。

    何庄生松了一口气,牵着妞妞腿脚利索地往上爬。

    妞妞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嘴里哼着欢快歌谣:

    “扫晴娘,扫晴娘,明天不下雨,给你银铃铛。

    扫晴娘,扫晴娘,明天不下雨。给你金铃铛。

    扫晴娘,扫晴娘,明天若下雨,砍掉你的头。”

    女孩的声音空灵灵的,像初生的乳莺,又脆又嫩,反反复复哼唱着几句童谣。

    但何庄生听清歌词后,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从胳膊上爬到脸上,他有些严厉道:“你在哪学的这个?”

    妞妞咧开嘴,眼珠子又黑又大,却没有一点光,显得晦暗不明。

    “我听别人唱的。”

    “这歌不好,以后别唱了。”

    何庄生勉强克制住了戾气,大力扯着她往上走。只是走着走着,却觉得牵着的变得轻飘飘起来,原本软嫩嫩的变得有些扁平,凉丝丝的

    何庄生感觉有道冰凉的视线盯着他。他却不敢去探究中诡异的触感,甚至都不敢低头,他看着挂着镜子的熟悉防盗门,仓皇甩开妞妞的,拿出钥匙打开门冲了进去

    防盗门上倒挂着的扫晴娘被风带的飘起来,它的嘴角忽然翘了翘,发出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到家啦。”

    ***

    姜婪和王青也一起留下来守夜。

    楼层前就是停车位,倒也方便了他们监视。两人和陈队以及另一个队员赵丽坐在一辆车里,一边注意着三栋的人流来往,一边重新梳理案件。

    前后两个死者都死于斩首之刑,尸身又被倒挂在家门口。这样残忍一致的法,地点又都在同一栋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报复杀人上去。

    陈队他们已经尽可能地列出了死者周围的人际关系,发现这栋楼的住户基本上都是亲戚。

    他们是十年前,也就是零九年因为村子拆迁,整体搬迁到这栋楼来的。住在这栋楼里的,大部分都是村里的何姓人。

    死者何庄洋和何庄庆是堂兄弟,何庄洋是老二,何庄庆是老四。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六个堂兄弟。

    何老大几年前得胃癌没了,何老七前年出了车祸也一惊去世,八个堂兄弟里死得最早的是何老八,他是在二十年前的那场洪灾里没的。

    还在世的只有据有疯病的何老三和何老五、何老六。

    “这几个堂兄弟的关系不太好,或者整个楼栋的邻里关系都比较一般,平时会有些鸡毛蒜皮的矛盾,但也没到结仇的程度。”陈队道。

    王青奇怪道:“都是一个村搬迁来的亲戚,在陌生区里不报团,关系还很冷淡,是不是有些奇怪?”

    江城这些年经济飞速发展,周边农村拆迁的不少,大多是在函阳和蔡阳这些比较偏的区里,建了大片的还建房用以安置这些村民。一般这些村民从村里整体搬迁到区,关系反而会更抱团更紧密。因为区里不只有搬迁的村民,还有不少租户或者商住房的住户。面前外人时,他们总是出奇的齐心。

    陈队点头道:“我们也觉得有些怪。但是走访过住户,却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到。我们目前倾向于是报复性杀人,凶肯定跟何姓人,或者这八兄弟有些关联。我已经叫人去调查他们搬迁来之前的事情了,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如果真是报复性杀人,那还活着的何老三三兄弟,不是很可能有危险?”王青迟疑道。

    “放心,已经派人盯着他们了。”

    陈队无奈道:“何老三有病,常年被关在家不出门。何老六的腿脚不便,多半时候也在家里,只有何老五今天要去和老二家帮忙操持丧事。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派了两个人暗中保护他。”

    他们话时,姜婪就在一边翻看材料,上面有何家兄弟详细资料,他看着照片上的人,又看看醉醺醺进了四栋门的男人,有些不确定道:“刚才进去的是不是何老五?他叫何庄生吧?”

    陈队闻言去看,却只来得及看到个臃肿的背影。

    他想到队友正跟着何庄生,就觉得多半是姜婪看错了。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道:“我联系他们问问。”

    但电话拨过去,那边却没有一点回应。

    数次之后,陈队神色一沉:“多半出事了,我们分头去行动。王青你帮忙去叫张鹏他们去找人,我和赵丽上楼去找何庄生。”

    完打开车门飞快往四栋去。姜婪紧跟他们的脚步,一同上楼。

    何庄生家就在四楼,三个年轻人爬楼梯快的很,转瞬间就到了404门口,陈队神色紧绷地敲响了防盗门,来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隔着防盗门警惕地问:“你们是谁?找哪个?”

    陈队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道:“何庄生在家吗?我们有点事想问问他。”

    谁知道那女人却道:“没回来,他在老二家操办丧事,陪人喝酒,估计要到半夜才回来哩。”

    陈队心头一跳,陡然和姜婪对视一眼。

    姜婪回忆着那个走进四栋的背影,肯定道:“我应该不会看错,就是他。”

    陈队眉头几乎打成结,飞快对女人道:“我们同事看到他回来了,我们有要紧事找他,麻烦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现在在哪。”

    女人的表情明显有些不乐意,但碍于对方是警察,只能去拿了出来,拨通了何庄生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却没有何庄生的声音,只隐约传来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滴答、滴答、滴答规律又让人联想到某种可怕的事实。

    “出事了。”陈队眼神一暗。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何庄生就跟他们前后脚进的楼里,怎么这么快就出事了。

    女人神情惶然地看着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着大声叫了几声,那边却没有半点回应。通话界面在十秒的时候被切断了。仿佛凶就只是为了宣告何庄生的死讯。

    陈队咬着牙:“我把人调回来,在楼里挨家挨户地搜!凶肯定就藏在这里!”

    姜婪没有应答他的话,他只是走到楼梯口,抬头往上看。

    昏黄的感应灯在头顶亮着,他微微眯起眼睛,却看不到头顶的尽头。

    这栋楼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从进来开始,就仿佛走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巢穴里。只是他却始终没找到居于巢穴中的主人。

    *

    陈队将人调回来,分散的警力很快就集合在一起。那两个保护何庄生的刑警也回来了,是两个身高体壮的年轻警察。他们是被队友扶回来的。

    “怎么回事?”

    队友脸上并没有着急担心,明他们并没有受伤。但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状况不对。

    其中一个揉着太阳穴道:“我们一直盯着何庄生,直到老张和王青来叫我们。”

    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一直在屋外监视保护何庄生,直到焦急的老张和王青找来,他们就像做梦被强行叫醒一样,整个人都眩晕起来。

    陈队咬着牙:“八点半的时候,何庄生就独自回来了。我给你们打了至少五通电话。”

    两个年轻刑警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目中都露出惶然。

    可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一直盯着何庄生。其中一个赶紧拿出对讲,才发现上果然有陈队未接来电。

    他放下,喃喃道:“这也太邪门了。我们真的一直盯着何庄生,也没有听到电话震动。”

    姜婪抿了抿唇,道:“可能只是给你们制造了幻觉。”

    陈队深吸一口气,肃容道:“先找人要紧,其他事情之后再。”着就将搜寻任务迅速布置了下去。

    这栋楼一共就七层,一层有五户人家,五个刑警队员再加上王青和姜婪两个,已经绰绰有余。

    任务安排好,大家立刻投入了行动。

    姜婪想去楼顶看看。就自告奋勇和王青去了七楼找人。

    一行人从狭窄的楼梯往上,姜婪走到四楼时脚步顿了顿,轻声:“我闻道了血腥味。”

    他敛起眸子,仔细嗅了嗅,又侧脸问包里的狻猊:“你闻到了吗?”

    狻猊喵了一声。

    他也闻到了。

    姜婪眉头重重拧起来,又重新往上走,思考着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他能感觉到不对劲,但目前对方的所作所为,都超出了他对妖族的认知。他抬头往上看,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顶部,一圈圈楼梯扶旋转着往上,仿佛没有尽头。

    王青被他的模样吓得话都结巴了:“哥,你也搞不定吗?”

    姜婪摇摇头,:“先上楼看看吧,它跟我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

    如果他猜的没错,可能他们与对方并不在一个空间里。所以他从看到这栋大楼开始,就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可开辟一方空间,这是许多上古大妖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今在这里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它又能跟何家兄弟有什么仇?

    思考间,两人已经到了七楼。

    七楼收拾的很干净,墙壁雪白,地面没有垃圾灰尘,沿着走廊还放着几盆绿萝,只不过看痕迹,似乎只有一户人家住着。

    王青抬敲响了0的房门。

    来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对方花白的头发妥帖地梳成了背头,穿着长袖衬衫和西裤,如果不是对方脸上堆积的深刻皱纹,只看身形气质,对方看起来应该只有五十多岁。老人推了推老花镜:“你们找谁?”

    王青出示了警官证,问他有没有看到过何庄生。

    “何老五啊?”老人打开防盗门,道:“他不是在老二家办丧事吗?他一般不往我这里来的。”

    着又指了指这楼其他住户:“这层就住了我一个,没其他人啦。”

    “您也是何家村搬来的?”王青又问。

    “是啊,搬来有十年了。”

    两人还在话,姜婪的目光却越过老人,看向了屋里,屋里拉着窗帘,光线有些昏暗,但姜婪视力好,还是看见了收拾整齐的客厅,和茶几之上放着的纸人。

    那些纸人就是楼下家家户户都挂着的扫晴娘。

    花花绿绿的,有的已经剪好了放在一边,有的却只是半成品。

    姜婪目光从室内移到了老人身上,问了个毫无关联的问题:“楼下挂着的那些纸人也是您剪的吗?”

    老人目光转向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摇了摇头:“不是我剪的,应该是何老四剪的,他也会。你们年轻人可能不懂,这叫扫晴娘,据可以驱邪避灾,以前村里家家户户都会挂,后来搬到区里就不怎么挂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又兴起来了。我以前倒是会剪这些拿去卖,不过现在年纪大啦,就干不动活了。”

    他一边着,一边有些僵硬地抬锤了锤腰部。

    衬衫袖子随着他的动作往上,露出一节背以上的皮肤,姜婪注意到他背以上的皮肤,布满大块暗紫红色的斑块。

    又或者,是尸斑。

    姜婪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又随意问道:“您知道何家八兄弟为什么关系不好吗?我们跟挺多住户打听了,但他们好像都不愿意。”

    老人的背重新挺起来,仍然是温和地笑了笑,笑容中却隐约带了几分别的意味:“他们是不敢。”

    王青立刻追问:“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敢?是搬来区前,村子里发生过什么事?”

    老人还是摇头:“他们不肯,我这个外姓人也不好,你们要是想知道,就去查查二十年前那场洪水吧。”

    完便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姜婪注意到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就仿佛有人扶了他一把,他又重新站稳了。

    门也随之彻底关闭。

    王青嘀嘀咕咕:“你有没有觉得这栋楼的住户都怪怪的?”

    他们彼此之间很冷漠,死去的何老二和何老四是爷爷辈了,在村里的辈分应该也是比较高的,但操办丧事时,少见年轻人去祭拜,反而是何老五这些老一辈在主持大局。而且丧礼时除了家属,其他人并不见悲伤,就像何老五,堂兄弟死了,他还能跟人喝酒喝得醉醺醺。

    姜婪道:“你去跟陈队一声,何老五多半已经没了,叫他们最好查一查二十年前那场洪水里何家村发生过什么。我再留下找找线索。”

    王青疑惑道:“这里还有什么线索?”

    姜婪神秘地笑了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个老人家,不是活人。”

    “”

    王青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了后背。

    他抖着声音:“哥,你别吓我。”

    姜婪抿唇笑,脸颊边现出两个酒窝:“好,不吓你了,你快去跟陈队。”

    王青见他恢复了正经,心想果然是吓唬他的。但还是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倒是姜婪,他转身凝视着0的防盗门,大概知道链接另一个空间的通道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