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姜红菱听得这一声, 不禁睁眼望去,头顶便是熟悉的轻纱帐幔, 身子裹在绫子被中,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她怔了半日,方才醒悟过来, 自己尚在人间。
之前湖上溺水的情形浮上心头,她只觉喉咙干痛不已, 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如锦如素正在床畔坐着, 听得这一声慌忙起身,起帘子, 齐声问道:“奶奶醒了?”
姜红菱看了两人一眼, 低低应了一声, 便又不言语。停了半日, 方才哑着喉咙道:“口干得很,倒盏茶来吃。”
如素道:“奶奶着了风寒,不能吃茶了。我去给奶奶倒水来。”着, 匆匆走去倒水。
姜红菱瞧着如锦那红红的眼圈,轻轻问道:“怎么了?”
如锦声哽咽道:“瞧着奶奶遭这样大的罪,我心里难受,又害怕的紧。万一奶奶有个什么不测, 那……”她话未完, 便已抽噎的不能言语。
姜红菱浅浅一笑,哑着喉咙道:“傻孩子,我哪里就这样容易死了?”
正着话, 如素倒水回来,听了这话,埋怨道:“你跟着奶奶,也不知上心,能让奶奶掉进湖里去!如今没事也罢了,若是奶奶有个什么不测,老爷太太在天有知,岂不怪罪?”
如锦自觉理亏,又甚是后怕懊悔,任凭如素数落,一声不敢言语。
如素走上前来,扶了姜红菱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方绣金软枕,端了茶盏服侍她饮水。
姜红菱渴得狠了,将一茶碗的清水一饮而尽,喉咙里的干涩之意方才略有缓解,浅笑道:“罢了,也不是她的错。”
如素却是个啰嗦的性子,一面收拾茶碗,一面就道:“奶奶好性子,只是这也太过凶险了。这一次幸亏有二爷在,不然怎么得了?”着,顿了顿又道:“倒也不曾料到,二爷这样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竟有这般好的水性。”
姜红菱听了这话,不觉怔怔的出起神来。
那时候,她跌入水中,只觉湖水盖顶而来,满心皆是恐惧。绝望之际,是那个男人救了她。矫健英挺的身躯抱住她时,她瞬间便安心下来,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的依靠。
她上一世活的辛苦,兄嫂皆是凉薄之辈,夫家更是艰难。身边这两个丫头人微力轻,也不足以倚靠。她早已习惯了凡事自己筹谋,独力承担。然而如今却不知为何,她竟然对这个夫家堂弟生出了倚赖之心。
顾思杳前世在她困难之际对她照拂甚多,兴许这便是缘由吧。
昏厥之前,唯一的记忆便是顾思杳那张俊脸,不能言喻的踏实与心安令她将疑惑交付给了他。
姜红菱只觉脸上微微有些烫热,她对男女之情十分懵懂,并不知这是什么。只是顾思杳的怀抱,让她心底燃起了一簇簇的火苗,不甚热烈,却无法压灭。
然而她是他的寡嫂,注定了这一世孤寂。他是顾家的少爷,将来若无意外,也是要娶妻的。或世家闺秀,或豪门千金,无论怎样都不会是她这个寡妇。
姜红菱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微微泛红的脸颊,便不再去想这件事。
如素端了汤药过来,顿时药香满室。
姜红菱不觉秀眉微蹙,如素便道:“奶奶着了风寒,大夫叮嘱的,定要好生调养着,不然日后是要落病根。”着,见姜红菱一脸不情愿的神色,便又道:“我晓得奶奶时候起就不爱吃药,但这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吃药可怎么好呢?多大的人了,吃药也要丫鬟来。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的娃娃,哪里像是出了阁的!”
姜红菱晓得这丫鬟啰嗦,也是一番为己之心,道:“好啦,我吃就是了。”着,将碗接了过来。看见碗中浓黑的汤汁,不禁又想起前世遇害那夜如画端给她的那碗汤药,不禁眉头深锁,压下这段心事,绷了一口气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极苦,令她忍不住皱了皱巧挺直的鼻梁,灯下倒显得颇为俏皮妩媚。
吃过了药,如素收了药碗。姜红菱重新躺回床上,伸出两只春葱玉指按压着太阳穴,额头虽有些隐隐作痛,仍旧忍不住的想起白日之事。
今日落水一事,来得极其蹊跷,上一世并不曾有过。那船桨来时,虽是冲着顾婉去的,但混乱之中,她却瞧见那船家向她阴毒一笑。
然而当时若非她拉了顾婉一把,落水的人必定是顾婉。
那此事究竟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向着顾婉去的?
此事若是向着顾婉而来,倒得过去。
顾婉是未出阁的姑娘,又是定了亲的,落水之后,即便被人救起,也难免名声受些污损,和宋家的亲事只怕就要从此黄了。
前有顾婳青团一事,这事只怕也是李姨娘等人所为。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好将事情做死了,再无转圜余地。
但若是为她而来却又是为何?
她不过是个寡妇,无权无势,害她又有何好处?
姜红菱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会儿又觉头疼,只好暂且不再去想。
此刻,如素收拾了茶碗出去,如锦也到外头烧些热水备用,屋中空无一人,唯有青灯照壁,寂静无声。
姜红菱默默无言,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得西窗外一稚嫩童音道:“大少奶奶,西府那边的二爷让我传话过来,叫大少奶奶放心养病,凡事都有他呢,不要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姜红菱乍听此言,身上一震,连忙掀被下床,踩着绣花拖鞋忙忙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却见窗外已是空无一人。她立在窗边四下远眺,就见一个穿着碧绿色短衫的身影转过花树林子,转眼就不见了。
她立在窗边出了会儿神,如素进得门来,见了这情形连忙道:“奶奶怎么在窗边站着?夜风凉,扑了热身子病又要重了。”
姜红菱回过神来,问道:“适才见有人进来么?”
如素摇头道:“并没瞧见什么人进来,奶奶怎么了?”
姜红菱便随意寻了些话,支吾敷衍了过去,便关了窗子,回至床畔。
如素替她掖好被子,嘴里道:“奶奶不爱惜身子,也该替咱们做下人的想想。今儿老太太过来,看见奶奶病着的样子,还将太太狠狠斥责了一顿呢。”
姜红菱听着,浅浅一笑,不置可否,躺了一会儿,终究病体困倦,便又熟睡了过去。
顾思杳回至坐忘斋,明月与绿珠两个房中服侍的丫鬟,眼见二爷竟然周身衣衫湿透的回来,各自吃了一惊,连忙与顾思杳更换干净衣裳,烧热水洗浴。
顾思杳才脱了外衫,只穿着一件牙白色中衣,就听门外一娇□□声道:“听闻表哥掉进湖里了?”
话音才落,就见妙龄少女,手里捧着一只陶锅踏进门来。
这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生着一张圆脸,细白的皮肤,一双眼睛细细的,巧的鼻子,两片薄薄的唇瓣。一头秀发细细软软,挽了个盘桓髻。发色不浓,髻边簪着一朵芍药绢花,倒将头发衬的有些黄了。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绸缎绣红梅扣身衫子,下头系着一条水清色细棉布素面长裙。因她身材清瘦,那衫子穿在她身上倒显着单薄,大有弱不禁风之感。
这少女进得门中,似是不曾料到顾思杳正在更衣。顾思杳只着中衣,精健的身躯裹在单薄的衣料之下,看的那少女脸上微微泛红,低头不语。
顾思杳倒也不曾料到她竟会突然走来,扫了她两眼,便再不看她,亦不言语,只看了明月一眼。
明月会意,走上前来,毫不客气的道:“二爷正在更衣,表姐若有什么事,便待会儿再来罢。”
那少女不理明月,看着顾思杳,甚是羞涩忸怩,低声道:“我……我听闻表哥今日去城郊落了水,怕表哥受凉,特地炖了些姜汤。若是表哥不嫌弃……”
顾思杳不待她完,便即断道:“不必了,出去吧。”
那少女脸上的晕红顿时褪尽,眸中波光微闪,唇上血色尽失。立在原地,垂首不言,好半晌才低低道:“那……纯儿扰表哥了,这姜汤便留在这里……”
这自称纯儿的少女虽姿色平常,却别有一番清秀娇弱之态。她这番话的怯懦,看在旁人眼里甚是楚楚可怜。
然而顾思杳却不为所动,背过身去,沉声道:“不必,出去。”
纯儿身子微微一晃,双眸泛红,咬唇不言。
明月在旁笑着添了一句:“表姐还是去罢,别耽搁了二爷换衣裳。”
纯儿无法可施,又贪看了那昂藏身影一眼,方才迈步出门去了。
顾思杳这方回身,满面冰霜,向明月吩咐道:“往后看紧了门户,不许她进来。”
明月触及他目光,直如冷电一般在身上,不由了个寒噤,连忙应了一声。
纯儿出得门外,才走下台阶,迎头就见绿珠走上前来。
绿珠见她自屋里出来,两眼泛红,手里捧着一口陶锅,心里便已明白过来,似笑非笑道:“表姐今儿来的不巧,二爷正更衣呢,您可就跑进去了?就是亲兄妹,也要有个避忌,何况二爷和表姐又不是亲的。表姐连这点子规矩也不知道么?”
那纯儿性格娇柔,不会与人争执,哪里经得起这等重话,几乎声堵气噎,咬着嘴绕开绿珠匆匆回房去了。
这纯儿回至自己房中,却见程氏正在屋中坐着,怀中抱着自己的表妹顾妩。
纯儿强了精神,走上前去,含笑道了一声:“姑妈。”
程氏看了她一眼,见她脸有泪痕,便道:“这是怎么的,这家里难不成还有人敢给你气受?!”
纯儿强笑道:“姑妈多心了,并没有什么人给纯儿气受。”
程氏却不肯信,两道柳眉顿时倒竖,张口便道:“我是你亲姑妈,看着你儿长起来的,我再不晓得你的脾气?任人欺负着,忍着不肯言语,定要人催着问。如今你是在姑妈这里,旁的姑妈不敢,在这后宅里,你姑妈却能做的了主。你自管来,不必怕得罪什么人。”
这纯儿便是程氏的亲侄女,闺名水纯。今年不过十五,亦是及笄之年。程家是户人家,见女儿到了议亲之龄,一心想为女儿寻门好亲,想着程氏如今在顾家做夫人,见多识广,必定结识得许多显贵人家,便将这程水纯的婚姻大事交托与了程氏。
程氏心中却存着另一段心思,她嫁来顾家这许多年,除却顾妩再无所出,这西府将来必定是顾思杳当家。她同这继子相处极差,为免将来晚景凄凉,便将心思动到了这侄女儿身上。
若是顾思杳娶了程水纯,她是程水纯的亲姑妈,看在程水纯的面子上,顾思杳也只能敬着她。这西府后宅,将来也还在她掌握之中。
虽则程水纯姿色不过中等,甚而不如明月与绿珠,却生的清秀可怜,楚楚动人。那些男人,不就爱女人这副样子么?明月与绿珠都过于狐媚,顾思杳与她们从不曾沾身,想必是不喜欢这等女子。若是程水纯这样的清秀佳人,只怕就能入得他眼。
程氏这盘算甚好,便也将这侄女儿当做个好牌看待,时常接她过府住,要她三五不时到顾思杳面前意殷勤,勾搭一二。
她既将程水纯看做个宝贝,便也装腔作势做出一副极其疼爱的模样来。
程水纯听了姑妈的言语,只是低头不言,紧咬着下唇,将陶锅交与丫鬟,两手绞着手帕。
程氏看着她这副怯懦模样,心中气不一处来,连声逼问。
程水纯被问的急了,忍不住滴下泪来,道:“姑妈不必问了,总是我不好。出来,又伤了亲戚和气。”
程氏被她气的无法,只得问跟着她的丫鬟道:“你整日跟着你家姑娘的,你来。”
那丫鬟便将适才之事一五一十讲了,道:“姑娘听闻二爷今日踏青落水,担忧二爷身子,便炖了姜汤送去。只是二爷不肯领情,冷言冷语了几句,姑娘心里难过。”
程氏闻得此言,便看着程水纯,问道:“是这样么?”
程水纯依旧不语,那丫鬟便添油加酱道:“二太太是不曾瞧见,姑娘满腹的好意,二爷只是冷着脸撵姑娘出去。二爷身旁那两个姐姐,嘴里的话也不大好听,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姑娘的性子,太太也不是不知,最是绵软温柔不过的,不想与人拌嘴,这才闷在心中不言语,宁可自己受委屈。”
程氏听了这番话,冷笑了一声,道:“好啊,原来连两个毛丫头片子,也都狗眼看人低起来!”嘴里着,便将顾妩交由奶母照看,就要起身出门。
程水纯见状不好,连忙上前拉住程氏,口中央求道:“姑妈这是去哪里?不如就算了吧,纯儿无关紧要,姑妈不要为了这点事,就同表哥伤了和气,委实不值当。”
程氏冷哼了一声,斥道:“旁的倒也罢了,难道连个下人欺凌主子,我也不能管了不成?!这顾家后宅,如今还是我当家做主!”着,又教训程水纯道:“又不是你没理,你怕些什么?!”言罢,拉着程水纯就往顾思杳的坐忘斋行去。
其实,程氏心底,也不大在意这侄女儿怎样。只是程水纯是她嫡亲侄女儿,顾思杳不给程水纯脸面,便是不将她这个二太太放在眼里。再一则,她既要程水纯与顾思杳做妻,少不得要将顾思杳的内帷清理一番。虽顾思杳同那两个丫头好似无事,然而这私底下的事情谁又知道?这两个婢女长日里服侍顾思杳衣食起居,顾思杳又正当青春年少,血气方刚,保不齐哪日里就弄出些事情来。若是以后再捅出了孩子,与程水纯更是不便。
虽则这两个丫鬟是程氏送到顾思杳身侧的,然而如今有了程水纯,这长子自然还是从侄女的肚子里出来更为妥帖。何况,程水纯性子懦弱畏怯,哪里是这两个丫鬟的对手?若是将来被这两女收拾了下去,这顾家后宅还不知是谁做主。
当下,程氏拉着程水纯就往坐忘斋去。
到得坐忘斋,正巧绿珠出来倒水,见了程氏气势汹汹而来,心里大约猜到些事情,但估摸着自己是程氏手里出来的,倒也不怕,迎上前去赔笑问道:“太太来的不巧,二爷正浴身呢。”
程氏看着绿珠那张娇艳的脸庞,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她是个妇人,手上没多大力气,这一记耳光的绿珠并不甚疼,只是将她的呆怔当场。
明月听见动静,慌忙出来,上前道:“太太息怒,绿珠做错了什么事,值得太太发这样大的脾气。太太绿珠不紧,仔细气坏了身子,就值多了。”
程氏看着这两个婢女,因是定了主意要发落这二人的,便也不留情面,冷笑道:“娼妇们,你们量你们在这屋里干的事儿,都没人晓得呢!我早已知道的不耐烦了,只是一向没空闲同你们理论,你们倒得了意了!你们当你们是二少爷的房里人,就把别人都踩下去,把持着旁人一概不得上前,如今连主子也敢欺凌起来了!”
绿珠与明月都是程氏塞到顾思杳身侧的人,本意便是要与顾思杳做通房的。虽则顾思杳于她二人无意,但这底下的事却是不用言明的。如今忽听程氏这训斥之言,只觉甚没道理。
这两人自来都是在主子身侧服侍的,哪里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那绿珠忍辱不过,便哭哭啼啼道:“二太太冤了我了,我们哪里敢欺凌表姐?实则是二爷叫她出去的,其实同我们有什么相干?”
程氏声色俱厉道:“若非你们这些蹄子,每日里在二少爷的耳畔吹风调唆。好端端的,二少爷为何不待见纯儿?!如今我家中也容不下你们这样奸猾的奴婢,就发你们出门,另择高枝儿去!”一声落地,便一叠声的叫管家媳妇去喊人牙子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