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在陆少爷第三次忍不住去捏起一撮雪, 在掌心握实，等着冰冰凉凉的水意顺着指缝淌净, 留下一团透亮的冰碴之后, 急促的脚步声终于踏着积雪悉索传来。

    陆灯裹着毯子抬起头, 高瘦的少年胸口起伏着，在他面前堪堪站定。

    陆灯的目光不禁亮起来。

    在发现自己回到幼年的时候, 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 按剧情线遇上的顾松原来也同样会一起变。

    面前的少年已经隐约透出俊朗英气, 身形刚开始抽条拔高, 大概是缺乏足够的营养，还远没有后来的挺拔健硕。

    他穿着仆从的衣物, 雪白的衬衫一丝不苟扣到领口, 着黑色的蝴蝶结，袖口却因为急于寻找被草草挽起。脸颊冻得发红，蒸腾白气从口鼻中呼出来, 在轩挺眉宇间镀上了一层格外憨厚的薄霜。

    陆灯抿起唇角，几乎就要忍不住要抒开笑意。

    ……要发脾气。

    再一次提醒了自己弥足艰巨的任务, 陆灯深吸口气, 匆忙敛起唇边弧度，抬头将脸色板下来：“你是谁？”

    稚嫩的童音穿透暗淡的天色，在纷纷扬扬的暮雪里清脆响起。

    顾松心口轻跳，连忙低头, 望向那张来时才刚仔细记过的精致面庞。

    他的少爷。

    这个年纪的幼童其实还很难掩饰神情, 他清晰地看到那双黑亮的眼睛弯了一弯, 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努力板起来，蹙紧了眉像是极不耐烦的架势，眸底却依然还是未及藏起的柔软清亮。

    大概是有所察觉，这一点光芒也被迅速藏好，却依然有效安抚了刚被买来的年轻仆从心头盘踞的不安。

    顾松心底难以自制地柔软下来，俯身半跪在他面前，试着抬手抹去他睫间冰色。

    “我是您的仆从，少爷。”

    的身体裹在绒毯里，精致得像是一碰就会坏掉。顾松不敢用力，尝试着抬手去抱他，身体才贴上去，却敏锐地察觉到臂间的少爷轻轻了个哆嗦。

    对方虽然一直都待在外面，却始终被毯子焐得暖暖和和，两个人比起来，反而是他的身上要更凉一点儿。

    才放下些许的心骤然提起，顾松呼吸微摒，仓促撤开手臂，心开口：“少爷，对不起——”

    后撤的势头忽然被稍许力道牵住。顾松微怔，望着那只忽然探出来攥住自己衣袖的白净手，迟疑着倾靠回去：“少爷……？”

    “抱我起来。”

    少爷似乎变得更不高兴了一点，脸色沉下来，淡色的唇瓣微抿起来，绷得越发严肃。

    ……大概是严肃吧。

    尽力配合地从那张软乎乎的脸蛋上看出了类似的情绪，顾松抿抿冻僵的嘴唇，迟疑地低了头。

    虽然很想抱抱面前一看就软乎乎的少爷，可他身上实在太冷了。

    来之前就被耳提面命过陆清石的身体状况，顾松有些为难，正纠结着要不要先出去跑两圈蹦几下，把身体弄得暖和些再抱他，忽然被一道阴影劈面砸了过来。

    那道阴影迅速勾起了他在奴隶队伍中的记忆。

    在漫长的星际逃亡里——每次动作稍慢时头顶掠下的鞭影，动辄随手砸过来的锐重硬物，被当作发泄对象抛掷的废弃陨石。如果不是他出身的星系由于重力特殊，身体素质强于一般人类，很可能和他那些可怜的同伴一样，倒在了荒凉的漫漫星沙带里。

    顾松本能地蜷起身体，抬手去护住头顶，冻了半天的身体反应有些迟缓，被那道阴影扑面砸了个正着。

    冰冰凉凉的雪花拍了一脸，扑的散开，七零八碎地落下去。

    ……

    被少爷临时攥的雪团砸了一脸的顾松怔忡半晌，动作迟疑地慢慢放下手臂，重新撑直身体。

    一点都没觉得疼。

    几乎像是……弥足亲近的玩闹。

    顾松抬起头，心跳轻快。

    他的来处没有雪，听一起被流放的伙伴，在拥有完整四季的星球上，孩子们就是这样雪仗的。

    “不行的，少爷……”

    少爷的身体太弱了，不能做这样想一想都过于激烈的游戏。

    顾松歉意地拒绝着对方的邀请，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干净掌心的雪水：“等回家了，我陪您堆雪人，堆两个。”

    严格执行了系统“一闹二吼三砸人”指南的陆灯：……

    雪粘在顾松的额头脸颊上，迅速就被体温融化了，汇成水流顺着脸颊留下来。

    顾松没多在意，尽力搓着手臂让身体暖和起来。正要开口，被雪冻得通红的手却已扯住了他的衣领，热乎乎的柔软身体忽然不讲道理地撞进怀里。

    那一点险些就要钻进领口的冰凉水流，被少爷的袖子拦了个正着。

    孩子哪有太大的力气，何况还在雪里蹲了这么久。轻绵的力道合着温热的气息一并撞在胸口，让顾松几乎冻木的身体骤然被暖意熨得微僵，手忙脚乱将他抱稳：“少爷？”

    他想自己身上凉，想看看少爷的袖口湿的厉不厉害，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开口，暖乎乎的脸就熟练地贴在了他的颈间。

    柔软的蛋糕香气盈满鼻间，混着一点点奶香，温热身体在怀里拱到舒服的位置，不高兴的鼻音顺着耳畔软软糯糯地钻进来。

    “走不动了。”

    顾松：……

    今天才刚被买回来的少年仆人，在第一个任务里，就被少爷彻底戳成了一滩雪水。

    ……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细细的月牙挂在深蓝色的夜幕里，摇摇晃晃地铺开淡得不能再淡的月光，把闪烁着的星星温柔地拢住。积得厚厚的雪地上，沿着已经被雪盖得很浅的那一串脚印，又多出了一串稍大一点的，一步步走向回家的方向。

    顾松尽量加快着步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睡熟的少爷，心地替他扯了扯身上的绒毯，把他扒着自己肩颈的手臂也裹严。

    他只是个刚来的仆人，没人觉得他真能找得到陆清石，他身上也没有用来联系主家的通讯仪，只能闷头匆匆走在雪地里，尽量快一点赶回家去。

    少爷阖着眼趴在他的胸口，纤长浓睫乖巧地伏在眼睑上，脸上睡得红扑扑的，透过精致的睡衣和单薄的衬衫，全无保留地将一个人的暖意分到两个人身上。

    再冷的风都被融融的体温焐化了，少爷睡着了也一定要抱着人不撒手，顾松不得不跟着蹭了一半的毯子，现在从胸肩到腹都是暖的。

    雪开始了，风也渐停。

    家里的灯光在眼前亮起来了。

    *

    陆灯醒来时，已经躺回了那张柔软舒服的大床上。

    光亮有些晃眼，陆灯才睁开眼就被晃得眯起来，立刻有人刷地拉上窗帘，壁灯被开，柔和的光线安静地洒落下来。

    身上的衣物被换过了，依然柔软合身。卧室里暖烘烘的，皮皮兽形的加湿器被放在桌上，从鼻子里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湿润的白汽。

    五六双胳膊争着过来扶他，彼此间还连磕带碰的暗潮汹涌。

    陆灯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眼睛眨了眨，本能地撑着手臂想要向后挪一挪，一只手已力排众议地落在他背后，稳稳揽着他坐了起来。

    陆灯眨眨眼睛抬头，在系统的辅助下找到对方的资料，轻声开口：“大哥……”

    陆家势力不，又因为涉及军务，收养了不少军中的遗孤，都按着年纪的排行往三个亲生儿子中间穿插。陆清石往上的哥哥有十二个，最的也比他大出十来岁，哪一个放出去都能独当一面。

    虽然兄弟众多，陆家却始终没有什么内斗的情形，家风也素来端正。兄友弟恭还在其次，十二个哥哥都把幼弟搁在掌心上宠着纵着，才在陆峰常年奔波在外的前提下，依然养出了个娇惯到天上的少爷。

    听到他叫人，长兄陆方海微微颔首，一手覆在弟弟额间，语气柔和关切：“可算醒了，还难不难受？”

    他的声音低沉，气息也威严厚重，现在坐在床边，却温言细语得像是怕惊了床上的幼弟一样。

    差点弄丢了最宝贝的弟弟，居然还是被父亲随手买回的一个奴隶给找了回来，险些让陆家整个翻了天。

    除了跟随陆峰在外面出差的几个，家里的兄弟都围在床边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守着弟睡醒，个个脸上都显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

    不太适应被这么多双眼睛关切盯着，陆灯心跳微快，抿抿唇角轻轻点头，本能地往人群后找着人。

    “父亲还在坎特星出差，过阵子才能回来。”

    还以为他是在找父亲，陆方海扶着他靠在床沿，俯身温声劝哄：“知道家里闷得无聊，可现在是雪期，你的身体需要静养……父亲给你买了个仆人，专门陪你解闷，听话在家，好好养身体，好不好？”

    陆灯依然没能适应眼前的浩荡阵仗，本能就要点头，被系统无限弹幕提醒着人设，脸颊微微涨红，半晌才闷声憋出一句：“不好。”

    就很好……

    能在家里安安生生的休养生息，有烤得松软的蛋糕和热好的甜牛奶，可以睡到自然醒，这个年纪暂时不用写作业，还能有顾松陪着。

    陆灯都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更想要的。

    他低着头不话，落在兄长如父父父父父的七八个哥哥眼里，顿时成了赌气的不高兴。

    哄弟弟从来都是第一要务，各式各样哄弟弟喜欢的东西当即熟练地从每个口袋里被掏出来，一股脑塞进了陆灯的怀间。

    柔软的布质玩偶、一捏就响吓人一跳的彩虹蛋、咬开有跳跳糖的巧克力蛙、能自己扑簇扑簇吹星星的闪闪兽模型……

    陆灯怔忡着被玩具淹没，最后一点生疏局促，也被融化在了长兄努力温和着脸色递过来的星云棉花糖里。

    “开春就带你出去玩，随便你挑星星。”

    坚信是他们这几个哥哥不会照顾人，让弟弟受了大委屈，陆方海满怀歉疚地递过棉花糖，抚了抚幼弟的肩背：“别不高兴。”

    陆灯都快高兴得亮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人变了的缘故，心里能装下的开心和满足的地方也跟着变，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一不心就满溢出来。

    他还从来没有过哥哥，也没被哥哥这样哄过，幼时模糊灰暗的记忆像是点亮了一盏盏萤火，充盈进全新的画面，足以确信的温暖一簇接一簇，迫不及待地在胸口绽开。

    来自于家人的，确定的，永远都不会动摇的，毫无底线的纵容和关爱。

    脸上已经难以自制地发起了烧，陆灯吸吸鼻子，抱紧了怀里来自古地球的熊猫玩偶，把脸埋进棉花糖里，眨去眼底的一点水色。

    ……

    完了。

    弟弟都快被气哭了。

    陆方海压力倍增，回头找人，一眼瞥见正端着托盘在众人身后迟疑停步的顾松，目光一亮，直身颔首：“过来。”

    这个少年奴隶把弟弟带回来的时候，弟弟是手脚并用抱着他的，前半宿力气还够，紧得扒都扒不下来。

    忽略了心底的丁点失落，坚信对方依然能担负起把幼弟哄好的重任，陆家长兄目色庄重，试图把无声的期许传递过去。

    从头到尾都没感觉到少爷有多难对付的少年奴隶茫然抬头：“……？”

    陆方海：“……”

    一腔期许喂了皮皮兽，陆方海深吸口气，强硬开口：“哄好少爷，记得让少爷喝药。”

    陆清石闹脾气的时候也不许人在，他们越是围着，弟弟越是生气，有几次还引发了心脏的问题，不得不在修复舱躺了好几个月。从那以后，他们就额外关注起了幼弟的情绪状况。

    已经在家里养了几个月的身体，好不容易能出门，居然就遇上了漫长的雪期，不高兴也是合情合理的。

    总之绝不是弟弟任性。

    陆方海不放心地看了看仍闷不吭声的幼弟，严厉地用目光把床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逼出去，朝他再次强调：“要让少爷高兴。”

    这个顾松理解，连忙配合点头。

    陆方海神色微缓，替弟弟掩了掩被角，最后起身离开，把卧室的门轻轻合拢。

    刚刚还拥挤热闹的卧室，转眼就冷清下来。

    看着安安静静埋在玩具堆里的少爷，顾松在原地站了片刻，把托盘放在桌上，走过去放轻动作收拾着床铺：“少爷？”

    陆灯才刚刚把偏快的心跳稳下来，从星云造型的棉花糖里抬起头，眼尾溢出的潮湿沁了一点点糖丝，让圆亮的黑眸眼尾沾上了一片混着细碎星光的淡蓝。

    顾松哑然轻笑，抬手扶他肩膀：“少爷，别动。”

    被手脚并用抱了半宿的少年仆从胆子大了不少，对香香软软的少爷也本能地更添亲近，一手扶着他，一手轻柔地替他去拭眼尾沾上的糖。

    “唔——”

    糖黏得牢，轻微的疼痛猝不及防传来，陆灯本能地轻缩身体，被手臂揽在背后，抬起目光，迎上顾松瞳里柔和的笑意：“少爷，闭一下眼睛。”

    现在就要亲了……

    心脏还依然被暖流泡得热乎乎的，陆灯轻抿起唇角，迷迷糊糊依言闭上眼睛，一点沁凉忽然轻柔地触上来。

    被水浸湿的手帕轻柔擦过眼尾，仔仔细细地拭净最后一点糖渍。

    没有过多的僭越，温热气息一瞬就已远离，顾松含笑的嗓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好了。”

    悬高的心轻轻落下，居然隐约生出一点失落。

    陆灯轻吸口气，睁开眼睛，终于从被宠得晕晕乎乎的状态里脱身出来，重新找回了任务主线。

    顾松把手帕重新叠好，放进胸前口袋，又在他背后加了个枕头，把已经放得不烫的药拿过来：“少爷，喝药了。”

    虽然已经到了星际时代，但现有的医疗手段对陆清石的身体却并不适用，反而是陆家从古地球遗产中翻出的古老偏方有些效果。陆清石从记事起，就是被这些苦涩的药汁泡大的。

    陆灯抬手就要去接，被系统狂刷的弹幕倏然提醒，绷起脸色挪开脸，将碗一把推开：“我不喝药。”

    顾松对他没有防备，手上也没用多少力道，被他一推手臂，药汁一晃就顺着碗沿洒了出来。

    虽明知道已没多烫，可眼看着药汁就要洒在少爷的身上，顾松心头依然倏地悬起来，仓促抬手把他护进怀里，右手把碗让远：“心——”

    带着奶香的柔软身体轻轻一拎就抱进了怀里，药倒是都洒在了顾松的手臂上。

    不烫，只是衬衫都被褐色的药汁洇湿了一片，回头换一件就不要紧了。

    顾松舒了口气，把药碗放在一旁，正要低头哄不愿喝药的少爷，却发现陆清石的目光依然凝在他袖口，身体微微绷紧，贴在臂间的心跳隐约加快，连呼吸都摒了起来。

    没想出少爷是在害怕什么，顾松眼中显出些许疑惑，抱着他心放回床上，柔和着声音轻轻唤他：“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