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梅和余茂生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他们所做的也许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工作, 也许只是帮着购买了一批医疗器材，可祖国却需要他们坚守在这里。

    这几年, 注定是不平凡的。

    从一九五五年七月开始, 国内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查行动。通过登记、摸查、外调、坦白、群众检举等方式挖出了一批暗藏下来的反动分子。他们中的有些人钻进了机关单位，甚至当上了领导干部, 可在暗里却从事着窃密、爆破、投毒、暗杀等破坏活动, 妄图搞乱社会秩序。（注1）

    反动分子的危害究竟有多大？仅去年一年，国内工矿企业就发生了破坏事件三百多起，暗杀事件六千三百多起, 死伤干部群众八千多人。（注1）

    为了彻底消除隐患, 这场清查行动持续了整整两年。

    到了一九五七年，整个社会面貌焕然一新，国民生活安定, 工农业生产呈现出了良好势头。与此同时, 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大大提高了, 对特务坏分子可谓人人喊，无藏身之地。而旧政权遗留下来的毒素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那些有历史问题的人员，也被分门别类地归了档, 进行统一管理。

    考虑到家庭成分问题，林玉梅这边也早早做了准备。

    她和老余来到香江之后，就让父亲与林大伯那边断绝了一切书信往来。这是为了她和老余的安全，也是为了家乡亲人们的安全。

    可对故乡的思念，却是不可磨灭的。逢年过节时, 父亲和母亲总是会登高远眺，面向北方凝望良久。那里是他们的家乡，不知何时方能返回？

    *

    一恍，二十多年过去了。

    其间，发生了很多大事。对远在香江的林玉梅和余茂生来，只要胸怀理想和信念，一切都是压不垮的。在结束了一场运动之后，国内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之机。

    林玉梅心知，回家探亲的机会到了。而余茂生也做好了“述职”准备，算带着玉梅以“旅游探亲”的名义回去看看。

    临行前，林玉梅跟父亲：“爹，我先回去把一切都安顿好了，您就带着娘回老家住一段吧？”

    林文宣激动地点了点头。

    回到故乡，是他和太太多年来的心愿，可由于种种原因却一直未能成行。改革开放之后，他与大哥终于联系上了，得知那边一切安好，只是老爷子和老太太年事已高外加上疾病缠身，在七零年就过世了。可他这个做儿子的却从未在爹娘坟前上过一炷香、烧过一摞纸，光想一想就觉得心痛。

    而余家那边得知茂生要回乡趟趟路子，也是激动不已。

    余炳坤跟儿子：“茂生啊，你先回去看看咱家那宅子还在不？如果在的话，我和你娘明年就回去……”

    能盼到这一天，对他和太太来实属不易。

    离开家乡三十多年，终有回去的那一天。可惜，老爷子和老太太未能等到这一天。如果有可能，他要把二老的骨灰都迁回祖坟。那是老爷子临终前不断念叨的一件事，无论如何也得办好了。

    *

    一九八零年的秋天，余茂生带着玉梅登上了飞往京城的航班。

    他提着手提箱，穿着一身灰色西服着条纹领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海外华侨。而林玉梅烫着大大的发卷、画着淡妆，穿着一身银灰色套裙、拎着手袋，气质非常娴雅。

    这时候，他已经五十五岁了，而玉梅也五十三了，都不再年轻了。可精神面貌却犹如当年，透着奕奕神采。

    到了京城，二人像普通游客一样住进了长城饭店。当天上午，余茂生把玉梅安顿好了之后，就独自一人去了西城。

    在一所未挂牌的大院里，他向组织上做了述职报告，并荣获了三枚勋章。这都是历年来积攒下来的，却一直没有机会挂在胸前。而现在看着那金灿灿的一片，不由得热烈盈眶。

    负责他这条暗线的刘主任也是感慨万千。

    这是建国初期就委派出去的同志，在那边一呆就是三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国际国内风云变幻，安全部门始终稳如泰山。这是一个特殊部门，每一位同志都隐姓埋名肩负着历史使命，在无线战场上默默地奉献着。

    对余茂生今后的工作安排，刘主任建议他继续留守在香江，发挥更大的作用。余茂生表示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这些年来，他是一位不领经费的无线战士，在困难时期甚至把全部薪水都交了党费。三十年来的无私奉献，是对理想信念的不懈追求，也是最真实的检验。

    最后，余茂生向刘主任提交了一张软盘，里面存储的是他亲自撰写的《关于海外敌对分子借改革开放之机深入内陆绘制地图地标的预警报告》。

    这是玉梅特意提醒他的，内地封闭了那么多年，猛一开窗户蚊子苍蝇难免会飞进来，需要提前防范才是。他深以为然，于是就赶制了这份报告。

    对此，刘主任十分重视。

    组织上研究之后，会提交到地方安全部门加以防范。听他和林同志要去春城，就见了吕局长可以先跟他交流一下。

    汇报完工作结束了。

    刘主任请余茂生吃了一顿工作餐，便驱车去了西郊。

    在一栋别墅里，余茂生见到了当年的三号首长。

    头发花白的老首长已经退居二线了，可对余茂生还有着深刻印象。他对自己当年布下的棋子，也颇感自豪。谈话间，听林玉梅同志至今还是一名党外人士，不禁笑了起来。

    那些年出于保护，一直未让林同志入党。而林同志倒是积极乐观，一直默默地工作着，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这是一位好同志，也明当初的安排是正确的。

    他跟刘主任：“刘，你回去研究一下，是不是把林玉梅同志也正式列入秘档之中？”

    刘主任答应了一声。

    他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安排的？就这么让一位同志在组织外徘徊了三十年。

    余茂生代表玉梅向组织上表示了感谢。

    这些年来，唯有他明白玉梅的真实想法。她从未考虑过加入组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无论是给他掩护还是四下里探听情报，都是出于他的安全考虑。而他尊重玉梅的想法，从不勉强她要像他那样把全副身心都献给国家。

    回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时分。

    余茂生跟刘主任挥手告别之后，便下了车。他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酒店，见玉梅正在房间里等着他。

    他跟玉梅咬了咬耳朵，然后伸出三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三枚？”林玉梅不禁乐了。老余一下子就得了三枚勋章？可惜，那些勋章还得寄存在那边，不然她也能挂在胸前过过瘾了。

    对组织上接纳自己为正式成员，她倒不是很在意。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也和老余一起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她想，这就足够了。现在，“美达”已经交给妞妞来理了，她去医馆那边多是和老朋友们见见面、聊聊天，兴致上来了还桥牌，日子过得挺自在的。

    对她来，这一世能和老余比肩同行，就已经很满足了。剩下的日子，就和所爱的人一起过一种悠闲惬意的生活吧？

    *

    在京城停留了数日，余茂生和林玉梅四处逛了逛。

    随后，便乘坐火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春城。

    走在春城的大街上，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离开这里时，他们正值青春年少，而回来时却已生出了丝丝白发。

    在安全局的那栋红砖楼里，二人再次见到了当年的“吕科长”。吕科长已是安全局的局长了，他做了几十年的安保工作，行事风格一点也没改变。

    一阵寒暄之后，便进入了正题。

    听余茂生谈到当前面临的主要问题，包括海外敌对分子借改革开放之机深入内陆刺探情报，甚至绘制敏感地区的地图地标时，吕局长面色一凛。

    和平年代并不意味着安全工作的放松，相反还需要再加强一步。因为敌人变得更隐蔽、更狡猾、更不容易抓住把柄，而与此同时国民的警惕性却大大降低了。

    遥想当年，敌特在内地难以潜伏下来，跟群众的积极举报有关。那时可谓“全民皆兵”，就连青少年都有这方面的防范意识。可这两年却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光是群众就连一些机关干部的警觉性都丧失了，安全保密制度等同虚设。

    听到吕局长发出的感慨，林玉梅不出是什么滋味。

    改革开放之后，特务们的活动又开始了。她记得前世有过相关报道，有日特、米特还有海峡对岸派遣过来的特务不断潜入敏感区域拍照、绘制地图，直到发生了多起事件地方上才开始重视起来。

    时代变了，一切都在改变。

    当物质追求超越精神追求时，整个社会面貌又将发生新的变化。而昔日的理想和信念，也会随着老一辈的离开而逐渐淡化吧？

    （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