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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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红菱豁然起身, 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如素早已魂不附体,哆哆嗦嗦道:“外头来了许多兵士, 将咱们府邸围了, 都在嚷着些什么清君侧的话,也不知要干什么。”

    姜红菱心中猛然一震, 顾思杳同毓王的谋划,她是知道的。然而侯府在朝中自来不甚瞩目, 即便如今已到了二王相争的局面, 侯府也不当是其主要目标,这便是顾思杳能放心离去的原因之一。

    然而现下这些叛军不去围堵行宫, 却来侯府, 到底所为何故?

    姜红菱历经前世今生, 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心中自也惊惶无措,但在下人跟前还是强行镇定了心神,道:“不要慌, 二爷走前有过吩咐,那些人当能阻拦他们。”她心中只思量着,兴许这些人只是叛军的分支,人数不多, 府里的人手当能抵挡。

    如素听了主子的话, 心倒安定了几分,只道:“如锦到外头去瞧了一眼,那些人只乱嚷着什么要二爷出去话, 倒没往里闯。”

    姜红菱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起来吩咐着穿衣梳头,便要出门去看看情形。

    如素已是个没头的苍蝇,只听凭主子的拨弄,一道跟了出去。

    才走到院里,姜红菱隔着院墙便见外头火光冲天,她心中猛然一惊,看这架势却不知外头来了多少人马。她于这等情形可谓是毫无经验,更不知如何应对。

    侯府的管家家丁一见她出来,立时便围拢了上去,人人皆是一脸惊惶之色,众人七嘴八舌,纷纷问询。

    姜红菱清了清嗓子,喝道:“叛贼还不曾攻进来,你们倒先自乱了阵脚,成什么样子!”

    这清脆的嗓音落地,却如一颗定心丸一般,方才还乱哄哄的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侯府外管家便问道:“大奶奶,如今可要怎生是好?”

    姜红菱问道:“东西两府,可能发人出去送信?”

    管家回道:“四下都被这伙贼人堵绝了门户,再无出去的可能。”

    姜红菱心中微乱,面上却不动神色,又问道:“可查探清楚了,外头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所为为何?”

    这管家尚未答话,一旁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答话道:“适才在下攀在房顶瞧过了,外头兵马各个都身着军中服饰,竟是真正的兵士。他们口口声声只要叫二爷出去,又喊着清君侧的口号。”

    姜红菱望了他一脸,见这男子一脸肃穆,颊边一道寸来长的刀疤,眉眼甚是英武,晓得他是顾思杳私下的左膀右臂,名叫苏木。顾思杳离了江州,便派他带了人手前来看守侯府以备不测。

    姜红菱听了他的话,心念如电转过——依照这伙叛军的辞,他们似是并不知晓顾思杳不在府中。

    但听那人又道:“这些人似是顾忌些什么,并不曾强行硬攻。”

    姜红菱顿了顿,将心一定,道:“我到门上去会会他们。”

    众人闻声大惊,连忙劝道:“奶奶不可,这伙人穷凶极恶,此举实在过于凶险。”

    姜红菱道:“然而到底也要个确实消息才好,若是这些人强行硬闯,但凭侯府的门户也是抵挡不住。”着,又向几个忠诚可靠的家丁交代:“多派些人手看顾府里的三个姑娘还有胡先生,但有不测便保着她们逃出府去。”言至此处,她略顿了顿,又道:“虽则想必他们不会为难老太太,但也备着万一。”

    众人各自不言,静谧中微有抽噎之声。

    姜红菱交代了一番,便向大门处行去。

    走到侯府大门前,只见屋顶已埋伏了人手,各自张弓搭箭,另有一列武人亦手持刀剑,在门前列成阵仗,严阵以待。她知道这是顾思杳走前吩咐下的,这些人武艺高强,平日里只在别处听他差遣。

    见了这等情形,姜红菱心中略微安定。

    这起人见她走来,神色不动,人人皆是一脸木然,各自凝视着外头。

    苏木跟在姜红菱身后,低声道:“奶奶放心,二爷有吩咐,若真有不测,不计代价必要保奶奶安然。”

    姜红菱微微颔首,走到大门前,向外面扬声道:“我是侯府的当家女主,你们却是些什么人,竟敢夤夜明火执仗,围堵朝廷封诰的侯府,当真是不将王法放在眼里了么?!此时圣驾尚在江州,你们就不怕震动天听,将你们各个治个谋反之罪,满门抄斩么?!”

    外头的叛军闻听竟是一个女子声音,均是一呆。

    便有一人高声道:“侯府满门都死绝了不成?!竟让一个女人出来应付门面!顾思杳身为侯府世子,这时候躲到哪里当王八去了?!”

    姜红菱听这话粗鄙下作,不肯理他,冷笑道:“世间之事都大不过一个理字,与男女又有什么干系?!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行此谋逆勾当,当真是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了!”

    她这话音落地,但听外头响起一道嘲讽的冷哼声:“嫂子倒是满口大道理,我倒想知道,这叔嫂通奸又是哪门子的道理?!二哥去哪里了,敢是当了缩头乌龟了?!我也劝你将门开,束手就擒,免得我将你们之间的丑事都抖搂出来!”

    姜红菱一听这嗓音,心口剧烈震动,暗道:怎么是这厮?!我还道他已经死了呢!

    原来这话之人,便是失踪已久的顾忘苦。他自从侯府逃窜而去,顾思杳也曾派人去追,却最终不知他下落。不知他投靠了何人,今夜竟带了人马来围堵侯府。

    顾忘苦在门外,见里面没了声响,只道这妇人生恐自己将她的阴私当众讲出,得意洋洋,张口道:“嫂子,我们今儿是奉命来清君侧的,你只消将门开就是,我们断然不会为难你一个女流之辈。”到此处,他突然嘿嘿两声:“三弟,还要和嫂子好生叙叙旧呢。”这话得极其下流,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姜红菱却不将那些关系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问道:“清君侧?这话当真混账!侯府满门忠良,从来效忠于朝廷。何况即便真有罪责,也该由朝廷发落,岂能任凭你们这样胡乱进来拿人?!你们分明是zaofan乱上!”

    顾忘苦见她不肯就范,登时急躁起来。他逃出侯府之后,在江湖上吃了无穷苦头,后机缘巧合投靠了如今的贵人。早在那贵人荫庇之下,他日思夜想的便是将这对作践自己的男女拿住,狠狠的羞辱他们一番,好解心头之恨。如今看着那妇人近在眼前,如何不急?

    焦躁之下,他大手一挥,喝道:“给我上,硬攻进去!”

    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军士竟无一动弹。顾忘苦满面臊红,恼羞成怒:“你们都不听爷的话,放跑了这府里的人,回去怎样和王爷交代?!”

    姜红菱在里面听着,猜到外头动静,讥讽道:“你在家时便人嫌鬼憎,如今连手下人也不听你的。哪里找来一班乌合之众……”

    她话未完,却听另一人道:“红菱,你还是将门开,我们断然不会为难于你。我知道你是被逼嫁进侯府的,没必要为他们送了性命。”

    姜红菱听见这人的嗓音,更是讶然,停了片刻方才道:“章公子,你可是仕宦门第的出身,怎么也和反贼做到了一处?”

    这门外领兵之人,正是章梓君。

    章梓君凝视着那紧闭的门板,静默了片时,扬声道:“良禽择木而栖,世间常理。顾思杳蹚这趟浑水,所为为何,你心中自也明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何况,顾思杳伙同齐王,阴谋构陷反贼,如今还要蒙蔽毓王殿下,他才是真正的反贼。我等如今是奉了怀王的口谕,前来擒拿他去御前问话的。你且将门开,以咱们往昔的交情,我担保不会为难于你。”他这话一出口,顾忘苦便扫了他一眼,眼神之中颇为不屑。

    姜红菱听了他这番话,心中顿时雪亮,晓得必是怀王提前发难了,也懒怠再同他们分辨,只嘲讽了一句:“你这话,还是拿去糊弄三岁的娃儿罢!”便再不理会,任凭外头如何叫骂,只是充耳不闻,倒向那苏木低低吩咐道:“只要他们有所举动,咱们便先行下手,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木是行伍出身,自然会意,微微颔首,并没言语。

    侯府门外那些叛军见门里没有动静,渐渐失了耐性,躁动起来。

    顾忘苦又在一旁冷嘲热讽:“你要怜香惜玉,人家却不领你的情。我一早告诉过你,这□□和顾思杳有私情,她心里哪还记得着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你要再拖延下去,待天亮了,事情可就更棘手了。今夜咱们若是无果而反,王爷那边可没法交差!”

    章梓君脸上阴晴不定,忽然长叹了口气,将手一挥。

    身后的兵士这方有所动作,那顾忘苦更是精神大振,指手画脚,连声吆喝指挥攻门。

    便在此时,只见一道冷光自一旁屋顶破空而下,噗的一声,正中那顾忘苦的背心。

    顾忘苦只觉背上似被什么击中,衣衫一片湿热,伸手一抹,只见满手血红,剧痛难耐,不觉大叫一声,自马背翻身摔在地下。

    两侧屋顶,箭如雨下,顿时便射倒了三五十人。

    叛军中一片骚乱,章梓君却极是沉着,寒着一张脸一面命两侧军士架起盾牌抵挡箭矢,一面令前排的军士以巨木攻门。

    不过少顷功夫,门柄便被撞断,一众叛军鱼贯而入,同在侯府守卫斗起来。

    霎时间,侯府门前刀枪剑影,杀声震天。

    自惊变,姜红菱虽一向沉着冷静,但到底只是个深闺少妇,见了这等血腥场景,也忍不住惊魂变色。

    她立在阶上,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章梓君。那厮一脸血污,满面狰狞,真如疯兽一般。

    章梓君亦看见了姜红菱,脸色阴沉,大步上前。他是否真的爱这个女人,已经无关紧要了。但到底是为了她,他才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刘家,不过是他攀拉怀王的垫脚石。堵上了满门的声名性命,他才得来这个机会。如今人就在眼前,他目中已无其他。

    姜红菱见他来势凶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苏木拔剑,迎了上去。章梓君虽是仕宦门第公子的出身,却有着一身的好武艺,两人一时的难分难解。

    姜红菱放眼望去,只见守卫们虽各自血勇酣战,但奈何叛军人数众多,寡不敌众,已隐隐有落下风之势。

    她心中慌乱如麻,绝望正一丝丝的自心底冒了出来。死过一次的人,原是不怕死的。但今生已不比前世,她心底有着放不下的人,倘或她就此死去,再不能见他,那如何甘心?

    正当危急之际,叛军之中忽有人大声喊道:“先锋,街东头有禁军赶来!”

    章梓君心神一乱,胳臂上便为苏木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向后跃开,喝问道:“来了多少人马?!可看清了?!”

    那人回道:“看清楚了,确是禁军!两列人马,约有一百余人!”

    章梓君心中略一估量,禁军人数虽与自己的兵马不相上下,但如此一来,今夜只怕再难成事。他们此次出来,并未告知怀王,乃是私下调动了兵马。若再与禁军起了冲突,怀王跟前是更难以交代。

    章梓君倒是个果决利落之人,脸色微沉,立时下令撤退。临去之际,却又回望了姜红菱一眼。

    一众叛军扛了同伴尸首,如潮水一般,顷刻间退了个干净。

    侯府众人皆是一身血污,各自惊魂未定。

    姜红菱立在原地,看着这满地狼藉,竟而怔了。

    只这少顷功夫,门外便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响,又有一列军士涌入府中。

    众人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围在了姜红菱身侧,将她挡在身后。

    这起兵士进得府中,只将侯府围住,却并无什么无礼举动。

    又片刻,但见一头戴金冠的俊秀青年,大步迈入门内。

    姜红菱一见此人,不由一阵讶异,暗道:怎会是他?随即转念一想,若不是他,旁人又怎能调动禁军?

    原来这来人,正是毓王。

    毓王进得侯府,看也不看地下的血污死尸,只一步步走上前来。

    旁有一人上前禀告道:“禀王爷,叛军已然尽数逃窜。”

    毓王冷哼了一声:“逃得倒是快。”着,又问道:“可有留下什么证据?”

    那人回道:“有刀具一口,乃是江州府官制。”

    毓王不再多言,走到阶前,向姜红菱微笑道:“顾夫人。”

    姜红菱此刻已定下心来,自人群中走出,步下台阶,望着毓王欠身行礼:“多谢王爷。”

    毓王看着眼前这丽人,月光之下,尤为清媚婉约。他眉眼含笑,挥手道:“夫人不必多礼,世子临去之前,曾将侯府托付与本王照看。本王来迟,倒还令夫人受惊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心中微有异样,却又不出什么来。

    但听毓王又道:“如今城中局势诡谲,只怕这起叛军再来,本王不能留在侯府。为免不测,本王倒想请夫人到行宫暂避。”

    姜红菱心下微惊,但又旋即明白过来。顾思杳曾将局势变化同她讲过,她也大致领悟。眼下这时刻,怀王已然率先发难了。不论先前他如何看待侯府,现下是已将侯府视作了毓王yidang。现下不是矜持忸怩的时候,她不能拿着阖府上下人的性命冒险。

    当下,她微一沉吟,便道:“谢王爷好意,然而我府中上有祖母,下还有三个姑娘,只怕要请王爷一并照拂了。”

    毓王顿了顿,笑意在眼角渐渐散开,他颔首道:“这是自然。”

    姜红菱见他答应,已不及多想,吩咐了家人将老太太顾王氏连同那三个姑娘一道接出,只带了几个随身侍奉的家人,旁余的下人便都遣散归家,留下了一座空府。

    毓王见她处事果断利落,更多了几分赞叹。

    侯府这些女眷,老太太顾王氏经了这些日子的软禁,早已浑浑噩噩神智不大清醒,其余那三个姑娘年纪尚,遇上这等大事便如没脚的螃蟹一般,只听凭姜红菱摆布。

    如此,侯府一众女眷便随着毓王一道进了行宫。

    行宫中已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一路上竟也无人盘查阻拦。

    毓王将侯府女眷安置在自己住处,便径直往御前见驾。

    此时东方天际已然发白,德彰皇帝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已然醒来,一脸倦容的倚在龙椅之上,听着毓王的上奏。

    待毓王讲述了今夜之事,德彰皇帝才张口问道:“你老三私自调动江州府地方兵马,意图谋反,可有凭证?”

    毓王答道:“有官制刀具为证。”

    德彰皇帝眼眸微垂,淡淡道:“然而又凭什么便是老三调动的兵马呢?”

    毓王还待再些什么,德彰皇帝却摆了摆手道:“且下去罢。”

    毓王顿了顿,看了那软壁后面一眼,便告退出去了。

    待毓王离去,玥嫔一袭旧日宫装,从软壁后面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托盘,上面是一只精致巧的青花瓷碗。

    她轻步上前,柔声细语道:“皇上,该吃药了。”

    德彰皇帝抬眼,朦胧中看见一张温柔妩媚的脸庞,错乱不清的神智令他忘了现下是什么时候,张口唤道:“容儿……”

    玥嫔面不改色,乖巧微笑:“是,容儿在。容儿服侍皇上吃药。”着,便舀起一勺药汁,喂到了皇帝口边。

    德彰皇帝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听话的孩童,将那碗汤药一口口喝了个干净。

    玥嫔看在眼中,面上笑意渐深。待喂完了药,她正想离去,皇帝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如铁,足足令玥嫔吃了一惊。

    但听德彰皇帝大声喘息着,道:“容儿,待朕老了,便将皇位传给咱们的孩子。”

    玥嫔心中一颤,再看德彰皇帝,却见他靠在龙椅上竟已昏昏睡去。她定了定神,方才出去唤宫人进来,将皇帝搀扶到□□。

    江州府官邸大堂,怀王一脸铁青,怒视着堂上之人。

    章梓君铩羽而归,立在堂下,垂首不言。

    章梓君的岳父,便是这江州府尹。他一步上前,本要替这未来女婿开脱几句。怀王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向着章梓君怒喝道:“是你当初自发来找来,言要效忠于本王。看在你岳父与玥嫔的份上,本王才肯信你几分!没有本王的号令,你私自调动兵马,去围堵义勇侯府,是意欲何为?!现下时机未到,本王还不算立即举事,你这是要陷害本王不成?!”

    章梓君却早已想好了辞,回道:“王爷息怒,在下收得线报,言近来侯府世子顾思杳已不在江州。王爷也知,顾思杳与毓王狼狈为奸已不是一日两日。在下以为,这厮是出城送信求援去了,故此想一探虚实。未告知王爷,便是为了倘若那顾思杳竟在府中,罪责便由在下一力承担。如此,既拔掉了毓王的左膀右臂,又不至于拖累王爷。在下一片赤诚,还望王爷明鉴。若王爷定要治在下的罪,在下也任凭王爷处置。”他这一番话是调兵之前便深思熟虑过的,字字句句仿佛皆是为了效忠怀王,旁人又哪里能想到他借用兵权,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怀王目光锋利的盯着眼前这男子,他怎会轻易便信了这厮的辞。再多的道理,穿到底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名利才投靠了自己。章梓君又怎会如此忠心,为了自己的皇位,轻易便以身涉险?然而现下正当用人之际,他又的忠勇可嘉,挑不出半丝理来。

    怀王又瞥了章梓君一眼,生生压下满心愤懑,点头道:“如此来,你竟还是个忠臣,这番作为全是为了本王?”

    章梓君尚未答话,他那岳父连忙上前圆场道:“王爷明鉴,我满门上下皆忠于王爷,绝无二心。”

    章梓君在旁趁势道:“王爷,顾思杳那厮果然不在府中。咱们不如现下就起事,逼迫皇帝下诏书立王爷为储君。不然待他搬来援兵,只怕事情就要生出变故了。”

    怀王脸上阴晴不定,一字不发。

    章梓君所言,也确是实情。经了今夜这场事端,明日朝上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风波。他必得赶在毓王的援兵到来之前,将事情了结。

    当下,他咬牙道:“便就如卿所!”

    翌日天色微亮,行宫左近百姓起来开门,却惊见行宫为江州军士并禁军重重包围。但有走近,必被驱逐。

    江州城中的官员,已被连夜召进宫中。一众大臣进了行宫,方才知晓竟是怀王假传的圣旨。

    怀王手下人马将这些官员连同京里伴驾前来的臣子,一网尽,尽数关在一处宫室之中。众人方知这怀王是要犯上作乱,但人已陷入囹圄,只是叫天不应,无法可施。

    那些被策反的江州叛军并禁军围住了行宫,声称毓王有意毒害皇帝,要勤王救驾。毓王自也出了护驾的旗号,两方人马以行宫中轴为线对峙。怀王手中人马众多,但毓王却占了龙庭,护持在皇帝左右。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倒也难分上下。

    姜红菱等一众女眷,被安顿在毓王宫室之中,知晓了外头的局势,虽是担惊受怕,却也只得听天由命。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姜红菱正在院中石凳上坐,看着院中冬青枝叶苍翠,心中挂念着顾思杳的安危,不由愁上了眉头。

    毓王自外头进来,正瞧见这妇人坐于庭中,手托香腮,肤白如脂,日头洒在她肩上背上,添上了一丝淡淡的光辉。她脂粉未施,清淡的眉眼微微皱着,仿佛带着一抹愁意。

    他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迈步上前,扬声道:“天气清和,出来坐坐?”

    姜红菱听见动静,回身瞧见是他,起身道了个万福,微笑道:“见过王爷。”

    毓王看着她,比之前回见她时,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他顿了顿,问道:“可还住的习惯?”

    姜红菱浅笑回道:“权宜之策,倒也无谓惯与不惯。有个容身之所,便是好的。”

    毓王眉毛一挑:“你倒是大胆,这里可是宫廷内院。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任凭侯府怎样富丽,只怕也及不上行宫分毫罢?”

    姜红菱笑道:“不过是临时栖身之地,终是要离去的。奢华与否,倒也无谓。”着,她又欠身行礼:“民妇失言,请王爷恕罪。”

    毓王却不以为忤,倒深喜她这不卑不亢的姿态,一笑置之,道:“探马回报,世子带了兵马,已在城外。”

    姜红菱微微一怔,不由笑意盈腮,仿佛一道光华在面上漾开。

    毓王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中却微有不悦。他低低咳嗽了一声,道:“待援兵一到,行宫便可解围。如今,大势已定。”

    姜红菱不知他为何突然与自己这些话,浅笑应道:“那便恭喜王爷。”

    毓王盯着眼前的如花女子,眸中精光闪烁,他问道:“你,可愿入宫?”

    姜红菱瞪大了眼睛,心口剧烈震动,面前这男子金冠蟒袍,腰缠玉带,背手而立,正自目不斜视的看着自己。目光自他头顶落下,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气魄。昔日的生嫩少年,短短几月之间,已然有了王者的风范。

    忽然间,她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他投在自己身上那晦暗不明的目光藏着什么意味,明白了为何侯府被围那夜,偏偏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方才带了兵马出现。

    虽则不懂这位少年王爷为何突然看中了自己,但他是未来的天子,一言不慎,即来杀身之祸,该如何应对?

    毓王一言出口,心却也提到了胸口。他也自觉好笑,在皇帝跟前谋算之时亦能镇定自若,却在这妇人面前紧张如斯。

    他见姜红菱垂首不言,久久没有回音,不觉有些急躁,又问道:“你青春年少,难道要在侯府当一辈子寡妇么?”

    姜红菱忽然抬头,向他嫣然一笑,不答反问道:“敢问王爷,预备如何安置民妇?”

    毓王微微一顿,竟有几分手足无措,半晌道:“皇贵妃,红菱以为如何?”

    姜红菱笑了笑,道:“只怕要让王爷失望了,此非民妇所愿。”

    毓王一怔,他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失声道:“你倒是奇,莫非在你心中当寡妇竟好过做皇贵妃么?”

    姜红菱抿唇浅笑,轻轻道:“民妇所求,不过是能和心仪之人安泰厮守百年罢了。这宫廷富贵,民妇微贱,承受不起王爷的抬爱。”

    毓王却从她话中听出了端倪,俊眉微皱,问道:“心仪之人?你一届寡妇,竟有什么心仪之人?”延至此处,他心中忽然明白,失声问道:“莫非,竟是顾世子么?”

    姜红菱但笑不语,时至如今,也没什么可再隐瞒的了。两人之事,早晚是要求到他跟前的。

    毓王看着她脸上那灿若春花的笑意,心中一股子酸水不住的往上冒,这是他十多年来再不曾尝过的滋味。皇子之尊,竟而不如一届公府子弟,这叫他如何甘心?何况,他即将登临这天下至尊的位子,这女人竟全不稀罕?

    不甘之下,毓王脸色有些发青,忽而扬声道:“姜氏,你好大的胆量!身为侯府长孙媳,又是孀妇,竟而和世子有私,不怕本王将来治你们的罪么?!”

    姜红菱唇畔的笑意却越发深了,她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一字一句道:“王爷将富有四海,广有佳丽,民妇这卑陋之姿,又算的了什么?何况,王爷如今抬举民妇,不过一时之兴。待将来王爷登临天下,后宫嫔妃充沛,民妇必将埋没,王爷却平白失了一位得力贤臣。此间轻重,自在王爷心中,还请王爷思量。”言罢,她竟也不理毓王,扭身径自回房去了。

    毓王看着那俏丽身姿没入了房中,竟而怔了。

    这妇人明知他将登大宝,竟还敢如此顶撞忤逆于他,当真是胆大至极!他一时气急,一时又着迷于这女人的风姿胆魄,竟而颠倒不能自已。

    然而,他到底是君临天下的人物。顾思杳是他的股肱之臣,为了一届女流,失掉一条臂膀,到底得不偿失。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明晃晃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目。

    毓王的嘴角不自禁勾起了一抹笑意,他果然没有看走眼,她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女人。这样聪慧又风姿绰约的女子,却不能揽入怀中,实是人生一大遗憾。

    然而人生在世,有那么一两件憾事,倒也没什么不好,时刻提点着他,并非权倾天下,就可为所欲为。

    又两个时辰,忽有大批西北军围住行宫,领兵之人便是镇西将军。

    那老将军以勤王为号,一声令下,众将士便攻破了宫门。

    西北军素来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绝非这些戍守地方的兵士可比,且人数亦在叛军之上。两者才交锋,叛军便落了下风。

    怀王收得消息,又惊又怒。他虽猜到毓王必有后着,但料想西北远离江南,远水难救近火。只消玥嫔哄着老皇帝将传位于己的遗诏下了,他便可以谋朝篡位之名清除毓王的势力,连着毒杀皇帝的罪名也可栽在毓王头上。其时,他已为储君,一切名正言顺。谁知,这西北援兵来的如此迅速,早先竟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实在令他惊骇。

    当下,怀王慌忙下令手下人马尽数去抵挡勤王大军,他自家急匆匆的往皇帝寝宫而去。

    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赶在援兵杀到之前,逼着德彰皇帝下了诏书,立自己为储君,兴许还能有那么一丝转机。

    一路狂奔至寝宫之外,他赫然见到毓王高立台阶之上,台阶下早已布满了弓箭手,各自张弓搭箭。

    毓王看着这如丧家之犬的皇兄,高声道:“父皇龙体欠安,三哥若要请安,还是改日再来吧。”

    怀王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他千算万算,斗垮了太子与齐王,却怎么也没料到竟被这么个不起眼的黄雀啄了眼睛!

    怀王大步上前,口里喝骂不绝:“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儿,速速给我滚开!这皇位,轮不到你坐!”

    毓王又道:“父皇口谕,无召任何人等不得擅入。三哥若要执意,可莫怪王法无情。”

    怀王充耳不闻,依旧大步向上奔去。

    眼见他将到近前,毓王微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一众弓箭手得令,顿时万箭齐发,一起射向怀王。

    怀王见箭如雨下,心中一片空白,生平所有谋算付诸流水。倒也不及他再想些什么,数十道箭矢将他射到在地,自前胸至后背,蟒袍上几十个窟窿汩汩流血。

    一旁首领向毓王拱手道:“王爷,叛贼已然伏诛。”

    毓王点了点头,缓缓步下台阶,走到了怀王尸身旁,但见他双目圆睁,怒视上天,死不瞑目。

    当下,他吩咐人将怀王尸身收敛了,转而进到了寝宫。

    德彰皇帝早已昏沉,神智不清,病恹恹的躺在榻上。

    玥嫔守在一侧,双目通红,见毓王进来,她咬牙问道:“你将他杀了?”

    毓王不语,冷冷的看着这个与兄长有染的后宫妃嫔。

    玥嫔心如刀绞,厉声道:“他是你哥哥,你怎可如此狠毒!”

    毓王冷笑:“你们这等谋算我时,他又何尝将我当作弟弟?”

    玥嫔双膝一软,瘫坐在地,双目木然无光,半晌才又道:“其实你早已知晓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为何不阻拦于我?”

    毓王瞥了床上那老迈不堪的皇帝一眼,目光又落在了这女人身上,他道:“你当我,很愿意他久活着么?你如此,也算是帮了我。”

    玥嫔是个聪明之人,只微微一怔便已想明白他所言为何。怀王意在诏书与早日登基,毓王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二人的所有行径,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为人做嫁,滋味原来如此。

    她面若死灰,那后宫第一宠妃的光彩尽数退去。此刻的她,如同一个失意的市井妇人一般,散去了所有的架子。

    但听毓王的言语自头顶飘落:“三哥的一线血脉,就全在玥嫔一人身上了。本王,不大愿意亲自动手。”

    玥嫔听他提及女儿,忽然醒转过来,面上一阵激动,又颓丧在地。眼下的她,哪里还有那个能力去争衡庇护女儿?

    她明白毓王要她怎样,她盯着毓王,一字一句道:“你果真言而有信,与我女儿一条生路么?”

    毓王道:“你没有与本王谈条件的余地。”着,顿了顿又道:“公主到底是皇室血脉,本王也不会同一个女子为难。”

    玥嫔面色惨白,一脸凄楚,忽而仰头尖笑起来,那凄厉的笑声响彻殿堂。

    援兵攻入行宫之时,顾思杳亦在前锋。

    他早已知晓毓王将侯府女眷接入了宫中,虽晓得姜红菱应当安然无虞,但眼见这秀丽行宫顿时成了一座修罗地狱,他依旧心焦如焚,一心只要寻到她。

    援兵与叛军在行宫交战,四处都是仓皇逃窜的宫人,尸横就地,血流漂杵。

    顾思杳手持一柄青钢剑,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径往毓王的住处奔去。

    一路上与叛军交手无数,好在皆是有惊无险。

    正当一片混乱之中,一柄□□忽然挡在了顾思杳面前。

    顾思杳驻足望去,却见那持枪之人面目极熟,竟而是姜红菱旧日的竹马章梓君。

    两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无需什么言语,心中皆明白彼此的心思。

    章梓君□□一挺,急急向顾思杳取去。顾思杳持剑而上,沉着应战。

    一时间,只见□□霍霍,剑光闪闪,两人你来我往一时也没分出胜负。

    顾思杳一剑使向章梓君胸前,被他以枪杆抵住。

    章梓君沉声道:“你是她的叔,叔嫂通奸,不知耻么?!”

    顾思杳冷笑道:“你昔年不敢娶她,如今又是给刘家当女婿才借到的势,你才是真正的无耻人。”

    两人话不投机,自又缠斗不休。

    交锋激烈之际,章梓君忽而一招使老,胸前门户洞开,失了防守,被顾思杳所乘。一剑抹过,只见血光一闪,章梓君喉间破开了一道口子,顿时血雾四溅。

    他退开一步,脸色惨白,捂着脖子想要逃开,踉跄走得几步,便倒在了地下,再不能动弹。

    顾思杳也不及去看他死活,飞奔向毓王的住所。

    走到毓王院中,这附近倒没有贼兵,却也并没宫人,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顾思杳一步步走到院中,一脸惨白,心越跳越快。莫非,她竟已被人掳去了不成?

    忽然,一道清脆的嗓音划破了这静谧:“二爷!”

    他回首望去,却见西边厢房的门开了,那张朝思暮想的雪肤花颜竟而就在眼前。

    那丽人下了台阶,直直的扑进了他的怀中。

    顾思杳怀抱着姜红菱温热的身躯,空荡多日的心这才充实安定下来。

    姜红菱将头枕在他肩上,感受着他的温暖宽阔的胸膛,和其下沉稳的心跳,不由嘟嘴撒娇抱怨:“你怎么才回来!”

    顾思杳抚摸着她脑后的发髻,将她更加带向怀中,吸了口气,低低道:“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姜红菱没有接话,含笑颔首,双眸微闭,两道亮亮的水线划过了脸颊。

    怀王伏诛,余下那些叛军群龙无首,不是举手投降,便是为西北军清剿。

    镇西将军与毓王又以勤王护驾之名,即刻启程,护着德彰皇帝归京。

    德彰皇帝的身体虽因玥嫔的毒害,已然破败不堪,但靠着太医,到底是撑到了京城。

    圣驾归京不过三日,便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德彰皇帝死前,还是留下了遗诏,将皇位传给了毓王。

    毓王受诏登基,改年号为昌顺。

    怀王阴谋乱上,谋朝篡位,虽已身死,还是定了个谋逆的罪名,收缴了玉碟,永世不受祭祀。

    玥嫔追思先帝,自愿陪葬。江南刘氏附逆,满门抄斩。

    论功行赏,顾思杳是头一个功臣,新皇嘉奖他忠勇,给了一个安国公的爵位。

    昌顺帝本有意要他阖府迁至京城,但顾思杳上折言故土难离,祈求皇帝体恤。

    奏本呈上御前那日,昌顺帝立在窗前,看着枝头上欢快跳跃的雀儿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方才长叹一声:“且放他们在江南罢。”此事,便也作罢。

    隔一年,江南宋氏被查贪腐,借由女儿为宫妃大肆敛财等事,阖府上下流放三千里。

    又三年,昌顺帝迎娶镇西将军千金为后。

    江州,亦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皇帝亲自下旨,恩准顾家那守寡的长媳姜氏再嫁,竟还就赐婚给了如今已是安国公的顾思杳。除此之外,还一并废除了那冲喜恶习。

    江州人怎样议论不提,却无人再能阻拦姜红菱与顾思杳成婚。顾家族中虽已无能得上话的人,但到底还是有人向顾思杳劝,寡妇再嫁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宣扬之事,何况又是这等情形,不如悄悄办了就是。

    顾思杳不理此言,还是依着世间礼俗,八抬大轿将姜红菱风光抬进了顾家。姜红菱二度踏入顾家,这一次却是和顾思杳结成了夫妇。

    隔年腊月,江南少见的下了一场大雪。

    隆冬时节,国公府中一片银装素裹,琉璃世界。花园里那一片梅林开得正艳,府中上下皆知,国公夫人酷爱梅花,国公爷便使人四处搜罗了名种,栽出这一片林子。

    然而花开时节,那爱花之人却没在园中赏花。

    国公府上房,下人进进出出,热乱非常。

    顾思杳在屋檐下来回踱步,听着里面高低不一的女子痛呼之声,心焦如焚。几次想要进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好容易里面传出两道婴儿啼哭声,稳婆出来满脸堆欢的贺喜道:“恭喜国公爷,夫人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话音未落,顾思杳便已冲进了屋内,直奔向床榻。

    姜红菱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嘴唇焦枯,一头乌发湿漉漉的。生产的凌乱,早已被丫鬟们收拾了去。

    她轻轻闭着眼睛,仿佛十分的疲惫。

    顾思杳在她身侧坐下,握着她的手,心中一酸,眸中竟而落下了泪。

    姜红菱微有感触,睁开眼睛,不由一笑,哑着喉咙道:“怎么了,孩子没出生时高兴的像上了天。孩子出生了,怎么又哭了?”

    顾思杳却忽然抽了自己两耳光,嗓音暗哑道:“男子当真是无用,做人丈夫,看着娘子受苦,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我满门心思只想着要孩子,却全没想过原来生孩子这般辛苦。”

    姜红菱看着他这幅狼狈样子,禁不住哑然失笑,轻轻道:“女人生孩子就是这样,我愿意的。”嘴里这样着,心里倒是甜的,之前那撕裂一般的痛楚也都不算什么了。

    顾思杳心里却悄悄定了主意,那个宝贝看来还是得用起来。

    奶母抱了那对双生胎过来,嘴里道:“我还真没见过老爷夫人这样的,生了娃儿,娃儿晾在一边,两口子倒没完的话。”

    两人听人当面笑,各自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禁都笑了。

    顾思杳接过孩子,心翼翼的抱到了姜红菱面前。

    姜红菱看着襁褓之中的孩子,都是的一团,眉眼一样,已不再哭了,闭着眼睛,也分不出哪个是儿子哪个是女儿。

    一见到孩子,一道不出的暖流冲过了心底。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既感陌生却又十分的感动,仿佛整颗心都被撑满了,温暖幸福。

    顾思杳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母子三人,这是他倾尽一生守护的宝物,想到这里他只觉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他那冰冷孤寂的前半生,就到此为止,从此之后便是一家四口的日子。

    门外风雪早停,天气放晴,温暖和煦的日光洒满了国公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