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四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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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从一开始, 就知道尹苍羽的目的吗?”刚一睁开眼睛,季榆就听到了容漆的声音。他坐起身,略微侧过头, 看向一如既往地守在一旁的人, 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没有料到季榆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容漆不由地愣了愣, 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的确, 不管季榆究竟有没有事先猜到尹苍羽的计划, 之后的事情, 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以季榆那位原主的性格, 那样的发展,该是最为顺理成章的才是。

    他只是……有点想知道,季榆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罢了。

    无关那些属于另一个人的设定,无关那背在肩上的任务,只属于这个人的,真正的想法。

    就连容漆自己,都弄不明白, 他到底想到从季榆的身上确认什么。

    大概是他最近凝视着这个人的的时间, 实在是太长了吧, 以至于都有些沉迷进去了。

    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季榆的时候所的那样, 对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当对方扮演着一个角色的时候,他甚至无法从其身上, 找到任何属于对方自己的东西。

    性情,爱好,乃至一些不经意间的习惯,都与那些身体的主人没有任何差别,容漆看着那些人,有些时候都会生出季榆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的错觉。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总是控制不住地搜寻着与对方有关的一切,就好像只要他这样做了,这个人那虚幻的影子,就会变得稍微凝实一些。

    这还真是……无谓而又无谓的情感。

    抬手揉了揉鼻子,懒得再去探究这些连季榆自身都不甚在意的东西,容漆抬起头来,正要点什么,就发现原先坐在他面前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心下陡地一突,他下意识地就转头往大门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扇铁门依旧好端端地关在那里,某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嫌弃他这个地方的人,这一回没有趁着他走神的时候,自顾自地离开。

    身后传来房门被合上的轻微声响,容漆回过身,就看到刚刚消失的某个人,一边喝着手里的牛奶,一边从厨房那边走了出来。

    对上容漆的视线,季榆脚下的步子不停,来到了对方面前,很是平静地将手里喝了一半的牛奶放到了对方身前的桌子上:“我想吃焦糖布丁。”

    容漆:……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为自己手底下的雇员,终于愿意跟他增加交流而感到高兴,还是为自己被当做佣人来使唤而感到心塞。

    仰着头盯着季榆那双和镶嵌在人偶上的玻璃珠一样美好而死寂的双眼看了好一阵子,容漆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一般地抓了抓头发,拿起桌上的牛奶,认命地去了厨房。

    然而,不知道该是预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当他端着刚做好的布丁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有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所以……”看着玄关处那大开着的铁门,容漆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啊……”

    稍显无奈的尾音随着空气中些微的焦糖的甜味,缓缓地消散开去。

    带着些许凉意的雨水落在鼻尖,季榆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尚未理清那一份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的大脑还有少许迷糊。

    没有人牵着的马匹在他的身边焦躁地着响鼻,后脑勺磕在地上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无法忽视的疼痛,季榆有些艰难地伸出手摸了摸,满手刺目的红。

    他这一回,来得还真是个好时候。

    这么想着,季榆放下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与之前经历的几个世界不同,这个世界当中,既没有那些能够抬手间移山填海的仙魔精怪,也没有那能够让人一手劈断铁链的内力武功,有的只是那世代传承的朝代,以及那守卫疆土的百万铁骑。

    而百里承,正是这支令他国闻风色变的军队的将领。

    某一次,他在追击一队蛮族的骑兵时,不慎落入了陷阱之中,被路过的一名医师救了一命。

    这个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感受着额头上贴着的手掌传来的冰凉温度,季榆皱着眉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含糊不清地了一句什么,就又昏睡了过去。

    作为百里承曾经的战友的孩子,季榆从识事开始,就被百里承收养了,他甚至连自己那一双早亡的父母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

    尽管从一开始,百里承就没有隐瞒过任何有关他的身世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季榆却从来没有由于双方没有血缘关系,而对他生出任何生疏的感觉来,反倒比之寻常的孩子还要更加黏人,那种浓烈的占有欲,都有些超出了寻常人该有的范畴。

    今日本该是百里承一如往常地考校季榆骑射的日子,但因为曲长歌——也就是那个当初救下了百里承的医师,需要上山采摘一些草药,百里承便撇下了季榆,陪着对方一同上了山。

    原本满心期待的季榆得知这个消息,不顾旁人的劝阻,非要找人一起去赛马,最后也不知怎么的,从来没有出过意外的他,这一次却被自己最喜爱的那匹马给掀下了马背,险些丧了性命。

    因为这,百里承还有一阵子和曲长歌断了来往,只是后来一番周折之后,两人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所谓的命运,不过如此。

    感到身上那股过高的温度退了下去,季榆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最先映入他的眼中的,是靠坐在床边,满脸疲惫的男人。他闭着双眼,一双剑眉带着几分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锋锐。

    许是察觉到了季榆的视线,他睁开眼睛,那其中锐利的神色仿佛能够让人感受到剑锋贴在脖颈上的森冷。

    但在看清了面前的人之后,百里承眼中的神情顿时就柔和了下来,那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温柔,让人的心脏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了起来。

    “大夫你本来就有点发烧,”抬手试了试季榆额上的温度,百里承闻声道,“在淋了雨之后更严重了。”

    更别提还有脑袋上磕出来的那一道吓人的伤口了,真要他,这个家伙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只要地上的那块石子再往边上移个几分,他今天见到的,有可能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季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像是没有听到对方所的话似的。他抬起手,有点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覆在自己的额上的手,在感受到那从指尖传来的切实的触感之后,忽地就一下子哭了出来。

    他用力地抓着百里承的手,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模样看着很是凄惨。

    被季榆这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百里承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做什么似的,动作轻柔地将人拥入了怀里,跟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我……”想来是百里承的举动起到了作用,季榆的情绪似乎稍微平稳了下来,“我以为……”他紧紧地抓着跟前的人的衣襟,声音里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你不要我了……”

    听到季榆的话,百里承微微一怔,心情有些不上来的复杂。

    这个人自从亲眼见到自己的父母,被前来寻仇的马贼给乱刀砍死之后,心里就似乎总有一股无法消除的不安感,以至于每当碰到他在乎的人或事的时候,他总会拼尽全身的力气,去紧紧地将其抓住,尽管许多时候,连季榆自己,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不会的。”在心中轻叹了一声,百里承道。

    在他决心将这个孩子养大成人开始,他就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垂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再次开口:“对不起。”

    没能发觉这个人身体的不适,就那样将人扔在一旁,确实不该是他做的事情。

    听到百里承的话,季榆抓着对方衣襟的手动了动,好半晌才出声问道:“你喜欢曲长歌吗?”

    被季榆的问题给弄得一愣,百里承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回答:“不喜欢。”

    似是对百里承的这个答案感到有些惊讶,季榆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近在咫尺的面容:“真的吗?”

    “真的,”百里承点头应道,“只是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最近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太平,他放心不下那个人的安危,才会选择陪同对方上山采药。

    “真的?”季榆仰着脸,确认一般地又问了一遍。

    “真的。”百里承再次点头。

    然而,季榆像是仍旧不敢确信一样,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又出声问了一次:“真的……真的?”

    这一回,百里承没有回答季榆,而是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还疼吗?”

    他可没忘记,这个家伙虽然在许多方面都十分出色,可偏偏就是对疼痛特别敏感,有的时候便是不心碰破了一块皮,对方都能眼泪汪汪地求上好一阵子的安慰。

    果然,一听到百里承的话,季榆的面上立时就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疼……”故意作出一副蔫巴巴的模样靠在百里承的胸前,季榆可怜兮兮地看着对方,“疼得快要死掉了……”

    百里承闻言不由地有些失笑,要知道,大夫之前还和他,其实这个家伙最让人头疼的,是那不知道起了多久的烧,那道在地上磕出来的口子,反倒没有太过需要在意了。

    忍不住抬手敲了敲季榆的脑袋,百里承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那我今天晚上陪你睡?”

    “好!”双眼倏地一亮,季榆仿佛担心百里承反悔似的,没有丝毫停顿地就应了下来。

    百里承见状,眼中的笑意不由地更浓。天知道这个家伙都束发了,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做这种事。

    “我先让人去做点吃的,”心地扶着季榆躺了下来,百里承轻声问道,“想吃点什么?”

    “桂花粥!”毫不犹豫地报出了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季榆看着床边的人,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好,”笑着应了下来,百里承替季榆掖了掖被子,“你先睡一会儿,好了我喊你。”

    “嗯。”季榆弯起双眸,只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悦耳得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沉醉。

    从窗外吹入的风将床头的纱幔高高地抛起,又缓缓地放下,季榆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歪着头睡了过去。

    季榆的身体的底子好,只在床上躺了十天,就又生龙活虎的了。而他出门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曲长歌的医馆走了一趟。

    “有事?”看着眼前这个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对自己抱着没来由的敌意的少年,曲长歌的双眉略微蹙起。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会为了对方的身份,而曲意逢迎的人,更别去讨好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了。

    “我听你这里缺个抓药的,”仿若没有看到曲长歌明显不欢迎的态度似的,季榆弯起眸子,笑着看着对面的人,“你觉得我怎么样?”

    似是对季榆的话有些意外,曲长歌的眉间的褶皱更深,有些摸不清这个人的想法。

    前不久这个人还为了百里承陪着他去山上采药的事情,闹出了不的动静,结果没过两天,对方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跑过来,要在他这里做事了?

    就是曲长歌想要相信对方没有其他目的,都不太可能做到。

    拧着眉头将面前这个笑意盎然的少年给上下量了一番,曲长歌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张口问道:“为什么?”

    即便这个人不可能将自己真正的目的告诉他,也总该有个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才是。据他所知,百里承虽对季榆十分宠爱,但却绝不是那种会任由他毫无缘由地胡来的人。

    “因为我喜欢你啊!”无比顺畅地将自己准备已久的话给了出来,季榆看着有些愣怔的曲长歌,唇边的笑容扩大了几分。

    他知道有了之前的事情,曲长歌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和他相处——要真是这样,他反倒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了,当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地过来。

    听到季榆的话,曲长歌的心中蓦地生出了一股无比荒谬的感受。

    他觉得,哪怕是现在从林子里窜出来一只狗熊,来和他这样的话,他都不会感到比这更加惊讶了。

    看着面前有意做出一副认真的模样的人,曲长歌一下子没能忍住,直接嗤笑出声。

    “‘喜欢’这种话,”他瞥了一眼等着自己的回复的季榆,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孩子还是少点的好。”

    “我已经可以娶亲了!”见曲长歌拿自己的年纪事,季榆扁了扁嘴,露出些许不满的表情。

    尽管不少地方十五六岁确实可以成家了,但至少在这个国家,这个年纪,还被归在孩子的范畴里。

    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曲长歌终究是没有兴趣去和季榆去分辩这种没有多少意义的事情,再次出声问道:“为什么?”

    虽然他没有和这个人多做纠缠的兴致,但要将人驱走,总该找个合适的理由才是。

    季榆闻言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什么,面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因为你救了百里,”对于这个人,他从来都不会用其他称呼,“因为百里喜欢你。”

    季榆的语气无比平静自然,就如同自己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曲长歌不由地愣怔了一瞬,他看着季榆眼中不似作伪的认真神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百里将军对我,并非你所想的那种感情,”沉默了片刻,曲长歌终于还是开口解释了一句,“他只是觉得欠了我一条命。”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他自己,更不可能对一个男人,生出那方面的心思来。

    “是吗?”季榆略微歪了歪脑袋,面上的笑容不减,“那我还是喜欢你。”

    不管怎么,曲长歌救了百里承一命是事实不是?

    大概是没有料到季榆会这样纠缠不清,曲长歌有些烦躁地啧了下舌。他的视线在面前摆着的一些药材上停留了一阵后,转而落到了季榆的身上。

    “你你想来这里下手,”他看着季榆,面上没了之前的厌烦的神色,“那你懂得医理,识得药草吗?”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季榆虽然一到年纪就去了私塾,还跟着百里承学了武,但对于医药一途,却是从未有过接触的。

    “不懂,”不出意料的,面对自己的这个问题,面前的少年乖乖地摇了摇脑袋,“不认得。”对方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并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反倒让曲长歌有些惊讶了,毕竟以季榆之前的表现来看,他还以为对方会再纠缠一会儿的。

    “但是,”还不等曲长歌再次开口,拒绝季榆想留在这里的提议,就听对方继续道,“我可以学啊!”

    “我可聪明了,当初的那些四书五经,我只花了五天时间,就全部背下来了!”像是担心曲长歌不相信似的,季榆赶忙又补充了一句,“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夫子!”

    当初他为了多争取些时间去联系百里承教给自己的枪术,当场将这些书都从头到尾地给背了一遍,惊得夫子都呆住了,这件事还曾经被百里承无比自豪地和人炫耀过。

    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季榆的嘴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那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笑容,让曲长歌不由地有些侧目。

    “那就等你学会了再来吧。”然而,这一丝的讶异,并不足以让曲长歌对面前的这个人有所改观。

    更何况,医馆这种专门救人性命的地方,着实容不得有任何差错,一条人命的分量,比想象中的还要重得多。

    “那就这么好了!”出乎曲长歌的预料的是,听了他的话,季榆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的情绪来,反倒十分爽快地就应了下来,除了……

    “我不记得我有答应什么。”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季榆刚才的话,曲长歌的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我知道,”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季榆咧开嘴角,朝着曲长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我以后可以来这里学习分辨药材吗?”

    曲长歌:……

    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话?

    和某个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回答的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曲长歌终是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点头应承了下来:“好。”

    到底,眼前的这个人,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在自己向来仰慕依赖的人,对另一个人表现出过分的关注之后,会生出喜爱的玩具被抢走的嫉妒心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又何必和这样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计较这么多?

    至少现在看起来,对方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惹人厌恶。

    再了,对方只是来认个药而已,也碍不着他什么事,要是他真的看人不顺眼了,再找个由头把人拒之门外就是,不过是多一两句话的功夫。

    想来只要他开口,百里承也不可能任由这个家伙总跑到他的面前碍眼。那个人对他这个勉强算得上救命恩人的人,总归是会给几分面子的。

    “定了!”一见曲长歌点头,季榆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我这就去找几本医书看看!”

    看着丢下这句话之后,就兴冲冲地跑出门去的人,曲长歌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几分。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那份独属于孩子的那份天真与热切,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感染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