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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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婺盯着无殃吃了东西, 又看看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她才放心地摆弄起那堆五颜六色的豆子, 一边笑道:

    “虽腊八节已经过去了, 但是腊八粥还是要吃的, 吃了可以养身暖胃, 在这样寒冷的雪日吃了, 浑身都有劲儿呢,你读书写字也舒服些。不过这些豆子不好煮开,我现在煮,熬炖上两个时辰就变得香糯可口, 吃一碗浑身都暖洋洋, 你好不好?”

    “好。”无殃轻软地应了一声。

    江婺就开心地忙活起来,去取出锅子, 又把每样豆子米等放一些进去。

    无殃抬头看着她在房内忙碌的身影, 看着看着, 眼里竟恍惚了一下,露出几分郁色,只看着她怔怔出神。

    江婺回头看见, 一愣, 忙问道:“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太冷了?”

    又突然一拍自己额头:“哎呀, 给你带的保暖物品都忘了。”

    她赶紧先放下这些东西, 转而取出一顶内绒外线的帽子, 扣在他头上, 又拿出一条灰色粗线的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

    然后上下一量,他被裹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的样子,就露出来一张脸,粉雕玉琢,白里透红的,乌亮的眼睛黑曜石一般,有些愣住了看她,似乎被她一顿捯饬弄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别提多可爱了!

    江婺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趣一句:“咱们无殃真好看啊,以后不知道要掳获多少女子的芳心呢!”

    无殃好像有些被吓到,回过神连忙将她的手拿下来,抓在手中,皱眉了一句:“江婺不要乱。”

    也因此,眼里的郁色消失了,整个人都软和了下来。

    江婺却惊讶地发现他脸红了,顿时觉得好笑,继续趣一句:“无殃脸皮这么薄啊,倒像个姑娘一样。”

    无殃竟然瞪她一眼,“江婺,不要闹了。”

    江婺怕他真的生气了,才不开他玩笑了。不过心里觉得好神奇,无殃原来也是会瞪人的啊,这样才像个孩子嘛。

    这样想着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可惜无殃已经神色如常,再寻不到那样鲜活的样子啦。

    不过这么一来,江婺才发现,他身上那件羽绒服暖和是暖和,不过浑身黑鸦鸦的,这色彩对于一个孩子来,也太沉重了些。她开始懊恼自己当初只顾暖和,没有考虑到适合孩子的颜色。

    恰在这时,无殃开口了,语气有些踌躇:“江婺,你有没有素一些的袍子?”

    “素一些的?”

    江婺赶紧转身在空间里翻了翻,取出两件棉袍,一件蓝色,一件灰白色,这都是订做的,因为材料的原因,没有太过蓬松,有点修身,看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无殃脱下身上的黑袍子,接过灰白色那一件,仔细穿在了身上,又抚平了褶皱。衣摆长度刚好到他鞋面,看来大长短刚刚好。

    平时没看见,这次他换衣服的时候,江婺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拇指大的玉葫芦。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穿来的时候见过的,那时候这个玉葫芦不知道怎么掉到墙和柜子之间的缝隙来着。

    不过江婺没多注意这个,转而仔细量了无殃几眼,觉得他应该又长高了一点。普普通通的一件袍子,穿在他身上竟然也显得好看,看来还是人长得好看的缘故。

    她心里不由得冒出一种“我家弟弟长得就是好看”的自豪感。

    自豪完,她把另两件袍子折好放在柜子上层,以便他换着穿,然后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我去熬煮腊八粥,无殃乖乖看书,有什么不懂的我等会儿回来给你解惑。”

    “好。”

    屋里又只剩下了无殃一个人。

    他站在桌后默然半晌,突然抬手,隔着衣服轻轻摸了摸玉葫芦,稚嫩的脸庞竟然带上了几分哀戚。

    江婺呵着白汽、冒着风雪走到庭院,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水井,却见井里井外已是一片雪白。

    ……好吧,都下雪了,气温肯定在零度之下,所以井水结冰也就不奇怪了。

    她环顾一周,只好在光秃秃的桃树下捡了那把铲子,把井上雪都铲开,再把它倒过来用手柄伸下去,使劲儿“梆梆梆”地敲,“噼啪”一声把水面结冰敲碎了,才顺利上水来。

    好在井水是暖和的,她手也不至于冻僵。

    在井边倒水淘洗豆子的时候,江婺突然想起,那件袍子灰白色,没有什么花纹,好像更不适合无殃。因为在古代,白色代表丧事。

    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这边都快过年了,穿白色也太不合时宜了些,都怪她没想到这个。

    不过,刚刚无殃出神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啊……

    “我来吧。”

    江婺一边水一边想着事情,没提防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一时吓得手下一松,木桶脱手歪倒去,好在一只有些粗糙的手伸过来,把它牢牢扶住了。

    只是里面的水不免洒出来一些,沾湿来人灰蓝色的下摆。

    江婺回头一看,发现是广常,才松了一口气,“是你呀,吓我一跳。”

    不过话回来,这个地方也就广常来往了,其他还能有什么人?

    她看他衣服沾湿了,忙道歉:“对不住,都怪我没留神。”

    广常却摇头,语气比她还懊恼:“是我吓到了您。”

    江婺不想纠结问题,看看他湿了的衣摆,道:“你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免得寒气入体。”

    “不碍事。”广常却并不在意,只低着头重新从水井里了满满一桶冒着白汽的水上来,倒了一些到锅里,倒是一滴未洒。

    一边低声了句:“您别做这些,我来就好了。”

    江婺心道她才想这个,他倒先了,一个两个都少年老成的。

    她就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是来照顾无殃的,这些活计我来做就好了。你快回去换衣服去吧——你怎的还是穿得这样少,我先前带来的衣服可是不喜欢?还是不合身?”

    “没有,”他摇摇头,“很好,我很喜欢。”至于为什么不穿却没解释了。

    既然他不,江婺也不追问了,给他带衣服只是顺便,穿不穿随他。

    毕竟她跟广常接触时间不长,她又不了解他,而且他年纪稍大一点,总感觉跟他有种隔阂感、疏离感,无法像跟无殃一样亲近。

    想起无殃,江婺迟疑地问:“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无殃……似乎有些不高兴。”

    闻言,广常面色突然沉郁下来。

    江婺一愣:“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才道:“今日,是……夫人的忌日。”

    江婺一愣,确认道:“无殃的母亲?”

    广常点头。

    江婺顿时叹了口气。

    其实早该想到的,无殃处境这么艰苦,肯定是生母没了。父亲又薄情寡义,对他不闻不问,肯定早已另娶新欢,有了别的儿女。经常来他的,想必就是他的异母兄弟姐妹吧……

    一边猜测,江婺目光扫到广常手臂竟然系了一道白巾,她愣了愣:“你也是为你家夫人?”

    广常摇摇头,声音凝涩,隐含悲痛:“今日……也是家父离世之日。”

    江婺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老成的孩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广常却不需要她安慰,见她不要自己帮忙,便默然转身,走到阶前,捡起还跌在那里的枯枝扫帚,低着头,一下一下,继续扫起雪来——

    “哗啦,哗啦……”

    江婺收回目光,把手浸进水里,轻轻搓洗锅里花花绿绿的豆子。只是才上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井水的暖意便散尽了,变得冰冷,冻得她手指发疼。

    无殃丧母,广常丧父,两个同样在今天悼念亲人,是巧合吗?是不同年的同月同日?还是……两家的丧事根本就发生在同一天!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而无殃和广常两个人在一起,也是巧合吗?他们真的只是主仆关系吗?

    江婺脑海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疑问。

    她突然想起,那天中秋遇到重伤的广常时,两个人都有些奇怪的沉默。

    还有那晚安置好广常之后,她问过无殃是不是认识广常,他没话。如果不认识,他会不认识的,沉默就代表……他们事先就认识的吧。

    那么,广常后来到了无殃身边伺候,也不是巧合了吧。

    又或者,当时他身受重伤出现在无殃的院子里,其实,就是来找无殃的?……

    江婺皱眉看着锅里混杂起来的各种豆子各种米,怔愣半晌,摇摇头,把疑问都抛出了脑海。

    别想了,别想了,过不追究这些的,她还是煮八宝粥去吧。

    ***

    静华宫。

    婉顺姑姑正给贤妃梳发髻,一边叹道:“娘娘感染了风寒,还未好全,何苦非要起来。外边冰天雪地的,要是再吹了寒风,可怎么是好。”

    贤妃面色苍白,带着病容,语气却还是那样的和缓:“外边如何冰天雪地的,我又不出去。屋里火盆烧得旺,不碍事的。”完却咳了咳,眉间微蹙。

    婉顺姑姑立即急道:“看,娘娘又咳上了。这屋里再暖和,也比不上被窝里暖啊!”

    因前段时间皇上龙体有恙,得有人在身边仔细伺候,宫里妃子不少,可几个妥帖的有公主皇子要照顾,其他的又身份太低,最后还是贤妃衣不解带地侍疾在侧。腊月上旬皇上好不容易康复,贤妃却又病倒了。

    好在如今宫中既没有皇后,也没有太后,不用起来请安,贤妃便卧床养了几日。今日却执意起来。

    婉顺姑姑想到这里,不禁声抱怨两句:“皇上虽子嗣丰盈,可病倒的时候,竟没有一个能在身边伺候好的,最后还是累得娘娘这样。”

    这话其实是有些大胆了,不过贤妃知道她素来妥帖,只在无人时一两句罢了,也不怪罪。

    倒是叹了口气:“罢了,皇上好了总是好事。如今皇储未立,皇子们却渐渐大了,又一个赛一个的有想法,皇上若是此时倒下,岂不大乱?”

    婉顺姑姑道:“原本这些皇子里头,也该有一个……”自知失言,她的话头猛地顿住了。

    贤妃一怔,双手不禁抚上自己的腹部,眼里浮现一抹哀痛,“是啊,我的皇儿若活下来,也有这么大了。可恨——”

    她眼眸突地睁大,眼里涌出几分痛恨来,“……可恨,还未出生,便被人害了!”

    “奴婢该死!”

    婉顺姑姑见一时失言,引得主子难受,顿时扑通一声跪下了。

    贤妃闭了闭眼睛,眼眶却有些红了。半晌才平复了情绪,仍和缓地对她道:“你起来吧,继续替我梳头。”

    “是。”

    婉顺姑姑站起来,这下却不敢再了,专心替贤妃梳好了惯常的发髻,正要拿起一支碧海蓝兰花点翠簪子给她戴上,却让贤妃阻止了:

    “这个不好,用那支白玉的吧。”

    婉顺姑姑连忙换了那支羊脂白玉簪子给贤妃戴上,又问:“娘娘可要上妆?”

    贤妃摇摇头,继而又选了一身白底暗花的衣袍。

    这样一来,贤妃满身上下除了一根白玉簪子,竟没有半点首饰了,一身素净,恍惚让人觉得是一身缟素。

    只是原在病中,衬得脸色更加苍白,身形越加单薄。

    婉顺姑姑忍不住,还是劝了句:“娘娘,还是回床上好生养着吧。”

    贤妃缓了缓气,站起来往惯常礼佛的佛堂走去,一面摇头道:“什么时候躺着都成,只今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