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仆人从爱尔兰带回一批珍贵的画布，手感细腻，又很透气。伊怜先生决定在书房中作画，近几日，他暂缓读书的事，一口气画了好几副油画。

    星期四的清，尤恩走到书房时，就看到伊怜先生端着颜料站在窗边。

    伊怜先生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立刻：

    “尤恩，你来。我画不好。”

    他声音似乎是急迫，又像是终于放心了。

    出身名门的绅士家庭里，下等仆人和贵人的界限泾渭分明。有时仆人在走廊上不心碰到主人，为了避免冲撞到，他要在走廊里面壁，绝对不可以走在主人前面。

    若有人进入伊怜先生的书房，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瞠目结舌。

    就连别的仆人也瞧不起的瘸子尤恩，站在伊怜先生的旁边，像是两个绅士一样平等地和主人对话。

    尤恩看着伊怜的画作，如实出自己的想法：“我不知您是否过于自谦，就我看来，您极具创作的天分。”

    伊怜沉思了片刻：“我确实遇到了瓶颈。我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好，但是我的画作中有严重的缺憾。”

    “……？”

    “大概是因为，我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看来我还需要再请一位教师。”

    尤恩想了想，最后道：“他或许还达不到您对您自己的了解。如果您也不上哪里不对，对方也难以提出相应的建议。”

    伊怜的眉头微微拧在一起。

    “您的创作令人欣喜又臣服。不是有人过么？‘凝视自己是捕风捉影’。只不过……”

    “不过？”

    “也许您的画过于完美，反而显得有缺憾。”

    “……”

    伊怜先生放下了手中的画笔，面露为难，“我没有听明白。”

    “您擅长表现圣洁的人性，画面全无抱憾。如果您作品有致命缺憾的话，大概就在于……它们实在是太完美了。”

    尤恩的声音很轻，话的语速也缓慢。

    “人性并非神性，它之所以复杂，就在于它的不同。即使他们都在幸福地笑，也是千变万化。如果您想要突破，也许可以尝试不同的表情。譬如没有神情的或是深沉的，哭泣的或是哀伤的脸。”

    伊怜先生轻声开口。

    “是这样吗。”

    “……”

    “我从未注意。”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画室是一大片的玻璃顶层，采光极好。在两人头顶上方，是一片碧空无垠，万里阳光毫无遮挡，空气中细的颗粒都被照得显形。

    尤恩站在画架前，凝视着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伊怜用同样的时间在量他。

    突然他转过头，瞧见伊怜正盯着他的脸看。

    “您在仔细地看我，伊怜先生。”

    “……”

    “您觉得我相貌如何？”

    伊怜先生转过了目光，脸一下子红了。他低声：“你这无礼的仆人！”

    尤恩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他不用伊怜回答，自己道：“我有自知之明。和您相比，我简直是丑陋的海怪啦。世界上有您这么完美的人，同样也有不堪入目的我。东边的人有句老话，‘要想认识世界，须得亲至肮脏地’。”

    伊怜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那仆人的双眼：“我不同意你的法。就算你不在我家当仆人，也是一个很好人。”

    “……”

    “有没有人过，你很聪明，能找出别人的弱点，也很会讨人……”

    伊怜的话还未完，就自己停住，掩饰着咳嗽了一声，脸上有轻微的红晕。

    尤恩慢慢地：“没有人这样过我。我得到最多的评语就是木讷蠢笨，只有您把我当成平等的人看待。”

    伊怜却微微一笑：“这样来，我应该停下手中的画笔，请你为我当模特了。”

    尤恩只觉得脑子一热，耳朵嗡嗡作响。

    伊怜继续：“你总是很忧郁的样子，我从没画过这样的表情。”

    尤恩睁大了眼睛。

    他张了张口，刚想要话，突然听到门外敲门的声音。

    管家毕恭毕敬地出现在门口：

    “扰您，实在抱歉……戴安娜姐吩咐我，请尤恩过去。”

    伊怜先生显得有些惊讶：“尤恩吗？”

    “是。”

    “好，”伊怜点了点头，对着仆人：“你去吧。”

    谁想，他看到了尤恩苍白着脸，几乎站不稳的模样。

    “你怎么了？”伊怜吃惊地。

    “我、我，不敢见姐……”

    仆人牙齿发抖，像是听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

    伊怜不由失笑：“我当是怎么了。她又不会骂你，何必紧张？想是你犯了错误，被她抓到了把柄。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尤恩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他既想让他跟着，又害怕被他听到难听的话。不过，仆人难以改变主人的决定，伊怜先生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戴安娜姐的房间。

    房间里传来摔碎杯子的声音。

    伊怜先生收了笑容，皱眉推开了门。

    姐的闺房乱成一团糟，衣服、床单皱着被扔到了地上。听到开门的声音，戴安娜冲过去拉着伊怜的手臂。

    “那首饰、首饰……”

    话还没话，眼泪就往外面涌。

    伊怜先生耐心地安抚，问她发生了什么，听她断断续续地解释。

    原来，从尤恩给房间摆放鲜花后，那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首饰便不翼而飞。

    “那天除了尤恩以外，没有人再进入过戴安娜姐的房间。”管家一板一眼地。

    伊怜向尤恩看了过去。

    自从进了屋内，尤恩听着他们话，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随即又变通红。

    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偷盗。”

    “……”

    管家和姐是不相信的。

    唯有伊怜想起那天阅读悲剧时，尤恩突然提到的有关盗窃的主题。

    站在旁边的管家：“有人看到你从姐房间出来后，形色鬼祟。”

    “可是……”

    “你不是很缺钱吗？”

    尤恩被这话问住。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头：“对。”

    管家脸色也并不好看：“要是普通的首饰也就罢了……偏偏是最贵重的首饰。你敢自己没做过亏心事？”

    自从和伊怜先生一起读书后，尤恩的神色好了很多。他不再瑟缩胆，反而露出一种细微的幸福感。然而此时的尤恩好像恢复成了以前的他，惊慌地去看伊怜的脸色。

    伊怜先生轻声：“尤恩，你应该一言不讳地回答。”

    尤恩浑身出着冷汗：“我、我不能没有做亏心事，我触碰了姐的首饰……”

    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盗取的东西，足够他上一百次法庭！

    “可我真的没有拿走，我只是碰了……”

    管家大声地斥责：“闭嘴，你这肮脏下贱的仆人，谁允许你碰主人的东西！”

    “够了。”一直没有话的伊怜先生，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你不应该这样他。”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能间或听到戴安娜姐抽泣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伊怜先生才缓和了语气，柔声：

    “戴安娜，我们也许可以谈一下你之后的礼物……”

    姐曾经多次提过，圣诞礼物她要伦敦会展的、价值两万磅的象牙盒龛。

    只是伊怜心有不忍，从不允许她买象牙的制品。

    戴安娜像是知道了什么，睁大眼睛：“你什么？”

    庄园的主人叹了口气，对着管家：“你叫人买回来。”

    “……”

    听了这段对话的尤恩，心中咯噔一下，随即血色翻涌至脸面上。

    他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一时间很难形容他的感觉。

    可能是恍惚，可能他并没有特别伤心。

    尤恩张了张口，刚想要什么，管家先开了口：“关于尤恩的……”

    “这件事情结束了。没有任何人偷盗、犯错。”伊怜平静地。

    他护着他。

    尤恩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痛。

    作者有话要：

    尤恩站在画架前，凝视着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伊怜用同样的时间在量他。

    突然他转过头，瞧见伊怜正盯着他的脸看。

    “您在仔细地看我，伊怜先生。”】

    这段，是《简爱》中一段情节，因为太喜欢啦写过来。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