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开的冰雪像是黑夜的主体，仿佛无数破碎的细瓦砾，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敲在窗户上。

    天地间一片混沌，黑压压的天空像纯黑的帘幕，沉重的下坠，只剩下远处的霓虹灯在隐约斑驳闪烁。

    放在柜子上的手机亮了下，在漆黑的房间里变得尤为刺眼。

    ——顾泽，你什么时候有空？

    一分钟后，又亮了。

    ——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时隔几分钟，亮了一次光。没得到回应，手机那头消息的发送者仿佛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的父母想见见你。

    不知怎么，今天左右睡不着，彻底在初雪的夜空难眠了。顾泽撑着胳膊坐起来。

    这么多年，失眠还是第一次。当初，他离开那个所谓家的地方，每一晚照样睡得心安理得。

    确认了消息，果然是秦语贞发来的。

    他点进微信，思考了三秒钟，划开了“删除”键。

    三条微信，零条回复，足以表达他的态度。

    刚把手机放回原位，亮了最后一次。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为了我，从上海来南京？

    顾泽重新躺下，睁着眼睛凝视着黑暗中的吊灯，依旧全无睡意。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慢慢眯起眼睛，愣了会儿神。

    也许他只是厌倦了处在同一处地方，也许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从原本的生活逃离，也许他是想在陌生的空间寻找全新的激情与意义。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与那个女人没有半分钱的关系，更别是为了她。不过正好有一个摆在眼前的契机，他顺手抓住了。谁给的根本没分别。

    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厌倦这个地方。他既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没有比翼双飞的恋人，更没有同舟共济的亲人。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一块土地是能够让他长期眷恋的。

    就像时候，同龄人都争抢的玩具，排满整柜的奖杯，拿到手软的荣誉，女生心翼翼又爱慕的眼神，一切都唾手可得。

    漫长的人生记忆中，他没有千钧一发，只有平淡无奇。日复一日的循坏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大喜，亦无大悲。

    多么无趣。

    顾泽躺了一会儿，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起身拉开了柜子的第二层。

    零零碎碎的一些玩意儿中，安安稳稳的躺着一部黑色的苹果手机。

    他拿出来，按了开机键。手机并没有上锁。

    —语文，语文，我爱你有多深，你却，给我0分（emoji哭）

    —（emoji哭）长那么大第二次挨屁股针（emoji哭×3）

    —安全了，我这次语文期末成绩终于达成了本学期的最终梦想！引领了男生潮流！

    —我就喜欢你们叫我来自星星的欧巴（emoji笑哭）

    （评论回复：来自猩猩的欧巴）

    —有的时候想通了想好好读书了，读着读着又想不通了（byebye）

    慢慢往下翻，男人无人问津的微博动态像是他生活的翻版。通过文字，仿佛就能看到他迟到摔跤的糗样。顾泽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笑起来。

    这真是个有趣的人，顾泽心想。

    “咚咚”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敲门声。

    顾泽把手机重新放回抽屉里，开了灯，下床去开门。

    门一开，晏禾便斜倚在门边，睡衣故意从第三颗起扣，姿态撩人：“先生，需要服务吗？”

    顾泽一怔，愣了几秒，淡淡道：“拒绝。”

    “哦。”晏禾应了一声，右手仍耷拉在门框上，“告辞。”

    转身的瞬间，重新扭过脑袋，满含期待的瞪大眼睛，声音染上了几分委屈：“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如位职业牛郎一样，花枝招展的抛了个媚眼，弯弯的桃花眼笑意盈盈：“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顾泽双手抱胸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而后冷静道：“求你睡觉。”

    “我睡不着。”晏禾心翼翼的观察着顾泽的神色，可怜巴巴的神情像条被丢弃的丧家犬。

    顾泽想了一会儿，走到床边，拿了本他的睡前读物，塞到了晏禾的怀里：“看着看着就困了。”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本妥妥的催眠圣经。

    “你睡前看这个？”晏禾看了眼熟悉的紫皮封面，眼角抽搐，微讶道。

    顾泽挑了挑眉，看着他不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我去了。”晏禾抱紧了书，神情悲壮，眉宇间流露出缠绵的不舍。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要上战场。

    顾泽不置可否。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顺便还带上了门。

    “咔嚓”一声，门轻轻关上。顾泽松了口气，微微扶额，忍不住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回到床边，准备关灯睡觉。

    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

    这次晏禾的手里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枕头。他抱在胸前，神色坦荡：“我有点害怕。”

    ……看数学题还能看怕？顾泽皱眉：“我不习惯床上有其他人。”

    晏禾抱紧了枕头，伸出一根手指，神情楚楚可怜：“就一次。”

    “……”

    “一次。”

    敌方依旧无动于衷。

    “明天上午还要上网络课……大概会没精神……”晏禾修长的睫毛颤了颤，恰到好处的低了头，自自话，“唉……没事……那，顾老师你好好休息……”罢，就假模假样地转身往回走。

    那一声缥缈的叹气若有若无的飘荡在空气里，勾出主人的万般无奈和无限忧愁。

    “……”

    关上门，顾泽索性没有关灯，坐在床上拿起一本《中国经济周刊》。

    修长的手指在明亮的灯光下翻着书页，不徐不缓。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他翻杂志时，轻微的摩擦声。

    翻到第五页时，门外隐隐有一些细细的声响，不仔细听难以分辨。

    顾泽把杂志放到一边，果然听见门外传来“沙沙”的细响。

    开门，就看见晏禾靠在墙上，一脸哀怨的用指尖轻抠着墙壁，声音听上去嗡嗡的，像感冒了一样带着点奶里奶气：“顾老师……”

    “又怎么了？”顾泽无奈的看着他。

    晏禾吸吸鼻子：“我睡不着，我们聊会儿天吧。”

    不答应今天怕是没完了。

    顾泽道：“……就一会儿。”

    晏禾瞬间一个挺拔的军姿站立，脸上霎时绽放的灿烂笑容忍不住让顾泽怀疑自己是着了这鬼的道。

    得到主人的允许，晏禾闪进房间，把枕头往床上一扔，迫不及待的钻进被窝，巴结地朝顾泽笑。

    “站在门口聊天多冷呀。”晏禾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顾泽叹了口气，关上门，犹疑了片刻，坐在了离晏禾稍远的另一侧。

    晏禾居心叵测地悄悄向顾泽身边挪动了好几下。

    “聊什么？”感受到身侧之人不动声色的向自己靠近了些，顾泽偷偷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声问。

    “嗯……”晏禾搜肠刮肚找话题。

    “刚刚那是谁教你的？”想到晏禾的顶级牛郎风范，顾泽忍不住蹙眉。

    晏禾“嘿嘿”笑得深不可测：“是从一本很好看的书上学来的。”

    “少看乱七八糟的书。”

    “嗯嗯。”晏禾氏乖巧，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被子里很暖和，仿佛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顾泽身上暖暖的温度。晏禾顺势就把长腿一伸，好巧不巧地搭在了顾泽的腿上，而后笑的一脸灿烂：“这样比较暖和。”

    顾泽把他的腿蹬到一边，声音严肃：“再闹就去睡觉。”

    知道顾泽肯定不会为这些事生气。晏禾也不气馁，再接再厉的又把长腿伸了出去。

    之后又被一脚轻轻蹬开。

    反复几次后，顾泽放弃挣扎，任由晏禾的一条腿横在自己大腿上，道：“高考准备的怎么样了？”

    高考是江苏学生对于选修课以外的四门科目的会考。

    晏禾靠了靠靠枕，一边摩拳擦掌地准备得寸进尺伸出第二条腿，一边回答道：“唔，还好吧。”

    “能考4A吗？”1个A加1分，考4个A能在高考成绩中加5分。

    想到生物和地理，晏禾就觉得脑壳疼：“难。”生物和地理真是他的致命弱项，能考到C就不错了。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顾泽蹙眉冷声道：“不能考到C。”

    “啊？考到C不是也算过了吗？”明明是不能考到D等级呀。

    顾泽扭头面对着他，原本近在咫尺的侧脸一下变成了正脸，无穷的放大到了眼前，灼灼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

    没想到一下会靠的这么近，晏禾闹了个大红脸，他慌不择乱的随口道：“顾老师，你睫毛还挺长，哈哈。”边着，边悄悄往后缩了缩，可耻的后退了。

    “有些高等院校对高考也是有等级要求的，有C等级就不会收。”顾泽并没有接话，皱了皱眉，扭过脸，“况且，高等院校的自主招生，有4A这个筹码在手里，通过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晏禾“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也想过高二下学期走读……”这样晚上的时间就能够多看会儿书多做会儿题了……希望是这样。

    “然后呢？”顾泽平静的。

    晏禾一脸苦闷：“可是学校附近的房子都被租掉了……”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仗着好大的狗胆，兴奋的蹬了蹬腿：“顾老师，你愿意把房子租给我吗？”

    “……”

    “我的意思是，我做你的房客。这样早上还能一起去学校，有不懂的问题也能问你，如果不自觉的话，你也能提醒警示一下我。”晏禾着如意算盘，笑的一脸狗腿。

    一边着，一边挠了挠脑袋，想到顾泽是最讨厌学生不思进取一昧依赖老师的，连忙改口：“当然啦，我不会很麻烦你的，还是要靠我自觉……我现在已经在向自律的大道上迈进了！”

    “……”

    窗外陡峭的夜晚释放着零星微光。深夜空寂，簌簌雪声，阴影流动。雨像针一样的细密。

    晏禾眨着一双闪烁着星星，如同幼兽般生动灵气的双眼。声音轻轻的。

    “……可以吗？”

    顾泽起身，给他留下了一个黑黢黢的后脑勺，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时间不早了。”

    “我去客房。”完，顾泽替他关了灯。

    得到拒绝的回应，晏禾并不是很意外。明白见好就收，凡事不能逼的太急，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自讨没趣的闷声“嗯”了一下，怏怏的躺下，听着顾泽轻轻的关门声，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