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三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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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的大雪下了整整三个日夜, 山林间最深处的积雪,甚至能够没过人的腿。

    季榆看着脚下不断往前蔓延开去的道路,将自己背上的人心地往上托了托, 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池君昊自父母双亡, 平日里的生活全凭乡里众人的接济与尹苍羽的关照,身子骨着实不上好。偏偏这两天的温度比往年最冷的时候, 还要低上许多, 就是人在露天的地方喘口气, 从嘴里吐出来的人, 都有可能是冰渣子。

    于是, 没有任何意外的,在进山后没多久,池君昊就发起了高烧。

    感受到身后之人身上那灼人的温度,季榆脚下的步子不由地加快了些许,但当他注意到一旁的尹苍羽脸上那明显的吃力的神色时,前行的脚步又下意识地放缓了下来。

    九华山的地势险峻复杂,若是没有熟悉的人带路,外人极易在其中迷失方向, 他不可能将这个人独自留在这里。

    更何况, 在这样的天气, 即便不去提那有可能会出现的、因缺乏食物而极度饥饿的野兽, 就是在这种地方稍微停留得久一些,就能把人冻僵。

    季榆可不想刚回山门,就得照顾两个病号。

    抬起头往远处隐约可见的建筑看了看, 季榆的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些许焦躁来。

    以往只需半日就可抵达的山顶,他们这会儿却已经走了足有一天了。要不是雪这时候已经停了,他们的麻烦不定还要更大。

    转过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季榆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就有点后悔,自己做出这般仓促地带着这两个人回山的决定了。

    这种天气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但对于这两个没有内力傍身的孩子来,却着实是一个不的难题。

    想来就是山门中负责采买的弟子,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日子出门,即便他想要找个人搭把手,都找不到。

    “我、我没事的!”察觉到季榆的视线,尹苍羽慌忙开口道,“我能跟得上的!”那模样,像是生怕自己给对方拖了后脚似的。

    非要让季榆带上池君昊,还害得对方此时得背着一个人上山,他给这个人添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心脚下。”季榆闻言点了点头,简单地吩咐了一句,没有在多什么,只是脚下的步子,却是比先前要快上了少许。

    池君昊的病情,确实拖延不得。

    冬日的山林显得格外寂静,除了两人踏在雪地上的些微动静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干枯的枝桠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与那四散的雪花一起,落了池君昊满头。

    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他稍显迷糊地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前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意识到眼下是何种状况。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隔着厚厚的布料传递过来,池君昊嗅着对方身上那稍显清浅的气息,倏地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他扯了扯嘴角,语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嘲,“……又给你添麻烦了?”

    本来这个人就不怎么待见他,他还在这种时候闹出了这种事情来,想来对方肯定对他更为厌烦了吧?

    收紧了环在季榆脖颈上的双手,池君昊突然就有点想哭。他实在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在这个人看中了尹苍羽,想要收他为徒的时候,池君昊是真心地为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感到高兴的,但当那一线能够让他进入九华山的希望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那难以抑制的渴望,就从心底一点点地蔓延了开来,将他整颗心脏都紧紧地包裹。

    他并不是想要毁掉尹苍羽拜入名门大派的机会,他只不过是……奢望着这个人,能够将那样的机会,分给他一丁点罢了。

    可当他真的听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甚至对露出了欣喜笑容的尹苍羽,生出了几分几分愤恨来。

    ——这样的自己,让他忍不住感到厌恶与恐惧。

    滚烫的液体顺着季榆的颈侧滑落,季榆脚下的步子略微顿了顿,好半晌才出声回答了池君昊的问题:“没有,”他,“我没有讨厌你。”

    哪怕性情中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这个人到底,也不过是个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浪的孩子,他不该以那样严苛的标准去要求对方。

    而他最不该的,就是将那些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那般毫无掩饰地出来。

    尽管他当时未曾意识到这番举动的不当之处,但如今却察觉到了自己那不经意间的所作所为,对这个孩子,造成了怎样大的伤害。

    听到季榆似乎与自己的问题没有丝毫干系的话语,池君昊猛地怔住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先前落在他脖颈间的雪融化了开来,带着些微的凉意,池君昊将脸埋在季榆的背上,良久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没有人开口话,山林间再次安静了下来。尹苍羽看着季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身影,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他的师父,果然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这么想着,尹苍羽垂下头,压下了胸口那没有来由的莫名感受。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季榆总算带着另外两人,成功地抵达了山门。当值的守卫见到三人显然十分意外,没有料到他们会挑在这样的日子回来。

    “我这就去找刘大夫!”看出了季榆背上的人那不妙的状况,其中一人丢下了这句话,就赶忙去医膳堂请人去了,动作迅速得连季榆都没能反应过来。

    朝着留下的另一人道了声谢,季榆便带着人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听你给我找了个徒弟?”才刚到屋内将池君昊给放下,季榆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侧过头看着某个一点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大跨步走进房间里的人,季榆的眉梢轻轻一挑,面上少有地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色。

    他和罗蔚衡的辈分虽不相同,但两人却是同时拜入九华山门下的,关系比起其他的有些师兄弟,还要更加亲近许多。

    “是哪个?”视线在屋里除季榆之外的另外两人身上扫过,罗蔚衡的神色间带着些许量与探究。

    尽管听过程有些许波折,但既然能够让季榆点头收入门下,这两个人,定然都有过人之处。

    别的不敢,但他的这个师侄看人的眼光,确实从来不会出岔子的。

    感受到罗蔚衡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池君昊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那个看起来比季榆的年纪要大上些许的男人。

    从方才季榆和这个人之间那熟稔的态度来看,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定然十分要好——原来那个人先前会出那样的话来,并不是处于对他的厌恶啊……池君昊扯了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九华山掌门十多年来唯一的亲传弟子,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极有可能是下一任九华山的掌门——能够拜在这样的人的门下,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本该是值得感到万分荣幸的事情,但或许是脑子被烧得迷糊的缘故,池君昊此时却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那种难以形容的憋闷感,让他喘不过气来。

    垂下头盯着池君昊看了好一阵子,季榆才收回视线,转过头对上了罗蔚衡的视线。

    “我改主意了。”他,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无法产生任何歧义。

    “什么?”被季榆这预料之外的回答给弄得愣了一下,罗蔚衡有点没反应过来,“改变什么主意?”话才一出口,他就明白了过来,“你是徒弟的事情?”

    罗蔚衡不是个蠢笨的人,看一看池君昊的样子,再联系一下之前听到的一些流言,就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顿时,他的脸上就浮现出了头疼的神色。

    不是他,他的这个师侄,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不知道变通。就跟有一次他和对方一块儿去探查某件与魔教勾连的事情的时候,本有着其他解决的法子,结果谁成想,这个家伙径直走到对方的面前,就那样明晃晃地把手里的证据给摆了出来。

    最后,原本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的那群人,立马狗急了跳墙,花费了他们不的功夫,才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这一回的事情也是同样,分明有着更好的处理方式,但季榆却直接将情况弄成了最为复杂与麻烦的状态。

    要是换了罗蔚衡,就算心里头没有收下池君昊的念头,也会为自己找一个更为合适委婉的借口,之后更不会如季榆那样,径直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拜入另一人门下的事情来。

    即便并非出自本意,但季榆那样的行为,实质上已经带上了一丝逼-迫的意味——而能够让一个人在这种状况下,仍然点下了头,那定然是让人动容的执念。

    罗蔚衡不知道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季榆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可不得不,这着实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不论之前究竟有过什么周折,池君昊又是如何拜入九华山的,只要他确实将对方收入门下,原先的一切都可以作为一则趣闻轻轻揭过,但要是最后池君昊又成了季榆的弟子,事情会传成什么样子,还真不好。

    诸如自己不喜池君昊,对季榆擅自为自己做决定而感到不悦,甚至与之生出龃龉,池君昊死皮赖脸地要季榆把自己留下之类的流言,罗蔚衡就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出一大堆来。

    可眼前这个在某些方面就是缺根筋的家伙,却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师侄啊,”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罗蔚衡有些无奈地看向季榆,“这事情可就做得有些不地道了吧?”

    好的事情,怎么能变就变?这会儿估计整个九华山都知道季榆给他收了个徒弟的事情了,要是这事最后黄了,池君昊今后在这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这也就算了,罗蔚衡更担心的,是这件事会牵连到他跟前这个脑袋和榆木似的家伙。

    因为一些事情而看不惯季榆的人,在九华山可不少。

    想到这里,罗蔚衡顿时感觉脑仁更疼了。

    知道自己这种近似于出尔反尔的行径的确不值得夸耀,季榆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抱歉。”

    但是他实在做不到,将那个露出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一般的表情的人,交到对方手里。

    知道季榆没听懂自己想什么,罗蔚衡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解释,然而,在对上对方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之后,他终于只是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

    反正他再怎么,这个家伙也不可能理解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他们两个里面,必须有一个记在我的名下,”可就算这样,罗蔚衡也不可能任由季榆去瞎折腾,“至于其他的,就都由你自己去考虑吧。”

    “为了避免再有人被我身上的‘诅咒’牵连,”起这个在外头传得很盛的法,罗蔚衡不由地感到有些好笑,“我可不敢再亲手教导什么人了。”

    这样一来,季榆先前的哪些举动,就都得通了。所谓的替人收徒,不过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借口而已。

    听到罗蔚衡的话,季榆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

    纵然不知道罗蔚衡为何要这么做,但季榆从来都不会去怀疑这个人让他去做的事情。

    “好。”点了点头,季榆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这种毫不掺假的信赖,让罗蔚衡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更乐意和季榆相处吧。

    哪怕这个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显得很是笨拙,但那份单纯与直率,却是旁人所无法企及的。同这样的人相处,他从来都不必担心对方的一举一动之中,是否含有什么别样的用意。

    “病人在哪?”稍显苍老的声音破了屋内的沉寂,一名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者提着药箱,健步如飞地迈入房间里,一双有如鹰隼一般的眼睛中满是锐利的神色,让人无法将其与那救死扶伤的大夫联系起来。

    “师叔祖。”见到来人,季榆赶忙行礼。对于这位便是掌门见着了,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兄”的人,他从心底感到敬重。

    “刘师伯。”面对这位不管是年纪还是辈分都压了自己许多的长者,就是罗蔚衡也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见老者点了点头,就没有再搭理自己,径自走到床边,去查看池君昊的病情了,罗蔚衡悄悄地松了口气,而后就扯着跟在后头的人缩到了一边。

    “你怎么把这位给请来了?”罗蔚衡压低了声音问道,有点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刘师伯虽然从来不会摆什么身份架子,但对方那无比啰嗦的性子,在九华山可是人尽皆知的,更何况,就这么一件还未入门的弟子生病的事,用得着将他给请过来吗?

    要不是看这子这会儿正哭丧着一张脸,他都忍不住以为对方是故意的了。

    “我也不想的啊……”一听罗蔚衡的话,那人的面色顿时就大倒起苦水来。

    他是要去请“刘大夫”,但他要请的,可不是这一位“刘大夫”啊!

    但谁让他的运气太好,刚到药房,就撞上了正在和其他大夫一块儿商讨新药方的刘老大夫呢?对方听他完了是怎么回事,就二话不立即往这里来了,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有任何阻拦。

    和这位他得称上一声“师祖”的人物走在一起,就从药方走到这里的这么一段路,他都走得战战兢兢的,一边得担心对方一不心就磕着碰着了,一边还得跟个孙子一样听对方絮絮叨叨地念着自己的不是……早知道这样,他绝对不会去接这份要命的差事好吗?!

    深刻地从对方的表现里体会到了那欲哭无泪的心情,罗蔚衡无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头看了一眼还在皱着眉头给池君昊把脉的刘师伯,罗蔚衡觉得,他还是趁着对方没腾出时间来数落自己的时候,赶紧溜了比较好。

    “那事情就这样好了,”罗蔚衡轻咳了一声,将一旁的季榆的注意力给拉了过来,“等你决定了之后再来找我。”

    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完这两句话,也不等季榆回应,罗蔚衡就头也不回地窜出了房间,把季榆和某个主动帮忙,却惹火烧身的倒霉蛋给留在了原地。

    一个“好”字卡在嗓子眼里没能来得及出来,季榆望着自家师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垂头思索了片刻,季榆转过头,看向边上一直没有话尹苍羽。

    对上季榆的视线,尹苍羽愣了愣,随即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一样,双眼微微睁大。

    他不是傻子,罗蔚衡最后那几句话里面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出来——这个人对于挂在自己名下的,究竟是哪个人,压根一点儿都不在意。

    对方的目的,不过是帮季榆收拾闹出来的烂摊子罢了。

    哪怕想不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罗蔚衡的态度如何,他却也是能够看出来的。而现在,季榆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同样能够才猜到几分。

    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地蜷了起来,尹苍羽的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些许后悔的情绪来——纵使只有一瞬间,但他的心底却切切实实地冒出了,希望自己当时没有出让季榆将池君昊一起带走的话的想法。

    就算心里十分清楚,这并非池君昊的本意,但他确实感受到了那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夺走的失措感。

    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胸口翻腾的情绪给压了下去,尹苍羽扬起嘴角,朝季榆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笑容。

    不管怎么,池君昊能够和他一起留在九华山,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个一辈子都要一直在一起的约定,也可以继续保持下去了。

    想到池君昊曾经过的,终有一日要像王家员外迎娶林家姐一样,风风光光地将自己娶过门的话语,尹苍羽的眼中不由地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那个时候,他们甚至还不明白,那样的婚礼,只能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举行。

    只要今后还能和以前一样呆在一起,其他的事情如何,就不再重要了吧?既然如此……蜷起的手指松了开来,尹苍羽的嘴唇微动,正要张口话,却不想另一边的老者恰好在这时候开口了。

    “烧了多久了?”收回搭在池君昊手腕上的手,刘伯庸出声问道,不管脾性如何,作为一个大夫,他定然是合格的,“之前是否还有其他的症状?”

    “是巳时起的烧,”季榆闻言转过头来,思索了片刻之后,略微摇了摇头,“除了发热和颤抖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不适之处了。”

    听到季榆的话,刘伯庸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别的东西,在一一得到了回答之后,才取出笔墨,开始写起药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