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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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烦吕老师陪我走一趟了。”孔颜低声道。

    盛夏的阳光极是热烈, 落在这片寂静的庭院里时,却仿佛被人凭空抹去了炎热的气息, 只余下纯粹的温柔和暖意。台阶的两旁是大片大片葱葱郁郁的古树,悄无声息间,便将来访者纳入绿荫的海洋中。

    “无妨。”吕洞宾仰起头, 凝视着枝桠间触手可及的花叶,深邃的眼眸里有淡淡的怀念:“正好,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老朋友了。”

    他们这话的时候,两人正站在一条循序向上的台阶道上。

    是台阶,其实更像是被人随意在泥土里挖出的阶梯,既不华贵, 也不整齐,看上去就像是乡间泥泞的道一般。这样一条堪称糟糕的道路,一前一后的两人却如履平地, 吕洞宾甚至有闲心偏过头, 去端详绿荫间花瓣的大和形状。

    称不上是有多美好的环境和风景,可每次来访的时候,却总会令他无端的想起传中的“桃花源”来。

    ——如果忽略掉那些大大,竖满了每一个角落的深色墓碑的话。

    但这个假设显然是不成立的。他随后又想道。如果没有这些墓碑存在,那么这片土地, 也就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园林而已。

    事实上, 任何一个, 哪怕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站在这里, 都能够清晰的认出墓碑上的绝大多数名字——

    李时珍, 李冰,张仲景,孙思邈……

    他只看了一眼,便转回了视线,目光停留在走在他前面的青年身上。

    公正的,眼前的青年有一张极其好看的脸,可在吕洞宾看来,比他的外貌和气度更加人瞩目的,是隐藏在那具清瘦柔韧的身体里的,坚硬、磅礴到令人战栗的力量,和那种独属于人类的,未知的可能!

    “你真的不考虑当我徒弟吗?”吕洞宾认真的问道。

    坦率的,不论是出于某种目的,还是出于他本心的选择,他都是真的挺想要这个徒弟的——可惜的是,对方似乎对拜自己为师这件事情毫无兴趣。

    孔颜的脚步没有停。

    他缓慢地踩过一个又一个的台阶,偶尔有两旁的枝桠探出了头,轻拂过他漆黑柔软的长发,烂漫的阳光就那样从浓郁的绿茵里洒落下来,在他的脚边留下明亮的影子。“就在昨天,又有一位长辈的名字,从孔家的族谱上消失了。”

    吕洞宾微微一愣。

    当然不是对这件事感到意外,实际上,只要他想,很多隐蔽的消息对他来,是不存在任何保密性的,他意外的是,对方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另一件可以用来“家丑”来形容的事情。

    对于孔家来,最大的耻辱,并不是天生没有灵力。即使是没有任何灵力和天赋的孔家人,也是值得尊敬的。但有一种人是例外——

    由于直接与孔家之道相违背,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将会被孔圣永远的“遗弃”,他的名字会自动从孔家的族谱上消失,并在此后的九天里,一步步失去他因“道”得来的力量,直到彻底失去灵力,沦为废人!

    他这话的时候,心平气和得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吕洞宾看得出来,这并不是强作平静的伪装。眼前的青年是真的很平静,也是真的对此毫不在意。

    “也许对于绝大多数人来,不求回报和理解的牺牲,真的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吧。”孔颜轻声道:“可几千年以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啊。”

    天灾,人祸,病魔。

    泛滥的洪水并不会因为人类的死亡而凭空散去,未知的病魔也不可能没来由的自人体消失,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而所谓的和平,从来都是用人类的尸体和血肉铺出来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颜停下脚步,轻声回道。

    那不过是《论语》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可奇妙的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一股磅礴的气势却自整个墓园滔天而起,仿佛无数埋葬于此的灵魂,忽然在此刻苏醒,你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份跨越了历史长河,骤然暴起的浩然正气,甚至还能感知到,那份来自人类自身的骄傲,和对“鬼神”的蔑视——

    尝尽百草,以身试药,拼着中毒丧身的风险而成书的是人,凿离堆,治水患,积劳成疾而亡的是人。舍身求法的是人,杀身成仁的还是人。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吕洞宾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被对方拒之门外的理由——没有人能够成为他的老师,人类不行,妖、仙、鬼、神更不行!

    虽千万人吾往矣,宁百死而不悔。他不需要来自鬼神的指点,也不在乎旁人的背离和否定。

    这是他的“道”,也是他最后的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吕洞宾只觉得,自己似乎在眼前的青年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怎么样的‘道’吗?”他这话的时候,视线却牢牢锁定在了身前深色的墓碑上,并没有再看身边的青年一眼,声音低沉得宛如叹息——

    “这究竟是你自己的‘道’,还是……孔辞的?”

    ……

    事实上,在孔云的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大哥”这个词了。

    时间还在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但属于孔辞的时间却早已被永远的定格在了过去,很少有人会再次提起那个名字,更不必在孔云的面前提起,并非厌恶或忌讳,而是……

    他有些出神,那边的孔雍却仍在继续:

    “……他们的不错,你大哥的确是个天才。即使是放在整个人族的范畴里,我也从未见过像你大哥那么完美的人,虽然没人明过,可当年,就算是封神学堂那边,也都是拿他当未来的人族领袖看待的。”

    没有人会比孔家人自己更加明白,“孔辞”这个名字,对于孔家还活着的两兄弟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一个为了背负已逝兄长的理想,罔顾自己内心真正的意愿,独自扛下了人族的重担,头也不回的走上了一条荆棘之路。另一个自此在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从此道心腐烂一半,道心世界久久徘徊在彻底崩溃的边缘。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他:“明明是同样的劫难,自私自利的家伙因为自己的自私活了下来,他们只需要面对他人的嘲讽和不屑,甚至可以改头换面,换一个地方继续逍遥自在的活着,而我们的亲人却永远的躺在了地下。”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身前垂眸不语的少年,嘴角却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孔云抬眸,沉默的注视着眼前似已癫狂的男人。

    他能够清晰的看见,眼前这个人的仇恨——那些被他深深的刻在骨子里的,隐忍了不知道多少年,对于孔家本身的怨恨。

    “是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在房间里响起:“我就是这么想的。”

    还是那颗的道心树。

    仿佛光阴流转,极速变换的季节。上一秒还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下一瞬却忽而春暖花开,蓬勃到旺盛的生机顺着根底一直蔓延到了枝头,死气沉沉的那一半依旧了无声息,掉去一半树叶的枯枝顶上,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抽出了一抹嫩绿的新芽。

    “如果死的人不是大哥,而是别的什么人就好了。”孔云轻声道:“旁人的死活,哪怕是大部分人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希望大哥好好活着而已啊。”

    他的声音很轻,表情和孔雍却又是出奇的一致——冷静到冷漠,疲惫到极致而沉默。这个发现让孔雍的神情变得更加愉快:

    “你看,这不是很好吗?”他的语气温柔又低沉,像是循循善诱,又仿佛是在安抚一般:“恨你的想恨的,怨你想怨的,哪有什么值得谅解的呢?自私自利的家伙就是应该下地狱啊。”

    对于孔家来,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宗家的核心成员,由于被孔圣遗弃而被逐出家族,更耻辱的事情了。

    他这么想着,唇边的笑意变得愈深。

    “还记得当年那些临阵逃脱的自私鬼吗?”孔雍着,笑容冷酷而残忍:“我已经找到他们现在的地址了。”

    他没有明,然而话里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见少年不吱声,孔雍也不在意,如果对方真的立刻就被他服,他反而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瓦解了对方的防线了。

    “没关系,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慢慢,慢慢,慢慢考虑——”

    完这句话,似乎为了充分展现自己的“体贴”和“诚意”,他很爽快的就走出了房间,将独自思考的空间留给了神色惨败的少年。

    大门啪嗒一声被关上,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被上锁的样子,孔云却对此无动于衷,他能够看得出来,维持这个房间封闭性的,并不是普通的门和窗,而是孔雍刻意设置的阵法。除非解开阵法,或得到布阵者的允许,没人可以从内部离开,也没有人能够从外面进来。

    他走了。

    孔云却沉默的坐在那里,一个人坐了很久。

    一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气息,他才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将那本被随意遗弃在地上的《淮南子》捡了起来。比起刚到他手上时的装订工整的精装版,这会儿书上已布满脏兮兮的灰尘,显得有些惨不忍睹起来。

    他低下头,下意识的想要伸出手,一点一点的将书角的皱褶抹平,心里的某种顾忌和瞬间回笼的理智却让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与此同时,一张书页从书本的内部脱落,掉在了他身前的地板上。

    是故圣人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不知耳目之宜,而游于精神之和……

    他心中微微一动,伸手将那张书页握在了手中。

    身上可以用来通讯的东西早已被取走,而纸鹤传音中,用来折叠纸鹤的纸,同样是有特殊的要求的,但如果只是短暂的通讯的话……如果是今天之前的他,或许还做不到,但如果是现在的话——

    “无对有,实对虚,作赋对观书。”

    满满的字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从书页上消失,最后整张书页,都化作了一张泛着淡淡白光的纸张。

    这个方法并不算好,即使能够起到传音的效果,也必然也拥有一定的随机性——换句话,即使是孔云自己,也不确定,当他输入灵力,启用它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够联系到自己想要联系到的人。

    纸鹤传音的要求有两个:一是需要用特殊的纸张来折叠而成,并在折叠的过程中输入制作者的灵力,作为识别的标记。二是一方在使用纸鹤,并输入灵力时,拥有纸鹤的另一个人同时看到了亮起的纸鹤,给予了回应。而且对方手中的纸鹤,必须与主动传音者的纸鹤制作时的灵力,如出一辙。

    换句话,即使孔云使用了这张即时折叠而成的纸鹤,它最终能够联系上的,也只会是拥有孔云亲手折叠的纸鹤的人。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不确定的。

    只不过,对于此时的孔云来,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将这边的情况,尽可能的通知家人。

    巧的纸鹤就在他思索的过程中被折叠完毕,孔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慢慢的将自己的灵力输入了进去——

    “唔——德拉科,亲爱的,你完全不用像这样——把每一分钟的时间都花在阅读上。你需要一点休息的时间,要不要来一些椰子糖?或者你还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什么别的地方,过一个不一样的暑假。”

    有一个过分成熟懂事的孩子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马尔福夫人对此可谓是既烦恼又甜蜜,既高兴于儿子的突如其来的细心懂事,又烦恼孩子的过分用功是否会伤到身体。

    无论何时何地,家人的关心永远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但当同一句话被亲爱的母亲念叨了一整个暑假的时候,即使是德拉科,未免也有些头疼了:“妈妈,我真的没事。”目光触及到那整整一大盒的椰子糖,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无奈:“也不喜欢吃糖果……”

    纳西莎语气温柔的指出:“可是亲爱的,就在上个学期,你托我还寄了很多椰子糖到霍格沃兹——”

    “……”德拉科:“那只是因为我有一位朋友喜欢……”

    他话还没,就见自家母亲很懂的点了点头,马尔福夫人笑眯眯的道:“是是是,我们家龙已经长大了,早就不喜欢吃糖果了,只是想分享给他的朋友而已——”

    德拉科:“……”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任由认定他喜欢糖果的母亲笑眯眯的为他准备茶水和点心去了。

    就很心累。

    那只在国王十字车站得到的千纸鹤,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亮起的。

    从天堂跌到地狱是什么感受?

    虽然孔云的确没有对概率不明的纸鹤抱有太大的希望,然而,当这种事实的确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又很难不因此而感到失望。

    好吧,看来他只能另外在想办法了。

    孔云表现得并不明显。

    但德拉科敢赌,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的确确,逼真的从眼前这只巧可爱的纸鹤身上,找到了疑似“失望”的情绪——

    ……失望?

    他蹙了蹙眉,为这个发现感到由衷的不悦,没有任何犹豫的,他直截了当的道:“你在失望什么?”

    然后他毫不意外的发现,原本还耷拉着脑袋,有点沮丧的纸鹤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它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他:“我被绑架了。”

    德拉科:“……什么?”

    不等德拉科真正理解这个单词后面所代表的意思,只见那只站在他身前桌上的纸鹤突然仰头看他,语气平静,而又彬彬有礼的请求:“能请你帮我联系一下我的家人吗?猫头鹰,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孔云自认为自己已经表现得非常有礼貌和诚意了,虽然他诚实的理由完全是因为自知瞒不过对方,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只是顺便寄个信之类的,应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可对方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你现在在哪里?”

    不明白德拉科为什么会这么问,孔云眨了眨眼睛,下意识道:“什么……在哪里?”

    “我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位置在哪里——”哪怕只是看着眼前掌心里的纸鹤,孔云也完全可以想象对方现在阴云密布的表情,和语气里显而易见的淡淡的不耐烦,低年级斯莱特林啧了一声:“算了。”

    然后通讯就断了。

    自己这是……被拒绝了?

    眼见着活灵活现的纸鹤一下子恢复成了原状,孔云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纸鹤,只好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好在,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孔雍肯定不会杀他——杀掉他,哪有亲手毁了他更有趣呢?这样一来,自己至少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至于联系家里的事情,看来也只有另外再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