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仿佛在一瞬骤停，顾松几乎感应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僵硬迟缓地低下头：“少爷……”

    ——可他除了这些, 已经没有什么能给的了。

    年轻的仆人埋下头, 努力思考着自己刚刚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错了什么话, 想要再想出别的什么能用以承诺的东西, 那只白皙瘦削的手却已滑到他腕上，摸索着坠进手掌，冰凉的手指用力攥紧。

    少爷在难受。

    顾松立刻没了多余的心思，双手拢住那只凉得叫人心颤的手, 想要查看他的身体状况。陆清石却依然牢牢握着他, 湛黑眼眸折出罕有的固执光芒, 缓慢而坚决地出声。

    “……我不要你的命。”

    顾松微怔。

    陆清石依然望着他，安静地喘息一阵，抿起唇角，清秀面庞上泛起淡淡红晕：“我要你照顾我……”

    出这种显然任性的要求, 少爷的声音又低下来, 轻轻软软地落在身前的仆人心口。

    悬着的心骤然坠落，顾松笑着舒了口气，拢拢双臂，低头轻声问他：“我现在不就是在照顾少爷吗？”

    “一直照顾我。”

    有了开头, 接下来的话就容易了许多。陆清石轻吸口气, 抬头迎上青年仆人温柔的黑色眼瞳：“所以要活得久。”

    他喘了两口气, 又执着似的再度强调：“要比我久。”

    顾松怔忡半晌, 才终于隐约理解了他的少爷在些什么，心头交织着的甜蜜酸涩一应黯淡下来，覆上无言的苦涩，窒得喘不上气。

    陆清石依然执着地抬着头，顾松收紧手臂，低头轻轻吻他：“……好。”“

    清秀眉眼好看地弯起来，陆清石终于翘起唇角，抬臂揽住他肩颈，嘴唇奖励似的在他唇畔磨蹭几下，重新阖上眼睛。

    顾松搂着他慢慢拍抚，等到少爷的鼻息归于清浅绵长，才低下头用脸颊贴上他的额发，声音微哑下来：“少爷也能活的很久……所以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陆清石睡得熟了，听到他的声音，本能地含混咕哝一声。顾松只当他答应，脸上终于显出一点柔和的笑意，又揉了揉少爷的头发，抱着他重新放回床上。

    他的少爷才多大，怎么能开始考虑这些生死的事呢？

    怀间的少爷安静睡着，眉目浅淡气息柔和，脸色虽然不算健康，却也依然柔润，透出属于生命的柔和光泽。

    顾松低头亲了亲他，把被子仔细盖好，细致地调整了房间的温湿度，把光线也遮得朦胧温暖，才放轻动作起身出门。

    被断按下的承诺，悄然在心底无声扎根。

    如果生命力也是可以灌注转让的就好了。

    如果——能把健康的，好好活下去的资格，交给他的少爷，就好了……

    *

    实在心疼弟弟的陆南星，开始处心积虑地帮着陆清石逃课。

    这种事无疑是不能给向来懂事的弟弟知道的，只能靠着碍眼的逆仆帮忙，又扯了几个兄弟掩护。遇上钢琴之类尤为辛苦的课程，每每里应外合，一周五堂课，总能被携手糊弄过去两三堂。

    夏秋之交，陆清石的身体总会格外弱些，睡着的时间有时甚至多过醒着，连日子都记不大准，居然也没发现哥哥们和顾松一起搞出来的动作。

    一家人的齐心协力下，陆清石比以往清闲了不少，也有了出去走动的心情和余力。

    “少爷，今天的天气好，不如出去透透气。”

    难得天色秋高气爽，陆清石的精神也比平时好些。顾松半跪在床前替他整理着袖口，查看过室外的温度风力，握了那只手含笑抬头：“我陪少爷出去转转，好不好？”

    迈过那一道界限之后，他也发现了许多以前从未注意，或是根本不敢多想的全新细节。

    就比如他的少爷老是喜欢在各种时候偷偷看他。

    听主修艺术的六少爷，从上往下的斜俯角是最好看的。难得有些心计的年轻仆人自然充分利用了自己的便利条件，每天都坚持一丝不苟地半跪在床边完成穿衣穿鞋的步骤。于是每天都能看到少爷脸上的绯色爬到耳际，然后在柔润黑眸里点开星芒。

    可惜长大了的少爷没再泡在药碗里吐过泡泡。

    在心底偷偷遗憾一瞬，顾松立即专业地将逸散思绪尽数敛起，扶着他站起身，利落抖开外衣：“少爷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青年仆从已长得肩宽臂长剑眉朗目，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燕尾服，随意一抖衣服都显得格外潇洒。陆清石心口轻跳，任他环抱着自己把外衣穿好：“今天没有课吗？”

    “老师请假了，是临时有事。”

    少爷实在太乖，即使其实并不如何感兴趣，有课也一定去上，即使不去也一定要把作业完成。

    陆清石近来的身体状态不算好，做起作业也慢，几次都伏在书桌前睡得沉了，顾松才能寻到机会把他抱回床上去。

    被以三少爷为首的几个陆家子弟拉进群之后，顾松挣扎了两个晚上，终于在陆清石在写作业时病发的当天夜里，咬牙加入了关爱少爷逃课联盟。

    也顺便承担了在陆清石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替他完成那些逃过的课程作业的艰巨任务。

    少爷也不是老能被糊弄过去，似信非信地朝他眨着眼睛。顾松沉稳地话锋一转，替他把扣子一颗颗系好：“我陪少爷去模拟格斗训练场，想去吗？”

    这个训练场大部分时候都是供陆家子弟训练精神力的，可以模拟各种各样的现实环境。只要把精神力导入，即使人靠在躺椅上晒太阳，也可以在格斗场里厮杀拼斗，从而锻炼对机甲更多的细节操控力。

    只不过对于陆清石来，训练场通常是用来模拟各种各样的场景，然后被顾松领着在里面闲逛赏景的。

    长久闷在家里，多少还是会觉得无聊，陆清石目光微亮，立即点了点头：“这就去吗？”

    “这就去，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少爷留神别太辛苦就行了。”

    格斗场在半户外，不仅能放松心情，也能让陆清石呼吸些新鲜空气，多晒晒太阳，对身体总归有益无害。

    顾松含笑伸出手，领着他一路出了卧室，穿过宁神木造的清净长廊，替他找好一处阳光风向都正好的位置，护着人坐进半契合的躺椅：“少爷看看景，我随后就来。”

    戴上护目镜，眼前的景色瞬间变成广阔的星际航船，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在里面自由地任意活动。

    对于通常足不出户，难得出去一趟也是接受治疗的少爷来，这已经是难得的娱乐活动了。

    陆灯喜静不喜动，是难得能静得下心的脾气，但日复一日养病的单调生活却毕竟无聊，甚至已经迫得他开始转而把兴趣放在了学习上，可见究竟闷得有多厉害。

    陆峰怕他用不好精神力反噬身体，训练场这么危险的地方从来不准他碰，难得被兄长和顾松合起来开了后门，能来玩的机会也不算多。

    陆清石弯起眉眼点点头，被他戴上护目镜，导入精神力先进了训练场。

    顾松从空间纽里取出随身的型药炉，把药放进去熬着，定好时间回来，也将精神力导入进去。眼前却难得的不是广阔森林，而是一架磅礴浩瀚的星际舰船。

    陆清石的身影正立在甲板上。

    身体的投影是根据自身精神力强度来的，陆清石从多病，精神力却天生还要比别人强一点，即使陆峰为了不让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而率先崩溃，严禁他修炼精神力，这样投射出来的身影也依然比现实中的健康许多。

    虚拟现实铺开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恒星的光芒绚烂璀璨，铺洒在宽阔的甲板上。无数行星绕着一定之规缓缓旋转，遥远的天际横亘着明亮安静的星河。

    眼前的一切灿烂而威严。陆清石的侧影被光线勾勒出错落明暗，分外精致，却莫名像是要化入那一片光芒里似的，引得人心头一片发空。

    顾松忍不住腾身过去，从身后将他拥住：“少爷——”

    虚拟现实的场所是陆清石的五哥六哥亲手设计的，为了能让弟在里面尽情玩耍，偷偷夹带了不少私货。每次他们导入极暗森林或是死亡山谷之类的场所，都会直接把他们输送到一片鸟语花香的林间空地，或是溪流潺潺的山花空谷，凶悍的星际兽也都特意恢复成憨态可掬的宠物模样，还能让陆清石亲自喂喂食揉揉毛。

    可无论讨弟弟高兴的花样有多丰富，所有兄长却都有无言的默契，从不给他开启星际航船的战场。

    ——他曾听人偷偷起，陆清石的母亲就是在一艘星际航船上遭受异电波辐射，而迅速衰弱离世的。

    他的少爷也是因为这个，从生下来就虚弱多病，现在好不容易长大了，却还是时不时地生病难受，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再大一点一定就会好了。

    顾松稍稍收紧手臂，臂间的少年也回应地向后靠过来，消瘦脊背安稳地贴在他胸口，一手按住他的臂弯，侧回身去按住他的双唇：“嘘——”

    顾松微怔，停下话头，瞳中露出温然疑惑。

    不及问清楚，陆清石已经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拉着他一起蹲下来，躲过了一道探照光束。

    “少爷？”

    顾松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抬手把他护住，背后生出些许冷汗。

    训练场里还有人！

    一定是有人提前进了训练场，他们的进入才没能开启新的训练世界，直接被导入了已有的虚拟环境里。

    这片训练场有几个入口，除了两人熟悉的这一个半室外的环境，剩下的都在几个年纪教长的陆家子弟和陆峰的书房里。要是陆家那几个哥哥在里面还好，如果是陆峰在，两个人不定是要一起挨罚的。

    罚自己倒没什么关系，少爷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却不该被他们的心软连累进来。

    导入的十五分钟内无法退出，顾松一手护着他，撑起身体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怀里却忽然传来隐约动静。

    顾松微怔，下意识低头，他的少爷松鼠一样从他臂间钻出来，笑眯眯弯了眉眼：“我知道今天有课。”

    一次两次发现不了，多了总是能有所察觉的，更何况顾松还动辄点灯熬油地伏案苦读，显然是和他那几个哥哥一起有事瞒着他。

    这样被人宠着的感觉也好，陆灯不忍心戳破，又难得有些想看顾松写作业的心思，也就这样默契地配合了下来。

    顾松错愕半晌，迎着少爷盈满笑意的黑亮眸光，终于忍不住泄了气，哭笑不得地低头亲了亲他：“少爷学坏了。”

    总算学坏了。

    怀中温温软软的身体抱起来还和时候一样舒服，眼睛里的光芒却比那时还亮，噙着一点儿明亮清晰的笑影，像是阳光穿透柳荫落下来，在清池石底漾开可触的粼粼波光。

    陆清石倚在他臂间，舒舒服服地仰头让他亲上来，等着探照灯的光束过去，才摸索着拉住他的手：“我们走。”

    顾松有些担忧，迟疑着回揽住他，陆清石却已借着他的手臂一撑，灵巧地跃起来，拖着他的手往舰舱里钻：“没关系，被父亲罚了，我们就一块儿写作业。”

    顾松脚步稍顿，后知后觉转醒。

    他的少爷现在是精神体，是彻底健康，一点儿都不会难受不会虚弱的。

    虽然并不如那些来试炼的兄长强悍结实，眼前的少年也依然修长清轩，身体匀称柔韧，黑眸安稳弯着，透过温秀眉睫，却投出分明清亮得引人落泪的活泼朝气。

    恒星亘古的沉默光芒在他眼里闪耀。

    顾松胸口忽然狠狠一酸，拼命眨去眼底雾气，含笑迎上那双眼睛里难得耀眼的亮芒：“听少爷的。”

    少爷想胡闹，那就胡闹，也没什么不好。

    陆清石满意了，唇角也柔软地翘起来，紧紧攥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庞大的军舰里钻进去。

    这艘军舰至少能容纳三个军团，大得几乎能比得上一颗型卫星，他们也未必就会和原本已经在这里的人撞上。

    顾松纵着他在军舰里恣意玩闹，少爷的身形比他预想的还要灵巧得多，他甚至要加紧些才能保证不把人跟丢。眼看着那道身影又轻巧地单手撑上铁梯，连忙快步跟上，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心护着他不会摔倒磕碰。

    两人摸进一处舷舱，顾松气喘吁吁地跟上去，正要开口，却被陆轻舟反手捂住嘴：“嘘——”

    少爷要是多捂几次，或是换个地方捂，其实也都挺好的。

    大概是被带得太放肆，顾松难以自制地生出了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忙迅速挥散，跟着他停下脚步。

    舱里传来隐约的激烈争吵声。

    从没想过家人还会吵架，陆清石脚步一顿，心头忽然生出些不安，本能地抿了唇回头，被顾松安抚地轻轻拥住：“少爷，没事的，他们其实经常吵……”

    弟弟该怎么养，弟弟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弟弟的课业该多还是该少，弟弟想出去玩该不该让，弟弟穿什么弟弟睡哪里弟弟是不是该看黄书做启蒙……

    陆家的十二个哥哥不光吵架还架，好几次都掀翻了陆方海的书房。

    担心会吓到乖巧的弟弟，厮杀通常只会在陆清石看不到的地方发生，当着幼弟的面，哥哥们从来都还是兄友弟恭合作愉快的。

    柔声安抚下有些不安的少爷，顾松抬手放出技能，屏蔽了两人的声音气息，嘱咐陆清石在原地等着，放轻脚步过去。

    往常虽然吵架，却也大都是在书房这些普通的地方，只要带着人着意避开也就行了。今天既然遇上，少爷难免要听，万一是对于陆家幼子性教育方面启蒙之类的内容，少爷只怕要当场熟透也不定。

    才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熟悉感应。

    顾松停步回身，迎上黑眸中依然不安的光亮，又回到他身边，轻握住他的手：“少爷想听？”

    长到这么大，连家人话声哪怕稍大一点都没听过。陆清石依然难释紧张，唇色抿得微微泛白，无声点了点头。

    顾松不由微笑，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耐心牵了他的手过去，拢着他的少爷一起蹲在门口。

    怀里的身体依然微微绷着，顾松其实早已听腻了十二套育儿理论的详细内容，一边专心胡噜着被吓到炸毛的少爷，一边分出些心神随意听着里面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似乎也开启了屏蔽，又惜字如金，在外面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分不大出究竟是谁。声音格外拔高的那一个倒是很容易听得清楚，也不知是什么事，能让一贯稳重的陆家长兄气成这样。

    顾松不由好奇，在少爷头顶安抚地亲了一口，稍贴上去细听，正巧传来陆方海含怒的低吼声。

    “你去问问父亲——咱们陆家什么弄不来！要真是弄不来，我们兄弟去别的星系找，大不了去做星盗！总归想办法弄来就是了！就算清石真的——难道就真只能让一个外来的奴隶把身体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