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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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阳路三街口至今还保留着银江市最后一部公共电话, 电话亭已经许久没有人使用了, 只偶尔作为流浪汉的暂时安家之所。由于各方面的原因趋势,电话亭一直没有被拆除, 像曾经的历史遗迹一样强拉硬拽的跟随着城市的发展脚步。

    电话亭设在一个已经废弃的地铁站入口, 因为地铁线路迁移, 此处的电话亭没有人流光顾,就一直荒凉到现在。

    邢朗站在电话亭前电话, 为了避人耳目, 把电话到了大姐邢瑶的店里,此时临近年关, 是学校放寒假的时间, 恰好妹也在店里帮忙。

    邢佳瑞一接到邢朗的电话就开始哭, 怎么劝都劝不住,邢朗索性先把电话挂断,留她一个人在电话那头哭,掐着时间估摸着她哭的差不多了, 才把电话回去。

    妹还是吭吭哧哧, 抽抽搭搭的。

    邢朗叹了口气, 很无奈:“要不你再哭会儿?”

    “别别别,你和大姐吧。”

    邢瑶把电话接过去,邢朗简单问了问家里的情况,

    邢瑶道:“你刚走,陆明宇就到家里来了,简单跟我了你的事。警察到家里搜过两三次, 不过我已经提前把爸妈送到老家了,他们还不知道。”

    “谁带人去的?”

    “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常和放在一起的男警察。”

    邢朗用手指扣着电话亭绿色漆皮上冻得坚硬的冰碴,低头沉吟了片刻,道:“他对你什么没有?”

    “关于你,他倒是没有多,只你这次问题比较严重,让我们配合他调查,知道你的消息及时告诉他。不过他问了好几次放在哪里。”

    “他在找秦放?”

    大姐的口吻有些焦急:“是啊,我也联系不到他。”

    邢朗道:“你不用担心秦放,他很安全。”

    大姐应了一声,又道:“对了,海棠也到店里找过我一次。”

    邢朗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在一个破旧的雕塑前正在看街景的魏恒。

    魏恒用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两缕没有扎起的头发贴在脸侧被公路上穿梭的车辆带起的寒风吹拂,只露出一双俊眉修眼,目光凝澹的看着街道上的车流和人群。

    察觉到邢朗在看他,他微微回过头,和邢朗对视了一眼,随后就移开了目光。

    “……她有事?”

    “她也知道你的事,担心我着急上火,过来陪我聊聊天而已。”

    “她帮了我大忙,有机会帮我谢谢她。”

    他正在讲话,手腕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邢朗转过头,看到魏恒走到他身边,捏住他的衣服袖口,平静的目光略带了些凝重。

    魏恒身后不到百米外的街道上,一辆巡逻车正徐徐开过来。

    “你们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就这样。”

    完,邢朗挂断电话,抬起胳膊搂住魏恒的肩膀,沿着人行道走到马路对面。

    过了马路,正对着一间茶餐厅,邢朗向后稍一转头,用余光扫了一眼停在路边的巡逻车,和从车里下来的两名穿着防爆服的警察,脚步不停的搂着魏恒走进茶餐厅。

    餐厅二楼,两人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相对而坐。

    邢朗一坐下就开始按手机,魏恒拿起菜单随便点了两杯饮料,把服务员发走,解开围巾挂在脖子里,翘着腿端坐着,看着邢朗问:“海棠帮了你什么忙?”

    邢朗意外的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魏恒端起桌子上的一杯白水轻抿了一口,淡淡道:“刚才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邢朗不知道魏恒的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毕竟他没有对着镜子研究过自己的眼神,便对魏恒笑笑,遮盖之意很明显:“没什么,一点忙而已。”

    完又低头看手机。

    窗外的天色很暗,已经过了正午,但大雾还没有散尽,像从天上铺天盖地的往下撒着石灰。餐厅里没有开灯,窗边的光感只比餐厅内腹略好一些,基本能够看的清楚坐在对面的人。

    室内的光亮虽然不足,但没到看不清人影的地步,但是邢朗手中的手机屏幕的反光反而把周围的空气印衬的昏暗无光。

    屏幕的光在他脸上,现出他眉宇间的深蔚与凝注。

    魏恒看着他低眸凝思的样子,静坐了片刻,看似已经放过了这个话题,却在几秒钟后忽然问:“你见过祝玲了?”

    手机屏幕的反光消失了,邢朗的脸也陷入昏暗的空气中,他把手机搁在桌上,倾身向前,脸上那层模糊的黑色一点点的从他脸上褪尽,置于窗外洒进来的黯淡的天光中。

    他微皱着眉看着魏恒,在心里衬度了片刻,道:“你走之后,留下了很多问题,我又联系不到你,只能查你的身份。”

    魏恒静静的看着他,忽然低头一笑,道:“你觉得我在生你的气?”

    “……你没有吗?”

    魏恒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没有。”着抬头看他:“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相信祝玲的话。”

    祝玲是一名精神病人,正是因为她的精神和意识都出现错乱,所以才会被送进精神疗养院。但是邢朗从来没有把祝玲当成一名病人看待,因为他见过祝玲真实的那一面,并且相信祝玲不会对他谎。

    或许祝玲的确是一名病人,她最深的病痛就是太真实、不会撒谎、不会伪装。

    “你知道祝玲和我过什么?”

    邢朗问。

    魏恒的眼神恍了恍,低声道:“她能告诉你的,无非就是她亲眼目睹的那些事。”

    二楼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只有几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角落的卡间里低声讨论男朋友和化妆品,空气中飘荡的钢琴曲完美的把她们的声音压盖,制造出两个各不相扰的空间。

    邢朗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旁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正对着他,又把他连人带椅子转过来,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看着魏恒的脸,留心他的每一丝情绪变化,又补了一句:“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算了。”

    魏恒的眼神有些不安的闪烁着,但是没有闪躲,看着邢朗深吸了一口气,道:“你问。”

    邢朗便问:“常明山为什么要收养你?”

    魏恒脸上静默了片刻,然后捂着半变脸低低的笑道:“你真的很聪明,很会抓重点。”

    邢朗见他笑了,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把他的手拉下来握住,笑道:“所以,可以回答吗?”

    不知不觉的,魏恒也放松了许多,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懒的靠着椅背,看着邢朗道:“可以。”

    邢朗抬了抬手,示意他随时可以开始。

    魏恒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道:“他不是想收养我,而是想让我还债。”

    “还债?”

    “魏永民骗过他一笔钱,后来他带人上门逼债。我母亲受不了了,在晚饭里下药,自杀的同时也想杀死我们全家。”

    第一次对人起这些事,魏恒本以为他的情绪会失控,结果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平静。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失去了所有家人,当时他年幼不知事,不懂得悲伤,只是一度无法理解他三岁的妹妹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被送进孤儿院。后来他懂得悲伤以后,也只是恨他的母亲,杀死了他的妹妹。

    这些话没有出口之前,魏恒心里的情绪尚有些难以平复,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在邢朗面前失态。但是出口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克制自己,他对已经死去的父母没有半点怀念和感伤,只是有些思念死去的妹妹而已。

    魏恒的眼里,心里,身体里的每个地方都是空荡荡、静幽幽、轻飘飘的,像是曾经折磨他的那些苦痛都脱离了肉体,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灵魂。

    “我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家。”

    魏恒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撑着下巴,接着:“其实那天晚上,我看出了我母亲在饭菜里下毒。因为她那天晚上对我很亲切,很温柔,还抱着我哭了一回,她对不起我。我知道她想自杀,还想杀死我们,我当时很慌,不是怕死,而是怕她做的太明显,被魏永民发现,那她杀死魏永民的计划就会暴露。还好魏永民没有发现,她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魏恒斜着唇角,轻轻的笑了一下:“我不想死,更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死,我没有吃那些饭菜,连水都没有喝,全都倒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我回到房间看着瑾,把门锁死,不让我母亲接近她。瑾睡着了,一直没有醒。直到邻居把我们都送到医院,我才发现瑾早就死了,我母亲第一个杀的就是她。”

    到这里,魏恒把身体重心从左边换到右边,调整了一番姿势,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把茶杯搁在腿上,圈着杯口,看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水纹,道:“魏永民虽然死了,但是留下一笔债,债主是常明山。后来我被送到福利院,常明山想收养我,我闹死闹活不愿跟他走,院方就没有办法。”

    邢朗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过去,想放在桌子上,犹豫了一瞬,仰头把杯中放凉的茶水喝光了,一手拿着空茶杯,一手依旧紧握着魏恒的手,问:“江浔是怎么回事?”

    魏恒低着头,眼睛里的情绪看不真切,邢朗只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番,才道:“江浔是我在孤儿院唯一的朋友,每个见到我们的人都我们长得很像。”着嗤笑一声:“其实不像,只是我们都又瘦又,孤僻内向。有一次我们上大课,班里大大四五十个孩子,我坐在最后一排,注意到后窗有个男人在观察我们。课后,陆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有人愿意资助我上学,还是国内最好的中外合资的私立学校,问我愿不愿去。我当然愿意啊,院长就让我回去准备,一周后学校就会派人来接我。我很高兴,即为能离开孤儿院高兴,也为了能远离常明山高兴,我本来以为常明山已经放弃我了,没想到他又瞄上了江浔,更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放弃我,只是联手和江浔耍了一个把戏。”

    魏恒眼中凝滞又冰冷的目光缓缓上移,看着邢朗,问:“你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有心机吗?”

    邢朗立刻想到了假扮徐新蕾,杀死徐畅的女孩燕,不假思索道:“信。”

    魏恒极轻极冷的笑了笑,道:“我被江浔耍了,学校的人来接我那天,也是常明山去孤儿院带他回家的那天。下山的路上,常明山的车就在我坐的那辆车前面,到了山腰,常明山的车抛锚了,我车上的司机下去帮他修车,江浔就从车上下来,让我和他一起去上厕所。我们一直走到山坳后,山的那一边就是江,江的那一边是漂亮的港口和高楼,我正站在那里看江对面的港口,就被江浔用石头中后脑勺,当时我趴在地上还有意识,他骑在我背上又在我头上砸了两下,然后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以后,发现身上的衣服和江浔调换了,正躺在常明山的车里。我问常明山,江浔在哪里,他对我‘你就是江浔,魏恒已经被学校的人接走了’。”

    出和江浔的身份出现错差的始终,魏恒才察觉他的掌心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他把手从邢郎手中抽出来,拿着纸巾擦着着掌心的汗水,道:“就这样,我用江浔、常家养子常念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江浔用我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常明山利用我用各种方式捞钱,江浔一路接受资助,成为品学兼优的大学生……直到五年前,江浔忽然联系我,他想把身份还给我。”

    魏恒猛地攥住纸巾,抬起头用力的盯着邢朗:“但他不是无偿的还我身份,他用魏恒的身份杀了一个人,如果我做回魏恒,就有可能成为杀人凶手。但是如果我把尸体隐藏的够好,也有可能永远不被人发现。”

    魏恒苦笑:“你可能觉得我接受这种条件,是一个很蠢的决定。但是你不可能理解我有多么想摆脱常念,摆脱过去的生活。常念在我心里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他只是一个两脚直立行走的畜生,他的皮囊到灵魂全都脏了,没有人看的起他,也没有人看的到他,他是死是活都没有人在乎,他每天都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他甚至动过几次自杀的念头,但是他每次想自杀的时候,总会想到他的母亲,他恨他的母亲,不想变得和她一样,所以才支撑着活下去……所以你明白吗?江浔把身份还给我,对我来是新生,就算背着一桩命案的风险,也比常念要干净的多。”

    邢朗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魏恒对生命只有一个诉求;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做人。

    他只想做一个清白、干净的人。

    邢朗放下茶杯,弯下腰,握住魏恒的手,发现他的手像是在冷水里泡过,又湿又冷,他把魏恒的手握在手里暖着,沉声道:“但是江浔让你背的不是一桩命案这么简单。高星元的尸体是引你入局的一个诱饵,你只要踏进去,就掉进他设置的层层陷阱里,很难脱身。”

    魏恒被他火热的手掌包裹着,身上的温度渐渐回暖,看着邢朗握着他的双手出神了片刻,才道:“直到我在高星元家里发现那颗钻石,我才知道江浔早在五年前就为我设了一个局,一个死局。”

    邢朗拧眉想了想,道:“但是我不明白,如果你的推测正确,江浔和高星元为了偷这颗钻石而把罗旺年一家五口灭门。既然他们偷到了钻石,那他们为什么不带着钻石逃走?”

    魏恒道:“我本来想过,是不是他们两个人都想独吞钻石,所以江浔杀死了高星元?后来细想,这个思路不对,如果江浔想独吞钻石,为什么钻石还留在高星元家里?可见江浔杀死高星元不是为了钻石。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

    魏恒抬眼看着邢朗,眼神冷彻又沉郁:“江浔也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魏恒道:“没错,江浔身不由己,只能放弃那颗钻石。”

    邢朗埋头不语。

    魏恒见他眼中忽明忽暗,像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烛火,不停的被晚风拖拽摇曳。

    “你在想什么?”

    魏恒问。

    邢朗沉吟道:“楚行云一直在找一三年十月份从银江离开的一艘渔船,同月,芜津市月牙山出现十二具尸体。我顺着尸坑里的线索摸到郑西河和谢世南,谢世南那些尸体是一艘渔船留下的,一三年十月二十三号从银江出发,在芜津靠岸,目的地是涞国。”

    魏恒笃定道:“是同一艘船。”

    邢朗缓缓点头:“我也怀疑是同一艘船,而且就是罗旺年的船。楚行云在找的渔船,和我在查的尸坑案,是同一件案子,但是这件案子的根在哪里?”

    魏恒愣了愣:“根?”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眼中的烛火似乎燃尽了,剩下灰霭的光雾,道:“这件案子由一艘渔船引起,但是这件案子从哪里开始?而且……楚行云为什么要找这艘船?”

    魏恒忽然感到窗边寒气逼人,默默的捏紧了邢朗的手指,道:“罗旺年在七月死亡,但是他的船却在十月离港,这就明的确有人接替了罗旺年的位置继续做人口生意,而且这个人就是江浔。如果江浔不是自愿的,那他一定被人威胁,也就是我刚才的身不由已,所以他才诓我入局,为自己保留身份。为的就是到了东窗事发的这一天能够顺利找一个替罪羊。我是江浔的替罪羊,那威胁江浔成为罗旺年接班人的人是谁?”

    魏恒着,心脏猛跳了几下,再次用力握紧邢朗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道:“这也是‘根’上的问题。”

    没错,楚行云为什么要找一艘渔船?威胁江浔接班罗旺年的人是谁?这些都是根源性的问题,不解开这些问题,这盘局对他们来终是死局。

    邢朗静坐着,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一个无比大胆的推测渐渐在心中浮现。

    他:“罗旺年的船离港前,银江一定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且这件事只有楚行云知道。”

    不然无法解释,在罗旺年罪证不全,且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楚行云为什么要追查一艘和罗旺年有关的渔船。

    这才是一系列案件的根源。

    窗外的天渐渐的阴了,沉甸甸的云层里似乎正在酝酿一场狂风暴雪。

    魏恒装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松开邢朗的手,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冷汗,才拿出手机。

    是郑蔚澜来的,魏恒没听几句,忽然把电话挂断,难掩激动的对邢朗:“他回复了。”

    “什么?”

    “郑西河在网站上回复了你的消息!”