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居然又道：“年轻人一定要能够吃苦耐劳，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你年纪轻轻，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将来还能做什么大事？”

    龙只有闭上嘴。

    他终于发觉要跟这种女人讲理，不但是白费力气，简直愚不可及。

    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这么样的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和嘴全都闭起来。

    这女人居然放过了他，喃喃道：“不知道天是不是快亮了，我出去看看。”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走了出去，刚走出去，忽然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也像是屁股上忽然中了一箭。

    龙本来不想理她的，可是这个女人虽然讨厌，对他总算不错，不但他是个好人，而且还拼了命去抱住黄天霸叫他快走。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就要恩怨分明。

    所以马如龙不能不问：“什么事？”

    这女人惊声道：“外面外面有个人。”

    天寒地冻，半夜三更，这个荒僻的破庙外面怎么会有人？

    龙更不能不问：“谁？”

    这女人道：“就是刚才那个胖子。”

    龙动容道：“他还没有走？”

    这女人道：“还没有。”

    既然没有走，为什么不进来？马如龙道：“他在外面干什么？”

    这女人道：“谁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

    她居然还能解释：“胖子总是喜欢睡觉的。”

    可是不管多胖，多喜欢睡觉的人，也不会睡在雪地上的。

    龙道：“你一定看错了。”

    这女人道：“我绝不会看错，我的眼睛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眼力最好。”

    她的眼睛实在长得不难看，至少比老鼠要好看一点。

    龙道：“你能不能，再出去看看？”

    这女人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龙又闭上了嘴。

    这女人看着他，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跟我一样，也被那胖子踢了一脚，所以现在连动都不能动。”

    龙闭着嘴。

    这女人居然：“好，我就替你出去看看，你对我总算还不错。”

    可是她刚走出去，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看样子比刚才还吃惊。

    龙道：“他不在了？”

    这女人喘息着道：“他他还在，他永远都走不了的。”

    龙道：“为什么？”

    这女人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黄天霸怎么会死？

    刚才他还活得很好，而且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看起来比谁都要活得长些。

    龙道：“他真的死了？”

    这女人道：“绝对死了，从头到脚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龙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怎么会忽然死了的？”

    这女人道：“我当然看得出。”

    她好像在发抖：“无论谁的脖子被砍了一刀，我都看得出他非死不可！”

    龙更惊奇。

    黄天霸绝对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刀法名家。

    他的脖子怎么会被人砍了一刀？

    这一刀是谁砍的？

    天下还有谁的刀法比他更快？更高明？

    这个人为什么要砍他一刀？

    只有一种解释！

    真正的凶并不是黄天霸，主持这阴谋的还另有其人，连黄天霸都一直在受这个人操纵。

    现在这个人把黄天霸也杀了灭口。

    这个人是谁？

    他既然杀了黄天霸，为什么不进来把龙也杀了灭口？

    这些问题除了“这个人”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回答。

    龙终于发现，这阴谋远比他想像中更复杂，更可怕。

    这女人忽然道：“不行。”

    龙道：“什么事不行？”

    这女人道：“我们绝不能够再留在这里。”

    龙同意。

    他们确实不能够再留在这里，只可惜他偏偏又没法子走。

    这女人忽然又道：“我是个女人。”

    龙道：“我知道。”

    这女人道：“英雄好汉都是男人，君子也一定是男人，所以”

    龙道：“所以怎么样？”

    这女人道：“所以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英雄好汉。”

    她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虽然不能走，我却要走了。”

    为了她，龙才会在这里停下来，才会生起这堆火，遇到这件事。

    现在她居然要一个人走了。

    龙居然答应：“好，你走吧。”

    这女人居然又：“可是我走不动，我一定要把你的马骑走。”

    龙居然也答应道：“好，你骑走吧。”

    这女人终于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了，她总算还有点人性。

    她居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实在是个好人，只可惜”

    龙道：“只可惜什么？”

    这女人道：“只可惜好人都是不长命的。”

    她居然真的走了，穿着龙的狐裘，骑着龙的白马走了。

    火堆已熄灭，她居然也没有替他加柴添火。

    这女人做出来的事真绝，简直比绝大师还要绝一百倍。

    寒夜寂寂，蹄声还没有去远，寒风中忽然又传来一阵极轻极快的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停在破庙外。

    “有个死人在这里，”一个人失声道：“死的是黄天霸。”

    “还有没有救？”

    “一刀致命，神仙也救不活。”

    龙的心沉了下去。

    他听得这两个人的声音，正是木大师和刘长峰。

    看见了黄天霸的尸身，再找到他，他们绝不会再给他任何会解释。

    想不到他们并没有进来，因为他们也看见了刚才疾驰而去的白马。

    “那一定是姓龙的的白马。”

    他们也看见了马上人穿着的狐裘。

    “一刀致命，杀了就走，好辣的，好狠的人！”

    “他逃不了的。”

    “可是黄天霸”

    “黄天霸会在这里等，姓龙的却不会等，我们追！”

    这几句话完，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都已去远。

    他们都将那个穿着狐裘，骑着白马的女人当作了龙。

    他们都想不到破庙里还有人。

    如果那女人没有走，如果这里有火光，如果那匹白马还留在这里，现在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况？

    龙当然可以想像得到。

    他忽然发觉那个女人做事不但绝，而且绝得很巧，绝得很妙。

    他忽然发现她也许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不通人情，蛮不讲理的女人。

    也许她比谁都聪明得多。

    无论多寒冷漫长的黑夜，总有天亮的时候，无论被什么人点住了的穴道，总有开解的时候。

    现在天已经亮了，被封闭的穴道，气血也已通了。

    黄天霸用的法并不太重，他并不想把龙的穴道封闭太久。

    因为龙绝对活不了太久的。

    想不到马如龙现在还活着，他自己的尸体却已完全冰冷僵硬。

    那一刀正砍在他左颈上，是从前面砍下去的，却连后面的大血管都已砍断。

    一刀致命，一刀就已得。

    这位以刀法名震武林的高，竟似完全没有闪避招架。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使他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除非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对他下毒，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刀会砍下来。

    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朋友，很接近的朋友，很信任的朋友。

    他们共同计划这件事，现在他们的计划已成功，想不到这个人竟要把他也杀了灭口。

    这个人是谁？

    龙非但猜不出，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一点线索。

    这问题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另外一个比较容易的问题是

    这计划成功后，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对谁最有好处？

    能想出这计划来的人，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损人不利己的事，聪明人是绝不会做的。

    这个人计划做这件事，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处。

    这计划成功后，龙就会被认定是凶。

    龙被认定是凶之后就会遭到整个江湖的追杀，这样的话对什么人好处最大呢？

    黄天霸，刘长峰等人早已经隐退江湖多年，为什么又会忽然间跑出来参与进这件事情中来呢？

    又是晴天。

    雪地上的马蹄印子，明显得就像是特地画出来，好让别人追上去的。

    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追上了她？

    龙甚至可以想像到人们发现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后，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绝，很丑，很怪，却很有趣。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她很有趣。

    不管怎么样，他并没有亏欠她什么，以后她恐怕再也不会见到她的人了。

    她是往东走的，他决定往西去。

    现在，他不但冷得要命，而且饿得要命。

    他知道西面有个很大的城市，有家很好的客栈，屋子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总是铺着新换的被单，屋里总是生着很旺的火！厨房里随时都准备着上好的羊肉涮锅，烤得又香又酥的芝麻酱烧饼。

    这些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繁华热闹的城市，干净整齐的街道，那家客栈的店二，正在门口拉生意。

    龙却不敢进去了。

    快走到门口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已不名一文，连买个烧饼的钱都没有。

    门口的店二也并没有拉这位客人进去的意思，一个在如此严寒天气里，身上连件皮货都没有的人，绝不会是好客人。

    被人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是龙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他终于发现了金钱价值。实在比他以前想像中高得多。

    既然饥寒交迫，囊空如洗，他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过去。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的脚步还是没有停。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匹白马。

    他认得这匹马，这匹马好像也认得他，正看着他扬蹄轻嘶。

    这匹马居然就是他的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