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劫【14】
韩斌敲响法医室的门, 里面很快传出秦放懒洋洋的调子:“进来。”
听到开门声, 秦放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接着搅拌量杯里的试剂, 道:“别催我了韩队长, 我这人越催越慢。”
韩斌扬了扬手中的纸袋子, 笑道:“不催你,来慰|问你。”
秦放的办公桌上到处堆满各类文件和瓶瓶罐罐, 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韩斌把咖啡放在唯一稍显空荡的阳台上, 看到了摆在阳台上的一张纸巾,以及纸巾上的一枚戒指。
很普通的戒指, 从材质到做工都没有任何考究之处, 并且已经脱色氧化。戒指的主人并没有清洗它, 也没有保养它,所以这枚普普通通的戒指看起来就像一个饱受沧桑的老人,敷满腐朽的风霜。
韩斌的目光在戒指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后有意的无视了那枚戒指, 在桌角堆放的一叠文件中翻找着什么, 道:“太乱了, 你怎么不整理整理?”
“你找什么?”
“现场勘查记录和物证记录,邢朗都在你这里。”
韩斌把摞的有半米高的文件依次拿起来,看了一眼文件封皮,然后分类摆在一旁。他手脚很麻利,很快就把成堆的文件整理成两摞。
看着他整理文件的一幕,秦放忽然皱起了眉, 啧了一声道:“别乱翻。”
韩斌冲他一笑:“还能更乱吗?我整理完就不乱了。”
韩斌很细心,每拿起一份文件都会先看一眼封皮,然后把封皮擦干净,分类放置。不一会儿,他十根修长的手指都裹上了一层灰尘。
秦放放下手中的量杯,面无表情的看着韩斌把一摞文件分拣归类。渐渐的,他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越来越冷。
忽然,秦放拿起一份文件,手腕一甩,文件飞旋着砸向韩斌怀里,勃然怒道:“都了别他妈乱翻!”
韩斌早在秦放拿文件的时候就预感到了此时发生的一幕,他松开双手让手中的文件自由坠落,后退一步,躲开即将砸到他胸口的一份文件。
“汪!”
秦放朝门外喊了一声,助手汪应声而入。
“帮韩队长把市郊月牙山的勘查记录和物证记录全都找出来。”
秦放完就埋头于显微镜中,唇角绷的死紧,胸前起伏不定。看着看着,他忽然拍了一把桌子,抬头冲汪喊道:“靠!我让你换镜片你换了没有!”
“换了,秦主任。”
“换成什么了?老花镜?你过来看看,糊了一层马赛克!跟他妈雾里看花一样!”
助手汪站在秦放办公桌对面于风中颤抖,不敢跟他对话,更不敢反驳他。
韩斌仿佛感知不到秦放如野狗般逮谁咬谁的怒气,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一份文件,掸了掸封面上不存在的灰尘,对汪:“出去吧,我自己找。”
汪迫不及待的夺门而出。
韩斌很快从文件堆中挑拣出两份记录,翻开其中一份,风平浪静的问:“秦放,你闹够了没有。”
秦放攥着拳头砸在桌子上,冷笑道:“韩队长,别装作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样子。你管我闹没闹够,闹给你看了?别他妈自作多情。”
韩斌貌似专注于手中的现场勘验记录,平声静气道:“你恨我?”
秦放摊开手,耸了耸肩:“还不够明显吗?”
韩斌从文件中抬起头,一双漆黑又冰冷的眸子对准了秦放的眼睛,声调毫无起伏:“又不是我杀了他,你凭什么恨我?”
秦放默了片刻,然后从忍俊不禁似的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他转头环顾四周,看到韩斌放在窗台上的几杯咖啡,他拿起一杯咖啡,看了韩斌一眼,然后狠狠的把咖啡摔在韩斌脚旁。
‘啪’的一声,纸盒被摔开,深棕色的液体瞬间淌了一地。
秦放扯了一张纸巾擦着沾在手上粘稠的液体,淡淡的问道:“你看到我拿起那杯咖啡了吗?”
韩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溅湿的皮鞋,往旁边站了一步,依旧平静道:“看到了。”
“你不知道我想砸了它?”
“.......知道。”
秦放点点头,然后佯装一脸疑惑,看着他问:“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像是觉得好笑般,韩斌挑着唇角露出一丝既无奈又冷淡笑意,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阻止?”他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台上的那枚戒指,眼神终于不再那么冰冷,甚至透出些许暖意:“如果你需要一个假想敌,想找出一个凶手去憎恨。这个人选,我当仁不让。因为我早就向你坦白过我的自私,但是我不相信你真的把他的死,归罪于我。我也不相信你在心里,我的命,比他低贱。”
韩斌再次直视秦放的眼睛,微微笑道:“我更不相信,你是真的恨我。”
秦放冷漠的迎着韩斌的目光,眼睛里的冰霜似有消融之势,就像从雪山顶上撒下来了一捧阳光,虽然势微,但是却能撼摇冷漠的根基。
就在他几乎快被韩斌‘感化’的时候,秦放深呼了一口气,眼睛里的犹豫和动容统统不见了。
秦放脱掉白手套扔进垃圾桶,紧接着脱身上的白大褂,轻快道:“我们支队的拳击馆换了一个教练,既不抗,也不能。连汪都能在三局之内到他,哎......水平实在太次了。你来的正好啊,陪我去练练拳。”
完,他从办公桌后绕出来,不由分的抓住韩斌的手腕走出法医室。
韩斌知道秦放想干什么,他刚才把秦放惹恼了,现在秦放想借着练拳的名义痛殴他。
秦放想揍他,他当然不会还手。于是韩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的接受了即将拥抱自己的命运。
不过秦放想要假公济私的心愿落了空,他拉着韩斌还没走出楼道,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紧接着邢朗和魏恒并肩走进一楼大堂,拾级上楼。身后紧随着一众警员。
“怎么了这是?”
秦放纳闷。
韩斌趁机扯回自己的手腕,道:“刚才接到报案,他们出现场了,或许又是一起凶杀案。”
话间,陆明宇和法医汪推着一具尸体往一楼法医室走来,陆明宇把尸体推到秦放身边,对秦放道:“秦主任,让这女孩插个队,尸检报告抓紧时间出。”
秦放点点头,让汪把女孩儿尸体推进法医室。然后撇下韩斌追随尸体而去了。
韩斌整理着被他抓乱的袖口,叫住准备离开的陆明宇。
“有事吗韩队?”
陆明宇问。
韩斌走到一扇百叶窗前,摘掉眼镜又重新戴好,才道:“有点事想问你。”
陆明宇走过去,看了一眼手表,问:“什么事?”
韩斌倚着窗沿,微笑着问:“你确定现场只有十二具尸体吗?”
陆明宇稍一联想就知道韩斌问的是月牙山尸坑中挖出来的尸体,他不假思索的肯定道:“当然了,你可以看勘查记录。”
韩斌扬起手中的一份现场勘查文件,道:“这里面的确只记载了十二具尸体。”然后又举起另一份文件:“但是这份物证记录里面却记载了一共在现场发现二十六件衣物,其中有十三件外套。”
韩斌笑了笑,接着:“既然一共十二具尸体,那为什么多出来一件衣物?”
陆明宇迎着他质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可以直接问勘查组的人。不过当时您没有到现场,不清楚尸坑里的情况,尸体身上的衣服大多已经全部腐烂了,还有一些破损的衣物。物证记录上那件多余的衣物应该属于十二具尸体身上的一部分,目前市局鉴定科的同事正在拼凑那些衣服,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韩斌默不作声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一笑,抬脚从他身边走过,道:“转告邢朗,我去市局看看。”
陆明宇应了一声,目送他走出一楼大堂,拿出手机拨通邢朗的电话:“邢队,韩队长发现那件衣服了。”
邢朗沉默片刻,严声道:“让物证科的吴把嘴闭死,不然就脱衣服滚蛋。”
“明白,那我现在......”
“你现在去医院盯着张福顺,别让韩斌发现他。”
邢朗挂断电话,走到窗边往下看,刚好看到韩斌的车开出警局大门。
办公室房门被敲响,随后徐天良探头进来,道:“老大,陈雨和他妈妈到了。”
邢朗朝门口走去:“怎么还拖家带口?”
徐天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陈雨这儿有毛病。”
邢朗皱了皱眉:“人在哪儿?”
“我师父把他们领到他办公室了。”
魏恒有个毛病,无论是审问嫌疑人,还是询问证人,都坚决不进审讯室 。不是把人带到留置室就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无一例外的都尊从规定,叫两名警员在旁监督。
邢朗下楼来到魏恒办公室门前,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推开了房门。
魏恒坐在靠窗的一组实木沙发上,对面坐着的就是徐天良口中脑子不太好的陈雨,以及陈雨的妈妈。两名警员坐在魏恒左右两边,一个人拿着录音笔,一个人拿着记录板。
“这是我们支队的队长。”
貌似询问进行的并不顺利,魏恒蹙着眉头,一副明明很不耐烦,却又强迫自己保持耐心的样子。他看了一眼推门而入的邢朗,对陈雨的妈妈解释道。
邢朗抬手示意两名记录的警员出去,坐在魏恒旁边,拿起一份记到一半的笔录一行行的看下来,道:“你们继续。”
嫌疑人陈雨很年轻,今年二十一岁。普通人正在读大学的年纪。陈雨和普通人比起来,外貌上并无异处,他的身体发育的很健康,但是他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和痴傻的神色,以及他嘴角延下的口水,都显示着这个年轻人在智力上的缺失和精神上的障碍。
魏恒递给他一份确诊书,上书写明陈雨是一名脑瘫患者。
邢朗看了一眼确诊书,随后又看了一眼陈雨。
陈雨自始至终都看着窗外,双手插|在双腿中间,深深的驼着背、弓着腰。身体来回上下摆动,像是一只被遗漏在角落里的不倒翁。
“没什么好的了!你们看看我儿子,看看他的样子,他能做什么事!”
话的是陈雨的母亲何秀霞,何秀霞只有四十多岁,却早早的熬白了头发,熬皱了浑身皮肤。她的身材干瘪枯瘦,脸色暗黄,布满皱纹,像一张被揉烂的破抹布。她像一只斗鸡般伸长了裹满皱纹的细脖子,庇护着翅膀下的幼崽,扯着尖利的喉咙向她眼中的敌人发出警告和攻击。
魏恒无奈的看了一眼邢朗,从开始到现在,陈雨没有开口一句话,开口的都是他的监护人。监护人也俨然不肯好好配合警方的问询,来来回回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对警方的敌意和不信任全都彰显在了明处。
邢朗看完了方才警员留下的笔录,发现全是些废话。他抬起胳膊用力把记录板扔在桌子上,‘啪’的一声脆响,让何秀霞缩回脖子,略有收敛。
“先不讨论你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现在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只要你配合,回答完问题就可以带着你的儿子离开。如果你不配合,公安机关有权力扣留你们满四十八时。甚至我可以以妨碍公务罪拘留你。”
邢朗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陈雨,着重道:“还有你的儿子。”
何秀霞眼中涌出忌惮,即气愤又无奈道:“怎么能,怎么能抓我们......”
邢朗沉着脸对何秀霞:“我们执行的就是执法权,女士。”
然后,他给了魏恒一个眼神,示意魏恒可以随时开始。
魏恒调整了一番坐姿,把桌子上的两个证物袋推到陈雨面前,叫了一声陈雨的名字。
陈雨听到有人唤他,循着声源看向魏恒。
魏恒放柔了声音,尽量不给他造成任何压力,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看看这两样东西,你见过吗?”
两个透明的证物袋里,一个装着一只普通的红底白花的发夹,一个装着一块红色塑料纸制作的风车残片。发卡是当年郭雨薇失踪后,警方调查走访时从陈雨卧室中搜出来的。而风车残片则是死者白晓竹紧握在手中的唯一物证。
现在魏恒把这两个物证拿出来,试图刺激陈雨,逼迫他做出一些反应。
让他失望的是,陈雨看到发卡和风车碎片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陈雨本就呆滞的目光落在两只证物袋上时,只是变得更加浑浊,更加迷茫。
魏恒观察着陈雨的神色,正欲进一步诱引他开口时,忽听何秀霞哇哇叫道:“你不要问他!他的脑子坏掉了!”
陈雨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嚎叫吓了一跳,他神色一震,眼睛里浮现些许惊恐之色,然后痛苦的捂住耳朵,低下头了头,像一只把头扎在沙地中的鸵鸟。
邢朗皱了皱眉,曲起食指扣了扣桌子,音量不高却十分威严:“坐下。”
何秀霞忌惮他,一边忧心忡忡的盯着魏恒,一边慢慢的坐下。她看待魏恒的眼神充满了敌意。魏恒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徐徐徐的母亲——刘淑萍的影子。她们同样都是疯狂的母亲,只是她们疯狂的源头大不相同,刘淑萍是丈夫的异教徒,而何秀霞是儿子的保护神。
陈雨受到惊吓,一时半刻无法接受问话。魏恒索性向何秀霞提问:“那你来回答,十月二十一号,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钟,你的儿子在哪里?”
何秀霞两只凹陷的眼睛瞪的尤其的大,盯着魏恒一刻不敢放松:“他在店里,和我在一起。”
“你店里有摄像头吗?”
“有。”忽然,何秀霞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补充道:“他在后面仓库里睡觉,仓库里没有摄像头。”
魏恒既无奈,又觉得好笑。何秀霞虽然战斗力强悍,但是她显然不是聪明的人。不过退一步来讲,就算何秀霞迫不及待的爆出底牌,只要警方找不到证据推翻她的证词,就无法证实她谎。
魏恒拿起装有风车残片的证物袋,举到她面前:“知道这是我们在哪里发现的吗?”
何秀霞摇头。
魏恒看着她那双睁的过大,所以渗出些许凶意的眼睛,徐徐道:“一个女孩儿的尸体身上,她被人活活勒死,然后被丢弃在金鑫玻璃厂的旧仓库里。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之间。如果你不能为你儿子提供有效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就可以拿着搜查令搜查你们的家,直到找到这个风车的另一部分。”
对于审问技巧,何秀霞一概不知,她也不懂得如何避让,如何拆招。她只是基于心底对儿子的保护欲,迫使自己的大脑做出防御。
她跳起来,粗俗又野蛮的叫道:“你们不讲理!我们家里卖的就有这种风车,难道我们家有这种风车,人就是我儿子杀的吗?!”
何秀霞愤怒的瞪着魏恒和邢朗,身体不断的着冷颤,但是她的声音依旧洪亮:“你们警察不可以这样办事!我儿子是傻子,但是你们不能因为他是傻子就欺负他!你们和那些欺负我们娘俩的人没什么两样!”
邢朗忽然结束了保持已久的沉默,问道:“欺负你们?谁欺负你们?”
何秀霞陡然变的激动起来,她粗鲁的把陈雨捂住脑袋的双手掰开,拉开陈雨的运动服外套,捋高陈雨的袖子,露出零散分布的伤痕:“你们看看,这些伤,全都是那些狗杂种给他的!”
魏恒略扫了一眼,就看出那些伤是木棍抽出来的伤痕,皮下出血严重,表面大面积挫裂,甚至有可能造成了骨质损伤。可见他的人下手多么毒辣。
魏恒心里猛地一沉,问:“什么人干的?”
何秀霞随手抹掉脸上的泪,又帮儿子把衣服穿好,狠狠道:“郭雨薇那家人,他们差点把我儿子死!”
邢朗懒懒的抵着额角,并没有因为陈雨身上这点伤就对他产生同情,语气一如平常道:“为什么?”
何秀霞眼睛一闪,抿住嘴巴不了。
邢朗笑:“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找郭雨薇的家人。”
何秀霞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隐瞒没有一点用,搓着双手垂下脑袋,低声道:“几天前,郭雨薇的生日的时候。我儿子拿了一个风车放在他们家门口,但是被郭雨薇的爸爸发现了。然后,他们就把我儿子拖进他们家里,了个半死。”
回忆起那天,何秀霞浑身发抖,眼泪不停的流,用力的搓揉粗糙的手掌,发出类似枯萎的老树被撕掉树皮的声响。
被施暴的受害者陈雨此时依旧看着窗外发呆,双手插|在双|腿之间,前后摇晃。
魏恒看着面容呆滞,眼神空洞的陈雨,忽然想起了张东,想起张东家中浓重的中药味,被砸碎的阳台玻璃,还有被剪掉半只耳朵的虎。
不知从哪儿来的默契,魏恒转头看向邢朗,发现邢朗也在看着他。虽然他们没有交流,但是魏恒看的懂邢朗眼神中的含义。
邢朗对他:结束吧。
陈雨被母亲牵着手走出魏恒的办公室时,忽然在门口止步,回头看着魏恒,原本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清亮,如大梦初醒般看着邢朗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咧着嘴挤出僵硬的笑容,道:“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