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逃跑
清风徐徐,一片树叶落在明珠的脸上。她的意识渐渐苏醒, 努力睁开了眼睛, 一口气将叶子吹了下去。
自己正躺在一辆木板车上, 手足被缚,动弹不得。两头骡子拉着车, 缓缓向前。路面坑洼不平, 硌得明珠腰疼。她歪着头, 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身上穿的是普通农家女的衣裳,衣襟处还沾着泥土。脸上油腻腻的, 仿佛糊了一层厚厚的面。明珠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可以确定, 自己脸上一定化了妆, 改的面目全非。
她张了张口,想呼救, 然而喉咙就像黏住了一样, 发不出声音。明珠吓了一跳, 费了半天劲, 总算发出几个不大的声音来,“咿咿呀呀”虽然听不清楚,然而喉咙毕竟没坏, 没被毒哑, 一颗悬着的心也算落了一半。
她转了转脑袋,发现自己混迹在一个商旅的队伍里,十几个精壮汉子, 每人都推着车,脖子上套着绳索,汗流浃背地往前走。车上无一例外,皆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包裹,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队伍中惟有两辆木板车是载人的,靠骡子拉着前行。其中一个被自己占了,身旁坐了个老妇人,正闭着眼睛休息。老妇人身边是个年轻丫鬟,紧张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担心有追兵赶来。相隔不远,另一辆骡车上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骑着马,不疾不徐地走在老头旁边。
周围景致有些荒凉,树木丛生,路蜿蜒,看样子是城郊,或是周边县城附近。
“你醒了?”老妇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着明珠,声音凌厉。明珠敏锐地发现,她也是乔装改扮的,声音比本人年轻了太多。
她翻了个白眼,不理会老妇人。事实上,她也不出话来。
老妇人冷笑一声,撇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转头看了看骑马的年轻男子,笑得一脸褶子:“少爷,姑娘醒了。”
男子看了明珠一眼,只点了个头,什么也没。车上的老头看了一眼老妇人,不满地道:“醒就醒吧,有什么好大惊怪的,这事也值得惊扰少爷?”
老妇人讨了个没趣,恶狠狠地盯了明珠一眼,张口想骂明珠几句,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少爷对这丫头似乎有些特别,便立即缄口不言,瞟了一眼丫鬟,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懒丫头,东张西望看什么呢!我腰酸腿疼,还不快给我捏捏!一点眼色都没有的东西。”
“是。”丫鬟惶恐地低着头,一双柔嫩的手捏着老妇的肩膀,一双美丽的眼睛泫然欲泣。
老妇人闭上眼,状似享受。
明珠见两人的注意力都没在自己身上,便不安分地动起手腕来,想试着将绳索解开。很快她便发现,绳子系得并不紧,甚至可以有些松垮,纤细的手腕稍加用力,便可从绳索中挣脱。这一定是那个丫鬟的杰作吧?明珠心中大喜,她并没有急于用力,完全挣脱绳索的束缚,而是留了一线余地,依旧假装被绑着。反正脚上的绳子还在,一时半会也跑不了,不妨耐下性子,看看情况再,早晚会有逃跑的机会。
另一辆骡车上,老者看向骑马的男子,低声笑道:“少爷,前面有家客店,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再走吧。”
两辆车相隔不远,明珠竖着耳朵,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话。这声音让她悚然心惊。她听得出来,这是吴国公左常的声音!他们乔装改扮,要带自己去哪里?七宝塔上的刺客一定就是吴国公派来的!难怪这些人能方便地进出皇宫,原来有吴国公这个内应。吴国公一向是太子的心腹,这次阴谋的始作俑者,显然就是太子了。明珠一直知道太子不是什么善茬,然而她却没想到,贺延德已经坐稳了储君之位,竟然也想行刺他的父亲?图什么?安安稳稳等接班不好吗?吴国公是太子的死党,又在朝中经营多年,位高权重,只要他妥善掩盖真相,事后解决掉刺客,来个死无对证,未必便有人敢把谋逆的罪名扣在他的脑袋上,他乔装改扮逃出城去,到底是为什么?看他对身边的年轻人毕恭毕敬,那人又是什么来头?
明珠在这边暗暗揣测着敌人,那边,吴国公又压低了嗓子,凑到左安耳边,“世子,咱们只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棣安县就行。我已经让县丞做了安排,备好了快马,只等咱们一到,便可趁夜色掩护,抄道离开。从这儿直到邺国边境,我安插了七八个心腹,沿途给咱们换马,补充干粮。只要咱们按时到达棣安县,后续一切好办。从这儿到棣安县也就七十多里路,犯不上走那么快,倒显得咱们有鬼似的,惹人生疑。”
“嗯。”男子点点头,低声道:“棣安县丞靠得住吗?”
“靠得住,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对我忠心耿耿。老臣一直担心会发生今日之事,早几年便做好了准备。”老者低声笑道。
“很好,你办事很稳妥。”左安看了看高悬空中的骄阳,眉头依旧紧紧皱在一起。
“世子放心。”吴国公笑道,“凌宗训就算有三头六臂,此际也已经焦头烂额了,哪里顾得上追出城来?再,暂时还不会有人将行刺事件和我扯上关系,就算他们有所怀疑,要捉拿我,我府上豢养的死士也足以抵挡十天半月,足够咱们逃回邺国了。”
左安欣赏地看了一眼吴国公,“好!回到卫国,皇后定不会亏待了你。”
“老臣对皇后的忠心,天地可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左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世子。”吴国公见他心情好,壮着胆子,提出了担心已久的问题,“咱们为什么一定要带上那丫头?一刀杀了多省事,反正也是个没什么价值的废人。”
明珠听不清两人在讨论什么,然而吴国公眼中的狠戾她却看得分明,那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看得她不免心惊胆寒。
“废人?”左安冷酷的眼神盯在吴国公的面上,声如寒冰。
吴国公了个寒噤,也不知自己错了什么,惹得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变了脸。他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我怕她闹起来,惹来路人注意。咱们虽然一路走来尽挑偏僻道,然而路人着实也碰到了不少。据这一带还经常有土匪出没,那些江湖人士素来以行侠仗义的英雄自居,万一认定咱们是拐卖年轻姑娘的歹人,要替天行道,那可是大大的麻烦。”
“你府里这些精挑细选的死士,难道是吃干饭的?”左安不以为然。
“话不能这么,咱们也算是逃命,总得低调些。万一惊扰了官府,节外生枝,不定影响大计……”
“够了!”
左安一怒,声音上扬,惊得明珠连连朝他望来。她已发现,这人就是七宝塔上手拿弩机的刺客,而他不加掩饰的声音,加上与吴国公左常坐在一起,轻而易举地让明珠想起了那个在桓家救过自己的男人,左安。算上今日,一共见了三次面。第一次是去桓家吊唁那天,在桓家和皇宫见了面;第二次是寿宴上撞破他行刺,第三次就是现在。这人竟然换了三个面貌,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来。他身上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臣知罪,老臣愚钝。”左常立即低头,连连赔罪。
“我告诉你,在本世子手下做事,要学会服从,无条件服从。永远都不要试图改变我的决定,否则,我会用行动让你知道,那有多愚蠢。”
左安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冷,吴国公的头压得一次比一次地。若非二人坐在车上,吴国公只怕马上就要跪下来,磕头赔罪。
“是是是,老臣该死,老臣该死。”
左安见他惊惧不已,语气缓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明珠,又看了看吴国公,道:“这个女人对本世子还有用处,只要有她在手,不怕凌宗训不能就范。”
“是是是,世子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老臣佩服,佩服。”吴国公恭维道。
左安对这些话颇不耐烦,本想闭目休息一会,忽地车子一停,一个壮汉走过来,低声询问吴国公,道:“老爷,要不要在这歇歇脚?”
原来两人话间,队伍已经走到了客店门前。
吴国公以征询的目光看着左安,左安点头,吩咐道:“便休息一阵好了,问问有没有客房,大家憩一会,未时再上路。”
“是。”壮汉走下去,将消息告诉其他人。众人纷纷将车推进客店的院子里,等左安和吴国公进了店子,他们才一拥而上,坐进大堂里,呼喝着二拿酒来。
明珠被同车的姑娘背下了车,解开脚上的绳索,压着她朝客店走去。明珠见那些大汉已经进了屋,自己身边不过是一个老太太、一个丫头,便假装崴了脚,坐在地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没事吧?”丫头手足无措地道。
明珠咿咿呀呀地了半天,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只得将秀美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几乎要滴下泪来。丫头只道她疼得不行,征询地看着老妇人的脸色。
“夫人,这位姑娘崴了脚……”
“崴什么崴,我看她就是装的!”老妇人踢了明珠一脚,明珠顺势卧倒在地。
“臭丫头,竟敢当着我的面耍脾气!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少爷不让人碰你,我就当真怕了你?我告诉你……”老妇人张口便骂,然而话未完,明珠突然手腕用力,强行挣脱开绳索,抱着老夫人的脚腕,一举跃起,将她狠狠地掼倒在地。
老妇人上了年纪,哪经得起这种摔?哎呦哎呦地喘着粗气,想骂也骂不出来。丫鬟慌慌张张地去扶她,轻拍她的后背。老妇人气得牙痒痒,抬头时,发现明珠早已奔出老远,跨上少爷那匹枣红色的马,狠狠夹了夹马腹,马儿便撒蹄子跑了。
“蹄子,你扶我干嘛?怎么不阻止她?”老妇人气得将丫鬟推出去。
“奴婢怕您受伤……”
“你是不是傻?”老妇人破口大骂起来,“快来人,来人啊!臭丫头跑了!少爷,少爷!臭丫头跑了!”
客店的院子并不大,只可惜屋内十几个壮汉一窝蜂地涌了进去,老板乐开了花,和二捧着酒坛子,忙着招呼贵客,一时间大厅里吵吵嚷嚷,才没听见院外的动静。
然而老妇人声音尖锐,这一嚷嚷,里头也知道了情况不妙。左安第一个冲出来,见自己的坐骑不在,瞬间便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他也顾不得去看地上的老妇人,足下一发力,便如发了疯一般,身形如电,疾驰前去,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绿林里。
老妇人看傻了眼,瞬间,连腰上的疼痛都忘记了。她只听人过世上有会轻功的高人,然而亲眼所见,还是难免深受震撼。也不知老爷哪认识了这么个祖宗,供在府里作威作福的,如今放着好好的国公爷不当,竟然带着家当跟这臭子一起逃难,路上还要看他眼色。妇人一想起来便觉气不一处来,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骂道:“丧门星,这辈子都别回来最好!”
明珠逃跑成功,不免心头大喜,不停地催马快行。她并不会骑马,只是这匹马是队伍中惟一的脚力,不冒险赌一把,她永远也没机会逃跑。此时此刻,内心的恐惧早已被逃跑的欲望压倒,她也管不了许多,一个劲地踢着马腹,希望它跑得再快一点。不管去哪,先逃离那帮人再。
可惜天不遂人愿,马儿突然一声悲鸣,前蹄跪地,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将明珠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明珠爬起来,这才发现,马臀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整个匕首都没在马身中,只余一个把手在外。这是多大的力道啊!明珠惊诧地四下张望,赫然瞥见一个年轻男子阴沉着脸,朝自己走来。
左安?明珠想到这个名字,便觉心惊肉跳。他的眼睛锋利如刃,冰冷如霜,明珠在他的逼视下,感到遍体生寒。
她不住地后退,突然踩到了一截断枝,脚下一绊,便摔在了地上。背后撞上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她还想退时,却已经避无可避。
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子眼中的惊恐,心里竟产生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得意。
“你很怕我?”
男人的嘴角扯出一丝淡笑,两指在明珠的脖颈前轻轻一点,明珠忽然觉得喉头一松,喘息片刻,已是能发出声音了。
她定了定神,强自压抑着心底莫名的战栗,抬头,冷笑道:“不,我只是可怜你。”
“可怜我什么?”他忽然弯下身子,蹲在她面前,一把捏住她的下颔。
明珠想转头甩开他,可脑袋却仿佛被他的手固定住了一样,硬是半分动弹不得。
“为什么可怜我?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片树林。”左安的声音毫无半分感情。
明珠沉默了半晌,忽然觉得下颔上的力量更强了几分,那只手捏得她生疼。她恼羞成怒,盯着左安的脸,忽地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
明珠冷冷一笑,不屑地道:“堂堂西卫豫成王世子,马上要葬身邺国了。你,可怜不可怜?”
面无表情的左安突然眸中寒光一凛,下手又重了几分,明珠疼得受不住,蹙着眉头,闷哼一声。
左安立即松开了她,转而捏住她的脖子。
“是谁告诉你,我是豫成王世子的?”他的眼睛像狼一样,亮得阴森可怖,“不出来,我就掐死你。”
感受到脖颈上的那只手并没有用力,明珠强自稳了稳心绪,冷然道:“这还需要谁告诉我吗?京城里挨家挨户搜查,找的不就是天牢里李代桃僵、被人替换出去的豫成王世子慕容安?每次见你都换一副容貌,显然你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尊容,该不会是为了躲避官兵吧?这么迫切地想让邺国皇帝去死,又和吴国公勾勾搭搭,借着他的权势混入皇宫,你就算一百遍自己不是西卫人,我还不信呢!”
“你倒是聪明。”左安双眸微眯,露出危险的光,“不错,我就是慕容安。”
明珠一怔,没想到他竟然承认了。原本她也并没有几分把握,不过是想起凌宗训的话,加上这人过于神秘,随口胡诌了几句,没想到他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阳光忽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冒出一大片阴云,将光线牢牢盖住。空旷的林子里,凝固着压抑的气息。
“怎么,怕了?怕我杀你?”慕容安饶有兴趣地研究着她的表情。
“呸!我会怕一个见不得光的人?成天阴沉着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心里不憋屈吗?我都替你憋屈!你敢堂堂正正地站到阳光底下吗?敢光明正大地跟你的敌人对阵沙场吗?满肚子阴谋算计,只会躲在角落里,顶着别人的名头暗箭伤人……”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扇在脸上,明珠一顿,不再言语,只是愤怒地看着慕容安。
慕容安忽地笑起来,越笑声音越高,最后干脆仰天长笑,洪亮的声音仿佛要刺穿云霄。
几只鸟从树冠中飞出来,扑棱着翅膀,转眼间便消失在空中。
“笑够了没有?”明珠被这声音刺得耳膜嗡嗡作响,只得堵住耳朵,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慕容安笑得益发猖狂恣意,笑声中似有委屈,似有嘲讽,似有愤恨,似有不甘,最后竟是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得对,得对!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见不得光的人!我只敢躲在角落里暗箭伤人!我没有脸,我一天换三副面孔,为的就是怕别人认出我的脸!慕容英啊慕容英,你敢不敢让世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敢不敢摘下面具,让所有人都记住你的脸?你敢不敢站到阳光下,让所有人都看看,谁才是慕容家真正的男子汉?你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
明珠崩溃地看着眼前状若疯癫的男人,深深觉得,他好像受过什么刺激。不过她可没耐心研究这人究竟是叫慕容英还是叫慕容安,反正都是西卫豫成王府的人,叫什么又有何分别?她急于逃跑,便四下张望起来,希望能发现有利的地形。
只可惜,那匹马是跑不了了,要不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明珠愁眉不展。
“想逃?想都别想!”慕容安忽然静下来,再次卡住明珠的脖子。
明珠只觉得他的手很粗糙,粗砺的老茧磨着颈部肌肤,很不舒服。好在他并没有使力,呼吸还不成问题。她抬起头,傲然地看着他,冷笑道:“只会在女人面前逞威风,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去报复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啊,伸手女人,没种!”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凌宗训挑女人的眼光还真是不怎么地。”慕容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明珠,目光锋利,仿佛要化成尖刀,生生割开她的脸,“你听好,我从不女人,对于惹我生气的女人,从来都是一招毙命。你,是第一个例外。”
“怎么,了我,还想让我觉得三生有幸?”明珠恶狠狠地回应着他的目光。
“你确实应该感到荣幸。”慕容安森然冷笑,“如果你知道,我将怎样对你,只怕这张嘴就该学会沉默了。”
完,他猛地站起身,和横斜出来树枝一起,挡住了明珠头上仅有的一丝阳光。明珠看着他的脸,在阴影中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忽然嗅到了一丝危险。
慕容安突然脱下了上衣,露出结实精壮的身体。
“你想干什么?”明珠向后缩了缩,奈何背后就是大树,退无可退。
“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凌宗训的女人,我嫌脏。”慕容安眸色阴沉。
明珠恼怒地看着他,阴沉着脸,不言不语。
“怎么,这么快就学会沉默了?我还没怎样呢!”慕容安桀桀怪笑,指了指自己的身体,道:“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身伤。”
借着晦暗不明的光,明珠这才注意到,他结实的前胸上有一道纤细的伤疤,从左胸斜斜地延伸到腹部。腹部精壮的肌肉高高隆起,凸成六块,那道暗红的伤口便是从这几块肌肉中间划过,分外明显。
明珠讶然,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没有言语。
“还有这个。”
慕容安转过身去,紧实的后背上,遍布了更多、更密集的伤口。大不一,形状各异,深浅不同,显然不是同一种兵器所伤。明珠骇然,惊呼起来,旋即闭上了眼睛。从养尊处优的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伤成这样。只怕换个人,受了这么多伤,早就活不成了吧?
慕容安转过身来,对于她的反应显然很满意,“你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我怎么知道。”明珠想了想,又道:“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你不应该仇恨我们邺国,应该劝你们的国君放弃征伐。战争只能带来伤害,平民百姓过得比你还惨,连命都丢了,找谁哭去?”
“战争?”慕容安蓦地起身靠近,冷冷地道:“告诉你,这身伤都是拜凌宗训所赐!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押送进京的途中!”
明珠一怔,心头有些同情起他来。不过这人是敌国世子,她只是同情他伤势惨重,内心深处并不觉得凌宗训的做法有问题。毕竟,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多死一个敌人,就少死一个袍泽。慕容安的手上,一定没少沾染邺国将士的血吧?凌宗训或许是想报复,或许是想从他嘴里撬出更多的敌国机密,总之这也没什么不正常。她甚至觉得,要不是凌宗训非要将慕容安绑缚进京,也就没有后续这么多事了,战场上一刀杀了他,能省多少麻烦。她并不知道,俘虏敌方最高统帅后,是一定要押送进京的,这是邺国军队的传统。
“害怕了?”慕容安问道。
明珠怔怔地看着他的伤,不知怎地,脱口而出道:“人不脸,起码他没毁了你的脸,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慕容安一怔,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女人,果然都是在意容貌的。
他忽然朝面上一抓,一层精薄的面皮从脸上掉下来,露出一张完全不一样的面孔。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孔,剑眉朗目,高鼻薄唇,五官周正,肤色偏白,棱角分明,俊朗无双。只可惜,右脸上有一道极细的疤痕。平心而论,这道伤疤并没有显得可怖,反而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刚硬的气质,眼一看便能感觉到,这是个在战场上摸爬滚过来的男人。
明珠觉得,他虽然和凌宗训一样,都经历过生死和战火的洗礼,看上去同样强势、坚韧、杀伐果决,然而两人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凌宗训总能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仿佛天地间没什么人和事是他不敢挑战的,那是一种强大的自信,积极而内敛,可是这个人……明珠思索了一下,感觉他身上散发的更多是一种戾气,仿佛来自地狱的孤魂,让人望而生畏。
“在想什么?”慕容安突然一笑,看得明珠毛骨悚然。
“你这面具……”
“不错,人皮。从侍卫脸上活剥下来的。”
“活剥……”明珠面色惨白,惊惧不已。
“死了再剥就不好了,一脸死相,毫无生气。本世子忌讳。”慕容安淡淡地道,仿佛在一件极平常的事情,“战场上更残酷的事情又不是没有,你们女人不懂,就少问几句,免得知道了,吓坏了自己。行了,收收神,别想了。我留着你,是要活着带回卫国去的,可不是想运一具死尸回去。”
明珠又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慕容安抓住自己不放是为了在对上邺国追兵的时候,可以用自己做人质,甚至于在关键时刻可以威胁凌宗训,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要将自己带回卫国,活着带回卫国!带回他家慢慢折磨吗?听他的口风,似乎自己就算死在途中,他也会把自己的尸体带回去。这是怎样的恨意啊!莫非,他父亲的仇,他本人的仇,都要报在自己身上?
慕容安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心,点头微笑道:“凌宗训在我身上刻下了这么多伤痕,我也要在你身上,在相同的位置,一刀、一剑、一鞭,一条条、一道道、一划划,刻下同样的伤痕。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刚刚好还给他而已。”
“你……”明珠惊得面无血色,半晌才狠狠地道:“你信不信,凌宗训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哈……”慕容安仰天大笑,“你觉得我会放过他?放心,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他怎么了?”明珠立即追问道。
“你很关心他?”慕容安的脸瞬间冻结。
“废话!难道我不应该关心吗?”明珠骂道。
“好,那我就发发善心,告诉你。”慕容安嘴角噙笑,“他在寿宴上受了伤,很重的伤。我承认,我没想到他会识破我手下的行踪,还提前做好了准备。不过我在邺国皇宫里安排下的死士,数量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再加上你在我的手上,你以为,他还有赢的机会?”
“你把他怎么了?”明珠一脸焦急。
“没怎么呀。我只是带着你逃出皇宫,碰巧遇上他而已。我想替你试试,他对你到底是不是真心,于是就掐着你的脖子,递给他一把刀,对他,朝自己的胸前扎一下。”完,慕容安大笑起来。
“你!”明珠气得咬着唇,红了眼,“卑鄙人!”
“这怎么算卑鄙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欺骗他呀。”慕容安笑了笑,“我可没有承诺过,他扎下这一刀,我就能放了郡主你。我只是,他扎下这一刀,我就答应不杀郡主,永远不杀。否则,郡主只能香消玉殒七宝塔了。”
“他……”
“他对你确实挺真心。明知道这是陷阱,是我设计毁掉邺国最强的防卫之力,可他为了保你性命,还是做了。我与他对敌多年,他也算了解我一不二的性子。只可惜,现在已经没命了。毕竟朝着心窝来这么一下子,是个人都得没命。我大卫的心腹大患就这么被做掉了,竟然如此简单,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哈哈哈哈,真遗憾,没能早点认识郡主……”
“你!”明珠泪如泉涌,仰头,愤然道:“你杀了我好了!”
“怎么,殉情?”慕容安挑眉。
明珠冷哼一声,扬头不语。
“他不在了,你就不想活了?”慕容安压抑着怒火。
明珠依旧沉默不语,然而眼中的凄哀与决绝,却让慕容安感受到一种心死的悲恸。
他叹息一声,心中莫名地涌上一丝悲哀。“我承认,我是为了气你,故意这么的。别人这样做肯定必死无疑,然而他是凌宗训,我可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就去见了阎王。事实上,他刺了自己一刀,流了很多血,可他还是和我斗了好几个回合,直到邺国的侍卫们找到近前,我趁乱觑了个机会逃跑。回头看时,他已经被侍卫救走了。”
听到“救走”两个字,明珠心头一松,面上也和缓下来,眼中又有了生气儿。
慕容安看在眼里,怒在心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们国内的形势很乱,他能不能保得性命,还是个疑问。你们的太后和皇帝都受了重伤,贺延德当家,你觉得他会放过凌宗训?不借机判他一个‘护驾不力’的罪名,夺了他的兵权,他就枉为太子了。”
明珠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快马回京,亲自看一眼他的伤势如何,和他一起共度难关。
“怎么,又不想死了?”慕容安嘲讽地道,“这样也好,省了我的事。你想见到他,首要的一点就是活下去。虽然我保证过绝不杀你,可我并不敢保证,你的行为不会激怒我的手下。你若惹我不开心,下次有人要杀你的时候,我便不会阻止了。”
“卑鄙。”明珠怒道。
“我再提醒你一遍,要听话。否则我随时可能会将凌宗训的仇,报在你身上,在郡主羊脂白玉般的细嫩肌肤上,戳个百八十道刀枪剑戟留下的伤。你放心,绝不会死人,只会让你疼,让你流血,让你留下百八十个永久的记号。怎么,怕了?怕了就听话。”
慕容安站起身,穿上衣服,伸手将明珠从地上拽起来,“走吧,回客店去。”
明珠不作声,缓缓迈出了步子。
“这才对。”慕容安满意地笑,“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眼,在我面前,一切伎俩都是枉然。你跑不过我,不过我,若是逃跑,我必追回。捉回来,可就不似这般客气了。得罪我的人,没有好下场,我可不是在吓唬你。”
明珠脸色铁青,也不话,默默地朝客店方向走去。
两人并未跑出多远,很快,便回到了最初的客店。吴国公和夫人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显然内心焦急万分。见到慕容安回来,吴国公一张褶皱的老脸总算舒展开来,立即拉着夫人,抢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地道:“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拙荆看守不力,放走了臭丫头,请少爷念在老奴一片赤胆忠诚的份上,饶了拙荆。老奴做牛做马,报答少爷的恩德。”
老妇人已经从丈夫口中知道了慕容安身份绝非等闲,且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此刻为了保命,便也不得不放下国公夫人的颜面,跪地求饶。
“叫我世子。”慕容安凛然道,“以后有什么话但无妨,无需避着这女人。”
吴国公睁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看了明珠半晌,又看了慕容安半晌,呆呆地失去了反应。
“怎么,听不懂本世子的话?”慕容安冷冷地道。
“懂,懂。”吴国公还是有点懵。
“世子……”老妇人也是面色大变,她还是第一次明确知道了慕容安的身份。区区一个世子,还没继承王位呢,竟然敢在吴国公面前摆架子?邺国多少王爷都要看夫君的脸色行事呢!一个世子,有什么好神气的?老妇人心头大为不屑,然而借她个胆子也不敢公然跟自己夫君唱反调,她只得强自忍耐,准备待慕容安离开后,再和夫君讲明这个道理。
谁知吴国公脑筋一转,忽然恍然大悟一般,低头痛哭起来:“拙荆保护郡主不利,对郡主心存怨恨,踢了郡主一脚,冒犯了郡主。此乃大过,老臣不敢姑息,这就处罚拙荆,替郡主出气!”
“老爷,你疯了?”妇人拉下长脸,再也忍不下去了,“区区一个臭丫头,踢一脚怎么了?我还没抽她呢!”
一语未了,吴国公已然掏出了匕首,朝着她的心窝,狠狠刺去。
“你,你竟然……”妇人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心口汩汩地流出鲜血,“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为了她,竟、竟然……”
口中的话没完,她便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明珠也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吴国公为何变脸比翻书还快。自己不是阶下囚吗?值得他为了自己杀妻?
“干得不错。”慕容安嘴角噙笑。
“老臣誓死效忠世子,永无二心。”吴国公跪地磕头。
“好。”慕容安点点头,不再多,伸手推了推明珠,示意她进屋去。
明珠压下心头惊骇,不敢去看地上尸体,径自迈入了大门。慕容安跟在她身后,留下一个挺直的背影。
吴国公目送两人进了屋,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叹息一声,“对不住了,怪只怪你不懂得察言观色。”
慕容安冷血无情,虐杀美女毫不手软。自己府里一天死一个婢女,一个眼神不对,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可这个明珠郡主竟然敢公然逃跑,而且还能毫发无损地活着回来,这就证明慕容安心里并不想杀她,甚至不想伤害她。尽管慕容安的城府心计都不似年轻人,然而他的身体毕竟还年轻吧?总不可能一直拒绝女人。吴国公自问,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男男女女,那点微妙的心思,绝难逃过自己的眼睛。不管怎么,能让慕容安做出反常的举动来,这个女人当然要留着,不定自己以后还得巴结她呢,不妨先留条后路。况且杀了夫人,既能表明忠心,又除去了一个逃难路上的累赘。这个既不懂武功、又没眼色的蠢女人,留着她,迟早要重重得罪慕容安。
这样一想,吴国公心头释然。他又看了一眼尸体,叹息道:“你别怨我,到了卫国,我给你立个牌位,好好供起来。”
完,便再也不去看她,大步流星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