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劫【9】
下出租车的时候, 魏恒向司机要发|票。
司机边发|票边偷偷的从后视镜的量了一眼坐在后座那个衣冠楚楚的伙子, 毕竟魏恒的气质挺清贵,一点都不像坐几十块钱的出租车都不忘要发|票的人。
魏恒无视司机投来的目光, 把发|票收好, 下车站在路边, 环顾了一周身处的环境,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寸步难行。
邢朗只给了他一条信息——大风服装厂家属楼。
然而这一片到处都是老式的居民区, 虽然楼房众多, 但是城市规划之初完全不合理,到处乱建乱造, 楼房之间的间隔有的能跑马, 有的只能走猫步, 从而衍生了许多条错乱交叉的巷子。
刚才他在车上问过司机大风服装厂家属楼的位置,扬言知道路的司机带着他在街道上兜了两圈,以一个风骚的走位又回到原点时魏恒连忙下车了。
他在街上拦了七个人询问家属楼的位置,七个人里四个人都不知道, 只有个别年老者粗略的给他指了个方向就匆匆走了。
魏恒沿着几个老人指的东偏南三十度的方向一路找过去, 终于在半个多时后站在了两栋旧居民楼组合的居民区门口, 这两栋楼被围墙围了起来,围墙间了一扇铁门,铁门前有一件间亭,摆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出厂日期可以追溯到三四年前。旁边树荫下,坐着两个正在对弈的老头。
“大爷, 这里是以前大风服装厂的工人住的地方吗?”
魏恒问。
带着老花镜的老人没有搭腔,只往门口指了指,示意他找对了地方。
魏恒向他道谢,然后走了进去。
此时大风家属楼住的不只是老职工及其后代,很多工人都把房子或卖,或租给别人。以前的住客大多搬走了,留下的都是后来者。
一共两栋楼,一号楼和二号楼。魏恒站在单元楼入口前犹豫了一会儿,抬脚走进一号楼。
楼道里阴暗潮湿且肮脏,台阶上附了一层厚厚的污垢,像是油污和泥土的混合物,具有一定的粘性,走上去就像踩在了一脚劣质胶水。三楼一共两间房,没有门牌号,只能分左右。
魏恒停在楼梯拐角,看着房门紧锁,然门上落满灰尘的左边的房间。见到夹在门缝里和落在地上的传单,大多是房地产的宣传单页。从这些传单的数量和房门的落灰情况来看,这户人家至少已经搬走半年了。
接下来是右边的房门,他敲了敲门,里面很快应了一声。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把房门开一条缝,口齿不清的问他:“你找谁?”
魏恒看了一眼在客厅里的另一个风烛之年的老人,只了句:“不好意思,找错门了。”就下楼了。
大风3XX,后面两个数字不详。如果邢朗分析的不错,‘大风’的含义是大风服装厂家属楼,那么后面三个字应当是门牌号。
魏恒从一号楼出来,转而进了二号楼。
刚踏上两级台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从他身边窜了过去,撞到了他的腿。
魏恒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条狗,黄色的短毛,威风凛凛,高大健壮,不是什么进口的名贵犬,而是城市里的人鲜少饲养的本国土狗,农村里看家护院的那种。
黄狗抢在他前头,回过头摇着尾巴,挑衅似的冲魏恒叫了一声。
不确定这狗是否攻击人,所以魏恒站在台阶上没动弹,预备着随时转身逃跑。
“虎。”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很年轻的嗓音,却过于低沉和暗哑。
魏恒循声回头看去,看到一个身材高瘦的大男孩儿,这男孩儿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他的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只有一双眼睛在往上瞟,不太敢看人的样子,对上魏恒的目光,连忙把头埋得更低。
他加快步子从魏恒身边走过,对黄狗:“别叫,上去。”
黄狗极有灵性,立刻撒蹄往上奔。
在男孩儿和魏恒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魏恒看到他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深埋着一层厚重的阴郁,那是一种与他的年纪严重不符的冷漠和沧桑。
察觉到男孩儿不愿与任何人接触,所以魏恒有意落后他两步,听到楼上响起开门声时才继续上楼。
这栋楼有门牌号,虽然老旧,但是还可认得出字迹,分别是301和302。301房门上贴着一个囍字,结合刚才楼道里还有一些色彩斑斓的纸片,这一户要么是嫁女儿的老夫妻,要么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妻。魏恒敲了敲门,无人应,今天是工作日,想必301的住户正在上班。
于是魏恒又敲响了302号房,率先回应他的是一声狗叫,随后门被开一半,刚才那个一身黑的男孩儿站在门口,警惕的看着魏恒:“有事吗?”
魏恒忽然想起徐天良不在,而他没有证件,再者这个男孩儿戒备心如此之重。倘若他拿不出证件,男孩儿多半不会配合他问话的。
魏恒边在口袋里摸索,边道:“我是警察,301的人还没回来吗?”
听到‘警察’两个字,男孩儿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匆匆了句‘没有’,随后作势要关门。
魏恒连忙伸手按在门上阻止他关门,尽量露出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微笑,道:“我想问你一些关于301住户的问题,可以进去聊聊吗?”
男孩儿低垂着眼睛,紧皱着眉毛,十分不情愿的把门开:“那你进来吧。”
魏恒看的出,他同意让自己进去,并不是信任自己,而是因为自己刚才自爆的警察身份。
很明显,眼前这个男孩儿畏惧警察,畏惧警察背后的执法机关。
一进门,魏恒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是中药和西药混合而成的浓郁而刺鼻的味道。这种味道闻多了很容易感到胸口憋闷,头晕恶心。但是如此长期生活其中,已经习惯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男孩儿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走到的客厅里收拾布艺沙发上散落的衣物,问道:“你想问我什么?”
房子是老户型,很的两室一厅,客厅对面是两间卧室,进门左手边就是卫生间,和客厅连通的是一间的厨房。家具都很老旧,目测已经使用了超过五年以上。
“你先一,对301住户的印象。”
魏恒在他收拾出来的沙发一角坐下,不甚熟练的从他嘴里套话。
男孩儿把脏衣服都放进卫生间门口的竹筐里,然后走到沙发前的矮桌边收拾桌子上的一大摞书本,用他毫无生气,低缓嘶哑的嗓音:“没什么印象,半个月前他们才结婚搬过来。”
魏恒看到一本印着‘机械电子工程’的书本,扉页写着一个名字——张东。
张东也察觉到他在看着桌子上的书本,于是加快动作把书本摞起来放在桌角,然后走向厨房:“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不了解他们的任何情况。”
这句话,相当于逐客令了。
魏恒佯装不觉,看着他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道:“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可以吗?”
“......可以。”
此时那条叫虎的黄狗从一间房门虚掩的卧室里跑出来,嘴里咬着一个棒球。
虎停在魏恒身前,口水滴答的棒球吐在地上,还用鼻子往前拱了拱,然后吐着舌头,双眼发亮的看着魏恒。
魏恒露出些许笑意,试探性的摸了摸黄狗的头,问道:“你自己一个人住吗?”
迟了片刻,张东才答道:“我和我爸住。”
魏恒抬头环视一周,没看到任何照片:“你爸爸在上班吗?”
直到一股药味飘出来,魏恒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熬中药。
“我爸生病了,没有工作。”
魏恒看了一眼左边那间房门紧闭的卧室,想必张东口中生了病,需要常年服药的爸爸就躺在里面。
张东的面相实在年轻,尽管他满脸阴郁,眼神沧桑,也看起来最多二十岁上下。按照张东的年纪推算,张东的爸爸应该是四十多岁,倒符合他的推测。
“你父亲生的什么病?病多久了?”
魏恒又问。
张东似乎不愿意回答,但是出于某种畏惧,他还是答道:“......三年多了。”
魏恒捡起虎放在他脚边的棒球,问:“你在上大学吗?”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是魏恒还是听到了张东发出的一声冷笑:“没有。”
魏恒看他一眼,随后看向放在桌角的一摞书,迟疑了片刻,道:“你在自学机械电子工程?”
张东没有话,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把炉火调到适中的大,然后用浸湿的洗碗巾遮住药罐盖子。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走出厨房,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警察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递给了虎。
张东吓了一跳,几乎以飞奔的速度冲过去,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猛然把魏恒的手掉:“你喂它吃什么!”
魏恒手腕一麻,手里的棒球落在了地上。
虎趴下去,用鼻子拱着棒球。
魏恒皱了皱眉,缓缓握拳以驱散手腕的阵痛感,抬起一双不温不冷的眸子看着张东。
张东面色大变,急的眼眶泛红,在发现魏恒手里的只是棒球时,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他跪在地上,搂着虎的脖子,吞了几口唾沫,才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想毒死它吗?”
魏恒看着他的脸,淡淡问道。
张东脸色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痛恨的回忆般,眼神陡然变的阴暗且愤怒。
“有人想毒死它吗?”
魏恒又问。
张东没有话,只是抱紧了黄狗的脖子,半晌才扯着唇角发出一声极其沉闷的冷笑:“太常见了。”
此时,忽然从窗口飞进来两块石头,落在地板上往前弹跳的两下,随后滚动着钻入桌底。更多的石头则是砸在了玻璃上,玻璃一声裂响,碎片飞溅。
魏恒皱着眉看向窗户,刚想问‘怎么回事’,却瞥见张东脸上毫无动容,一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模样。
“病痨鬼,大坏蛋!”
“病痨鬼,大坏蛋!”
“病痨鬼,大坏蛋!”
楼下清晰传来三个男孩儿声声叠加的呼喊,夹杂着天真,顽劣,又恶劣的嘲笑。
张东恍若未闻,松开黄狗的脖子,捡起石头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到窗户前关闭窗户,拉上窗帘,对魏恒:“可以请你离开吗?对面那家的情况我真的不了解。”
魏恒慢慢的站起身,临走时着重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啃棒球的黄狗,才看到它的耳朵是残缺的,就像被人用剪刀生生减去了一半。
他一走出房门,张东就迫不及待的把门关上,随即响起锁门的声音。
魏恒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拄着雨伞慢慢的下楼。
当他走出单元楼的时候,几个砸张东家玻璃的男孩子‘哄’的一声望风而逃了。
魏恒看了一眼他们兴高采烈的逃窜的背影,然后朝区门口走去。
即将走出区的时候,他接到沈青岚的电话。
“魏老师,你在哪儿呢?”
“外面,马上回局里。有事吗?”
沈青岚道:“你让我查往年芜津市的少女失踪案,我这儿查出了一点眉目。”
魏恒停住步子,站在甬道边:“你。”
“14年5月13号,十三岁的女孩儿郭雨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同年7月18号,十四岁的女孩儿佟月失踪。和上一个失踪的女孩儿不同的是佟月获救了。”
“获救?”
“嗯,当年佟月被劫持后又逃了出来,并且受害者佟月亲口指认了绑架她的嫌疑人,当时派出所的警察也搜集到了其他的确凿证据,后来那个嫌疑人因为‘强|奸未遂’的罪名入狱,被判刑两年四个月。半年前刚刚出狱。”
“只是强|奸未遂?‘他’没有交代郭雨薇的下落吗?”
“除了佟月的案子有目击证人可以直接指认‘他’,郭雨薇的案子并没有可以指向‘他’的证据。”
半年前刚出狱,而这个人坐牢时不再有女孩失踪。他出狱后梁珊珊就失踪了。如此看来这个有‘前科’ 的犯人很有可能走上了犯罪的老路,带走了梁珊珊。
“‘他’是谁?”
魏恒问道。
“不是芜津本地人,户籍所在地在银江。三年前转到芜津市金阳高中读书,名叫张东。”
张东?
魏恒愣住了,脑子里瞬间划过302房间内,一张苍白、阴郁、目光愤怒,似乎敌视着全世界的少年的脸。
沈青岚还在些什么,他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回头看向一楼老旧斑驳的居民楼。
302窗前,少年的脸隐藏在浮现裂纹的玻璃后,那双不再明亮,像是蒙了尘般灰霭的眼睛正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